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教师别里科夫终日里惶惶不安,怀疑这个防备那个,在自己为自己设置的套子中挣扎生活。极端保守的他在新生事物面前感到无所适从。看到同事柯瓦连科和妹妹华连卡骑自行车,他简直吓坏了;而华连卡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更使他无比恐惧,最终在一片哈哈哈的大笑声中,别里科夫走完了自己暗淡无光的一生。而他人在参加完他的葬礼之后,仍旧过着往常的生活。
【作品选录】
在密洛诺西兹果叶村的村郊,有两个误了时辰的猎人在村长普洛柯菲的谷仓里过夜。一个是兽医伊凡·伊凡尼奇,一个是高等学校的教师布尔金。伊凡·伊凡尼奇有一个相当古怪的双姓——契木夏-喜马拉伊斯基——这姓跟他是一点也不配称的;在全省中大家简简单单地叫他一声伊凡·伊凡尼奇。他住在城市附近的一个养马场上,这回出来打猎,是为了透一透新鲜空气。至于高等学校教师布尔金,他每年是在P伯爵的家里消夏的,他对这一带地方早已就熟极了。
他们没睡觉。伊凡·伊凡尼奇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留着挺长的唇髭,这时候坐在门外,在月光里吸烟斗。布尔金躺在仓里的干草上;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他长的什么模样。
他们正在闲聊天。除了别的话以外,他们还谈到村长的老婆玛尔娃,一个健康而且绝不愚蠢的女人,说是她从没走出过她的家乡的村子,一辈子也没见过城市或者铁路,近十年来一直依偎着炉子,只有到了晚上才到街上走一走。
“这没什么奇怪!”布尔金说,“这世界上有不少人性情孤僻,跟隐居的龙虾或者蜗牛那样极力缩进壳里去。也许这是隔世遗传的事例,这是重又退回从前人类祖先还不是群居的动物,却孤零零地住在自己洞穴里的时代的事例吧;要不然,也许这只不过是人的丰富而多样的性格中的一种罢了——谁知道呢?我不是博物学家,解决这种问题不关我的事;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说明像玛尔娃那样的人绝不稀少罢了。是啊,不必往远里说,就拿别里科夫来说好了,他是我的同事,希腊文教师,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没问题,您一定听说过他。他也真怪,即使在顶晴朗的天气,他也穿上雨鞋和衬了夹里的、温暖的大衣,甚至带着雨伞。平时他把雨伞用套子包好,把表放在一个灰色的、羊角做的盒子里;遇到他拿出铅笔刀来削铅笔的时候,他的铅笔刀也是放在一个小套子里的。他的脸也好像装在套子里,因为那张脸老是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黑眼镜,穿厚绒线衫,用棉花塞在耳朵眼里;他一坐上马车,总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来。总之,这人表现了一种经常的、难忍难熬的倾向,一心要把自己蒙在一层外壳里,仿佛一心要把自己装在一个套子里一样,好让自己跟外界隔绝,免得受外界的影响。现实,刺激他,吓坏他,使他的心绪不断地激动。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辩护,替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他老是歌颂过去,赞美那些从没存在过的事情;实际上他所教的死语言,对他来说,也就是雨鞋和雨伞,使他藉此逃避了现实生活。
“‘啊,希腊文是多么响亮,多么美啊!’他常说,现出甜蜜蜜的表情;他仿佛要证明他的话似的,眯起眼睛,举起手指头,念道: Anthropos!
