陈南鸢第一次认识许允月,是在年级的百名榜上。刚刚升入S中的准初中生争强好胜的个性在互相暗中挤兑着看榜的过程中已经体现一斑。陈南鸢自觉见怪不怪,这似乎并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冷静,那么如此沉着的原因只会是因为这份荣誉她自知与自己无关。多绝妙的通理。
棒棒糖好吃,隔壁面包店新出的年轮蛋糕也好吃,这块火龙果的味道有点奇怪。陈南鸢经过那面散发着神圣光辉的墙壁时,脑海里除了蹦出这句句子,还想到了一个更绝妙的词:乌合之众。那时候勒庞的社会学书名还没深深刻入自命不凡的青少年的心中,这在陈南鸢的词典里只作为一个普通成语使用,但此刻它显得如此恰到好处。
“第一名是谁呢?”陈南鸢想的是如果第一名在这一群人之中,那么他或她就不成为真正的第一名,幼稚又有趣的想法。对于一个同样自命不凡的初中生来说已经十分到位。火龙果的味道还留在嘴里,今天的火龙果是红心,下一次一定不会买红心的了。陈南鸢认为这个想法称得上咬牙切齿——她喜欢成语。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停止,她透过密密麻麻的后脑勺们准确地看到了最上头的名字:许儿月,为什么不叫许月儿呢?这个名字让人想到带插画的儿歌读本,陈南鸢有点失望。远远的有个女孩在往这里赶来,短头发,碎花连衣裙,黑框,不,紫框眼镜,这样的老气打扮。撇嘴的动作随着看清楚她黑色小皮鞋里头的肉色丝袜瞬间停滞。那个女孩毫不停顿地钻进教室里头,动作灵活得像是条蛇。陈南鸢开始不好意思,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同学用这样恶毒的譬喻实在不对。后来的陈南鸢只觉得当初这个想法简直蠢到家了。但那时陈南鸢只是觉得这女孩算得上有趣,此刻她并没有将第一名和那女孩联系在一起。但一个不去争抢着看成绩的人,都是有自知之明,一种是自个儿一样,自知得不到而不去抢,另一种是,不去看是因为他们笃信自己一定能够得到,而不是吹嘘出来的毫不在乎。那一套说辞早已经过时了,从来没有真的不在乎,只有彻底的够不到,踮起脚来能够得到,和伸出手来就能碰到红苹果。
终于回到教室,小麻雀们消停的速度和退烧一样慢的吓人,老师终于进来了。脚,凸起的半个肚皮,掉了半截尖尖头的戒尺,脑袋简直和一休的一样圆而光亮。
“谁擦黑板?”
美术老师用粉笔精心画出的“欢迎新同学”即将在对新班级的无形考验中毁于一旦,陈南鸢安静地盯着前头男生同样圆的后脑勺,想象着前面该是怎样的光景,这种想象被他的举手打断了。“我来。”
欢成了欠,再成人,最后隐隐露出一点撇捺的痕迹。所有东西的消逝都是理所应当,老师终于开始慢吞吞的自我介绍:“我姓汤。”南鸢心里想的是淇水汤汤,他的姓怎么这样烟火气。
“好,那就这位同学担任班长。”老师的脸在大夏天的余晖里涨得通红,不知道是热还是激动:嚯,新的好苗子,值得提拔的新星。“你们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让他担任班长吗?”小麻雀们变成小白兔,乖巧得像是刚出生,摇头的动作好整齐。“一个班的班长,并不仅仅只需要成绩好,更需要的是什么?”好了,最经典的自问自答,并不嫌尴尬,“最需要的是一颗上进心,一颗责任心,一种为同学为班级为老师服务的精神!”显而易见的感叹号,奠定好全班积极向上的氛围基调。看来看去,只有体育委员的竞选算得上个性,“我是林轩,体委。”女孩儿们的脖子无意识地伸得好长,男孩长得真好看,剑眉星目,鼻梁挺直,所有人都等着下文,汤老师的脸更红了些,向他走近一步,胖胖的肚子颤得厉害。“还有什么想对同学们说的?”老师的笑容是凶狠的可掬,快,顺下去说点什么,哪怕一句“希望大家支持我”也比面面相觑来得强上百倍。“说什么?我说完了。”林轩的眉眼真好看,这是强调的第二遍,好看到陈南鸢觉得可能这辈子不会遇到第二个这样好看的男孩,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总会有这样的危险想法。
“这次班里有个同学的成绩是年级第一,想必大家已经有所耳闻。”耳闻有什么稀奇,目睹才是正经,小白兔们交头接耳,无非是求问一个确切姓名。“许允月同学这次语文成绩几乎接近满分,作文只扣了一分,大家鼓掌向她表示祝贺。”南鸢心想的是这名字似乎哪里出了错,又一时间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那女孩站起来,南鸢隔着三排座位看到她桌肚里屈臣氏的玫瑰喷雾,抬头看到一张黑的脸,在白嫩的女孩堆里实在算得上漆黑。从斜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张扁平的侧脸。她努力分辨着那黑里是否参了一丝红在里头,却无功而返。
二十四岁的陈南鸢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实在是不合理到毫无章法的程度。比如她和许允月的关系,比如许允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比如为何这样坏的女孩最后能幸福美满,这不符合每一个童话的结局,坏人没有受到惩罚,好人却屡屡碰壁,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生活之中。该如何形容呢?
她的天真浮在柔柔的表面,内里嵌足淬冷的恶毒。陈南鸢看着她站在教室的门口,和另一个其实和她在本质上并不相干的无辜的女孩儿讨论自家新生的妹妹,很温和的:“啊,那她可真是对你比我还亲呢”,多好的语气词,像是一层结在腐烂青苔上的霜花,白的冰的,包裹好去年湿润植物的气息,但谁都不知道,雪其实是很脏的。陈策看着那张脸在阳光里温柔地沉进去,沉进去,直到皮肤上都泛起和光融为一体的环晕。时常会有的奇妙的疑问,说是疑问似乎也并不确切,因为自己心里大概有着期许的答案,怕的是说出来会让心落入谷底,太坏了,这个人太坏了,更准确的形容可能是太懂得坏了。她懒于游走人群,只是漫不经心地建立起大众心目中的或可称之为人设的东西,当初那样委婉的腔调,哪怕是现在也是如此。如果要说出一个并不会取得大多数人信任的真相的话,实在是一件事倍功半之事——并不是因为真相本身太过残酷,完全不是。而仅仅只是因为这样欲呕的事实主角竟会由一个中庸得过分而显得乖巧的女孩儿担任,无论是谁都会从中品读出一丝栽赃意味的。大众的品味和对舆论的把控实在是一件比爱情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事,当一个好看的女孩说自己并不好看时,生活里的朋友会笑,而放到更广大的群体之中却会产生得了便宜卖乖的论调,而当一个并不好看的女孩说自己太丑了无法见人时,生活里的人也会笑,而在网上却会收获一片满腔真诚的赞许。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待同一件事,好像都会有一些能够让有展现欲的人表露无知的点。所以当南鸢盯着她那张怎样都称不上漂亮的脸看时,几乎是一瞬间感到了荒芜,第一次意识到美貌的罪过。可不美也是罪过,中不溜更是大错特错,相比之下,美丽的脸带来的负面影响甚至还能用优势来抵消——“放你妈的狗屁”,恨恨地想,都是一堆没来由的猜测。说的真是好听,可惜。她轻轻低下头,眼皮上幽幽地泛光,眼线热化了,像两条眨动的泥鳅,唇是枯萎的粉玫瑰。
她们都不明白,贪的是小便宜,吃的都是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