“别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只有政府的法令和报纸上的通告,其中规定着禁止什么事情,他才觉得一清二楚。看到有个法令禁止高等学校学生在晚上九点钟以后到街上去,或者看到一篇文章批评性爱,他就觉着又清楚又明白: 这种事是禁止的;好,这就行了。他觉着在官方所批准或者大家所默许的事情里面,老是包藏着使人起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没充分表现出来的成分。每逢经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
“‘当然,好是很好的,可是谁也说不定会弄到什么下场哟。’
“凡是不合规矩的事,凡是脱离常轨、逸出常情的事,虽然依别人看来,跟他毫不相干,却使他闷闷不乐。要是他的一个同事到教堂参加谢恩式的时候去迟了,或者要是他听到流言,说是高等学校的学生闹出了乱子,再不然要是一个女教师傍晚陪着军官玩得很迟才回来,他总是激动得很,一股劲儿地说: 谁也说不定会弄到什么下场。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慎重、他那种多疑,他那种特有的论调,简直弄得我们难受极了,他说什么不管男子高等学校里也好,女子高等学校里也好,年青人的行为都不安分,教室里闹闹吵吵——唉,只求这种事别传到当局的耳朵里去才好,只求不出什么乱子才好;他认为如果把二年级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级的叶果洛夫开除,那才是好事。你猜怎么着,他那种唉声叹气,他那种闷闷不乐,他那臭猫样的小脸,他那苍白的小脸上的黑眼镜,总之,你知道,他降服了我们,我们只好让步,减少彼得洛夫和叶果洛夫的品行分数,把他们禁闭起来,到后来把他俩开除了事。
“他有一种特别的习惯: 常来访问我们的宿舍。他去拜望一位教师,总是坐下来,就此一声不响地瞪起眼睛,仿佛在仔细地察看什么东西似的。他照这样一言不发地坐上一两个钟头,然后就走了。他管这个叫做‘跟同事们保持良好的关系’。事情是明明白白的: 这类的拜访,这样的呆坐,在他是很难受的;他所以来看我们,只不过因为他认为这是他对同事们应尽的责任罢了。我们教师们都怕他。就连校长也怕他。信不信由您,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的正派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陶冶;可是这个老穿着雨鞋、拿着雨伞的小人物,却把整个高等学校辖制了足足十五年!光是高等学校吗?全城都受他辖制哟!我们这儿的太太们在礼拜天不组织私人演戏,因为怕他听见;教士们到了斋期不敢当他的面吃肉,也不敢打牌。在别里科夫这类人的影响下,全城的人战战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赒济穷人,不敢教人认字和写字……”
伊凡·伊凡尼奇嗽了嗽喉咙,那意思是就要开口说话了,可是他先点燃烟斗,瞧了瞧月亮,然后才一板一眼地讲起来:
“是啊,有思想的正派人讲过屠格涅夫、谢德林、巴克尔 等等,可是他们却低声下气,忍受这种事——事情就是这样的。”
“别里科夫跟我住在一所房子里,”布尔金接着说,“住在一层楼上,他的房门对着我的房门;我们常常见面,我知道他在家里怎样生活。也还是那一套: 睡衣啦、睡帽啦、百叶窗啦、门扣啦,各式各样的禁条和忌讳,还有:‘唉,谁也说不清这会弄到什么下场哟!’大斋的饮食不合他的胃口,可是他又不能吃肉,因为怕人家说别里科夫不持斋;他就吃用牛油炸的鲈鱼——这东西固然不是大斋的吃食,可也不能叫做肉。他不用女佣人,因为怕人家说他坏话,于是雇了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名叫阿发纳西,傻头傻脑,爱喝酒,从前做过勤务兵,总算马马虎虎的也会烧一点菜。这个阿发纳西经常站在门口,两个胳膊交叉在胸前;他常常长叹一声,老是嘟哝那么一句话:
“‘眼下啊,像<u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他们</u>那样的人可真是多得不行哟!’
“别里科夫的卧室挺小,跟盒子一样;床上挂着帐子。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房里又热又闷,风推着关紧的门;炉子里嗡嗡的叫,厨房里传来叹息声——不祥的叹息声……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他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阿发纳西来谋害他,深怕小贼溜进来;他就通宵做恶梦,到早晨我们一块儿到学校去的时候,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了人的地方,分明使得他满心地害怕和憎恶;跟我并排走路,在他那么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显然也是不痛快的。
“‘课堂里闹得好凶哟,’他常说,仿佛要找一个理由说明他的愁闷似的。‘真叫人受不了。’
“您猜怎么着,这个希腊文教师——这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差点结了婚。”
伊凡·伊凡尼奇很快地瞟一眼谷仓,说:“您在开玩笑啦!”
“是啊,看起来虽然奇怪,可是他的确差点结了婚。有一个新的史地教员,一个名叫密哈益·沙维奇·柯瓦连科的人,一个乌克兰人,给派到我们的学校里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他妹妹华连卡一路来的。他是个高高的、皮肤发黑的青年,手挺大,从他的脸就看得出来他的嗓子是洪亮的低音,事实上他的声调好像是从桶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嘭,嘭,嘭!’她呢,不怎么年青了,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可是她也高,身材匀称,黑眉毛,红脸蛋——一句话,她不是姑娘,而是桃子,那么生龙活虎,那么闹闹哄哄;她老是唱小俄罗斯的歌,老是笑。只要人家稍稍的一逗,她就发出清脆的笑声:‘哈哈哈!’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柯瓦连科兄妹是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在那些死板板的、特别沉闷的甚至把参加命名日宴会也看作应公差的教师中间,我们忽然看见了一个新的艾芙柔黛特 从浪花里钻出来;她走起路来把两只手叉在腰上,笑啊唱的,跳跳蹦蹦。她带着感情唱《风在吹》,然后又唱一支乌克兰的歌,随后又一支;她把我们,连别里科夫也在内,都迷住了。他在她身旁坐下,露出甜甜蜜蜜的笑容,说:
“‘小俄罗斯的语言叫人联想到古希腊文的柔和和清脆好听。’
“这话中了她的意,她就开始动情地、热心地对他讲他们在葛嘉契斯基县有一片田地,她的妈就住在那儿,他们有那么好的梨,那么好的西瓜,那么好的kabak,小俄罗斯人管南瓜叫做kabak,管酒馆叫做shinki,他们用番茄和茄子做浓汤:‘那汤可好吃啦——好吃极了!’
“我们听啊听的,忽然我们大家都想起了同一件事。
“‘把他们配成夫妇,那倒是一桩好事呢。’校长的妻子悄悄对我说。
“不知什么缘故,我们这才全都想起来: 原来我们的朋友别里科夫还没结婚;现在我们才觉着奇怪: 他生活里这么要紧的一件事,我们以前从没理会过,事实上压根儿也没注意过。他对女人的态度是怎样的呢?他怎样替他自己解决了这要紧问题?这以前,我们一点也不关心这件事;也许我们甚至不承认: 一个不问什么天气总是穿着雨鞋、睡觉总要挂上帐子的人能够有爱情吧。
“‘他已经四十岁出头了,她呢,三十岁了,’校长的太太接着说,进一步说明她的思想,‘我相信她肯嫁给他的。’
“在内地,由于烦闷无聊的缘故,什么事没做过!做过多少无益的蠢事啊!这是因为应该做的事却根本没有做。比方说,这个别里科夫,既然大家甚至不能把他想象成一个结婚的人,那么我们有什么必要给他做媒呢?校长的太太啦,训育主任的太太啦,所有我们高等学校的太太们,都变得活泼起来,甚至好看多了,仿佛忽然找到了生活目标似的。校长太太在戏院里订了一个包厢;嘿,瞧啊!华连卡坐在那里面,扇着扇子,满脸放光,高高兴兴;她旁边坐着别里科夫,一个伛偻着的矮子,看上去好像刚用钳子把他从他的住处夹出来一样。要是我开晚会,太太们就坚持着要我请别里科夫和华连卡。总之,机器开动啦。原来华连卡也并不反对结婚呢。她在她哥哥那儿的生活并不很快活;他们不干别的,却一连几天的争论,吵架。这儿是一个典型的场面: 柯瓦连科顺了大街大踏步走着,他是又高又壮的汉子,穿一件绣了花的衬衫,一绺头发从帽子底下钻出来搭拉在他的额头上,一只手拿着一捆书,一只手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粗手杖;他的身后是他妹妹,也拿着书。
“‘可是你没看过这本书,密哈益里克!’她大声争辩道,‘我告诉你,我敢赌咒: 你压根儿没看过!’
“‘我跟你说;我看过嘛!’柯瓦连科大叫一声,把手杖在人行道上顿着。
“‘唉,我的天,密哈益里克,你为什么这么别扭?要知道,我们谈的是原则问题啊。’
“‘我跟你说我看过嘛!’柯瓦连科嚷道,声音更响了。
“在家里,要是有外人在座,那就一定会闹到开火。她一定过够了这种生活,巴望着有自己的家了。况且,她的年纪也不小,没有工夫来挑啊拣的了;跟什么人结婚都行,即使对象是希腊文教师也不碍。是啊,只要细细一想,就可以明白: 我们的小姐们大多数都不管跟谁结婚,只要嫁出去了就算。不管怎样吧,总之,华连卡对别里科夫开始表现明明白白的好感了。
“别里科夫呢?他常去拜望柯瓦连科,就跟他来拜望我们这些人一样。他去了就坐下,一直那么闷声不响地坐着。他安静地坐着,华连卡对他唱《风在吹》,或者用她那黑眼睛默默地瞧着他,再不然就扬声大笑——‘哈哈哈!’
“在恋爱方面,在婚姻方面,怂恿总要起很大作用的。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们—— 开始向别里科夫坚决游说: 他应当结婚了,他的生活没有别的缺憾,只差结婚了。我们全都向他道喜,而且做出一本正经的脸色发表各种俗套头,例如,‘婚姻是终身大事。’ 况且,华连卡又好看又动人;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儿,她有田产;尤其要紧的是她是第一个待他诚恳亲切的女人。于是他昏了头,决定真的应当结婚了。”
“哦,到了这一步,”伊凡·伊凡尼奇说,“您就应该拿掉他的雨鞋和雨伞了。”
“您只要一想就明白: 这可是再怎么样也办不到的。他把华连卡的照片放在桌子上,不断地来找我,谈华连卡、谈家庭生活、谈婚姻是终身大事。他常到柯瓦连科家去,可是他一点也没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刚好相反,他那结婚的决定好像对他起了有害的影响。他变得更瘦更白,好像越发缩进他的套子里去了。
“‘我喜欢华尔华拉·沙维希娜,’他对我说,露出淡淡的苦笑,‘我知道人人应当结婚,可是——您知道,这件事发生得这么突然——总得细细想一想才成。’
“‘有什么可想的?’我对他说,‘一结婚——就万事大吉了。’
“‘不成,婚姻是终身大事;人先得估量一下日后的义务和责任——免得日后出什么毛病。这件事弄得我烦死了,我好几夜睡不着觉。我得承认我害怕: 她和她哥哥有一种特别的思想方法;您知道,他们对事情的看法是很古怪的;她的性子很野。结婚倒不要紧,说不定可就要惹出麻烦来了。’
“他没求婚;他一个劲儿地拖延,弄得校长太太和我们所有的太太都烦恼极了;同时,他又差不多天天跟华连卡出去散步——也许他认为这是在这种情形下照理该做的事吧——而且常来看我,谈到家庭生活。要不是因为闹出了一场kolossalischer skandal ,他临了多半会求婚,因而造成一种不必要的、愚蠢的婚姻吧: 在我们这儿,由于纯粹的烦闷和没事可做,照那样结了婚的,正有千千万万的先例呢。
“我得告诉您: 华连卡的哥哥从认识别里科夫的第一天起就讨厌他,受不了他。
“‘我不懂,’他常对我们说,耸一耸肩膀,‘我不懂你们怎么能够跟那个爱进谗言的家伙,那副叫人恶心的嘴脸处得下去。唉!你们在这儿怎么住得下去呢?你们呼吸的空气是闷闷的,不干净的!你们是导师,教员?不,你们是芝麻大的小官儿;你们这地方不是学府,而是警察局,而且有警察局里那股腐败的酸臭。不行啊,诸位老兄,我在你们这儿住一阵,就要到我的农庄上,在那儿捉捉龙虾,教教乌克兰的小孩子念书去了。我反正是要走的,你们呢,尽可以跟你们的犹大在这儿住下去——那个该死的东西!’
“要不然他就笑得流出眼泪,他的笑声时而洪亮,时而尖细,他扬起手来问我:‘他干么上这儿来?他要干么?他坐在那儿发呆。’
“他甚至给别里科夫起了一个绰号‘蜘蛛’。当然,关于他妹妹打算跟‘蜘蛛’结婚的事,我们回避不谈。有一回校长太太向他暗示到,要是他妹妹跟别里科夫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为大家所敬重的人结婚,那倒是一件好事;他却皱起眉头,嘟哝道:
“‘这不干我的事;只要她乐意, 那就跟大蟒结婚也行。我才不爱管别人的事呢。’
“现在,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漫画,画着别里科夫打着雨伞,穿了雨鞋,卷起裤腿,正在走路,臂弯里挽着华连卡;下面缀着一个题名:‘恋爱中的anthropos。’您知道,这位艺术家画得像极了。他一定画了不止一夜,因为男子高等学校和女子高等学校里的教师们、神学校里的教师们、衙门里的官儿,全接到一份。别里科夫也接到一份。这幅漫画弄得他很痛苦。
“我们一块儿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一日,礼拜天,学生和教师事先约定在高等学校会齐,然后走到城郊的一个树林子里去。我们动身了,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下有多么歹毒的坏人啊!’他说,他的嘴唇发抖了。
“我忍不住为他难过。我们走啊走的,忽然间——信不信由您!——柯瓦连科骑着自行车来了,他的后面,华连卡也骑着自行车来了,涨红了脸,筋疲力尽,可是快活,兴高采烈。
“‘我们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可爱的天气!太可爱了!’
“他俩都走远,不见了。别里科夫的脸色从发青变成发白,他好像化成了石头。他站住,呆望着我。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我的眼睛会骗了我?高等学校的教师和小姐骑自行车,这种事合规矩吗?’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我问,‘让他们尽管骑他们的自行车,快快活活地玩一阵好了。’
“‘可是这怎么行?’他叫起来,看见我平心静气,觉得奇怪,‘您在说什么呀?’
“他心里乱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仍旧绞他的手,心不定地搓他的手;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还没到下学的时候,他就走了,这还是他生平第一回呢。他没吃午饭。将近傍晚,虽然实际上已经是夏天,他却穿得暖暖和和的,到柯瓦连科家里去了。华连卡不在家,他发现只有他哥哥在家。
“‘请坐,’柯瓦连科冷冷地说,皱起眉头。 他的脸上带着睡意;饭后他打了个盹儿,刚刚醒来,心绪很坏。
“别里科夫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然后开口了:‘我上您这儿来,是为要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我烦恼得很,烦恼得很。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画了一张荒唐的漫画,画的是我和另一个跟您和我的关系都密切的人。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保证我跟这事没一点关系……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攻击——刚好相反,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得起是正人君子。’
“柯瓦连科坐在那儿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别里科夫等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接着说:‘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谈一谈。我在这儿做了多年的事,您最近才来;既然我是一个比您年纪大的同事,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 您骑自行车,这种消遣,对青年的教育者来说,是绝对不合宜的!’
“‘怎么见得?’柯瓦连科用他那洪亮的声调问。
“‘这当然是用不着解释的,密哈益·沙维奇——这道理当然是不说就很明白的!如果教师骑自行车,那还能希望学生做出什么好事来?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倒过来,用脑袋走路啦!既然这种事还没得到明白的批准,那就不该做。昨天我可吓坏啦!我一看见您的妹妹,我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位小姐,或者一个姑娘,却骑自行车——这真可怕!’
“‘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维奇。您是年青人,您前途远大,您的举动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却这么马马虎虎,唉,这么马马虎虎!您穿着绣花的衬衫出门,人家经常看见您在大街上拿着书走来走去;现在呢,又骑什么自行车。校长会听说您和您妹妹骑自行车的,然后,这事又会传到督学的耳朵里。这是没好下场的。’
“‘要是我妹妹和我骑自行车,这可不干别人的事,’柯瓦连科说,涨红了脸,‘谁要是来管我的私事,就叫鬼逮了他去!’
“别里科夫脸色苍白,站起来。
“‘要是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他说。‘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我们的上司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您应当尊重上司才对。’
“‘难道我说了什么冒犯上司的话?’科瓦连科问,生气地瞧着他,‘请您躲开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愿意跟您这类的先生讲话。我憎恶那些背地里进谗言的人!’
“别里科夫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这还是他生平第一回遇到有人对他说话这么不客气。
“‘随您怎么说,都由您好了,’他一面走出门道,到楼梯口去,一面声明,‘只是我得跟您说一声: 说不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话,为了我们的谈话不致被人家误解,以致弄出坏下场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去报告校长——把大意说明一下。我不能不这样做。’
“‘报告他?去,尽管去报告吧,该死的东西!’
“柯瓦连科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使劲一推,别里科夫就连同他的雨鞋一类的东西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了。楼梯又高又陡,可是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摸了摸鼻子,看他的眼镜碎了没有。可是,他滚下楼的时候,偏巧华连卡回来了,带着两位女士,她们站在楼下,怔住了,这在别里科夫却比任什么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愿摔断脖子或者摔断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取笑的对象。 是啊,这样一来,全城的人都会听说这件事了,这事会传到校长耳朵里去,还会传到督学耳朵里去。哎呀,谁也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下场来!说不定又会有一张漫画,到头来说不定他会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来,华连卡才认出是他;她瞧着他那滑稽的脸相、他那揉皱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的,就忍不住了,扬声大笑,笑声在整个房子里响着:
“‘哈哈哈!’
“这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结束了一切事情: 结束了预料中的婚姻,结束了别里科夫的人间生活。他没听见华连卡说了什么话;他什么也没看见。一到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华连卡的照片,然后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了。
“两三天以后,阿发纳西来找我,问我要不要去请医生来,因为他的主人不大对劲。我走进屋去看别里科夫。他躺在帐子里一声不响,盖着被子,不管问他什么话,他总是回答‘是’或者‘不’,别的话却没有。他躺在那儿,同时阿发纳西满脸愁容,皱着眉头,在他四周打转儿,深深地叹气,冒出伏特卡的气味,像酒馆一样。
“过了一个月,别里科夫死了。我们都去送葬——那就是说,所有跟高等学校和神学校有关的人都去了。这时候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温和、愉快甚至高兴,仿佛暗自庆幸终于装在一个套子里,从此再也不必出来了似的。是啊,他实现了他的理想!老天爷也仿佛在对他表示敬意似的,他下葬的那天天色阴沉,下着雨;我们大家都穿了雨鞋,打了雨伞。华连卡也去送葬,等到棺材下了墓穴,她掉眼泪了。我发现乌克兰的女人总是不笑就哭——对她们来说,中间的路子是没有的。
“我老实说: 埋葬别里科夫那样的人是一件很大的快活事。我们从墓园回去的时候,露出大斋期间那种正正经经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样的感情,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的自由的时候,是经历过的。啊,自由啊,自由!只要有一点点自由的影子,只要有可以享受自由的一线希望,人的灵魂就会长出翅膀来。难道这不是实实在在的吗?
“我们高高兴兴地从墓园回来。可是一个礼拜还没过完,生活却又落进旧辙,跟先前一样的郁闷、无聊、愚蠢了——这样的生活固然没奉到明令禁止,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也没得到充分的许可啊。局面并没有好一点。实在,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留得有许多,而且将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哟!”
“事情就是这样的。”伊凡·伊凡尼奇说,点上了他的烟斗。
“那样的人,将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哟!”布尔金又说一遍。
这个高等学校教师从谷仓里走出来。他是一个矮胖的男子,头顶全秃了,留着一把黑胡子,差不多齐到腰上;两条狗跟他一块儿走出来。
“多好的月色!”他抬头看,说道。
时候已经是午夜。向右边瞧,可以看见整个村子,一条长街直伸出去,大约有十里路远。一切都落在深沉静寂的睡乡里,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声音,谁都不容易相信大自然能够这么静。在月夜看着整个村子和村里的茅屋、草堆、睡熟的杨柳,就有一种宁静的感觉来到灵魂里;村子照这样安息了,给夜色包得严严紧紧,躲开了劳动、烦恼、忧愁: 它显得那么文静、哀伤、美丽,看上去仿佛星星在亲切而温柔地照着它,大地上仿佛再也没有罪恶,一切都挺好似的。左边,在村子到了尽头的地方,展开空旷的乡野;可以看见田野远远地一直伸展到天边,在这一大片浸透了月光的旷野上也是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伊凡·伊凡尼奇又说一遍,“我们住在缺乏空气、十分拥挤的城市里,我们写些无益的文章,我们玩‘文特’ ——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岂不也就是套子?至于在渺小的、懒惰的男子和愚蠢的、没事可做的女人中间消磨我们的生涯,自己说而且听人家说各式各样的废话——这在我们不也是套子吗?要是您乐意,那我就给您讲一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不,现在也该睡了,”布尔金说。“明天再讲吧。”
他们走进谷仓,在干草上睡下来。他俩盖好被子,刚要昏昏睡去,忽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有人在谷仓附近走着,走了一忽儿站住了,过一分钟又是吧嗒,吧嗒……狗汪汪地叫起来。
“这是玛尔娃。”布尔金说。
脚步声消散了。
“你看着他们作假,听着他们说谎,”伊凡·伊凡尼奇说,翻了个身,“他们呢,因为你容忍他们的虚伪而骂你傻瓜。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开说你站在正直和自由的一边,于是你自己也作假,还微微地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为了得到一个温暖的角落,为了当一名卑贱的、没价值的小官儿罢了。不成,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
“唉,算了吧,您扯到别的题目上去啦,伊凡·伊凡尼奇,”教师说,“咱们睡吧!”
过十分钟,布尔金睡着了。可是伊凡·伊凡尼奇不住地叹气,翻身;后来,他起来,又走出去,坐在门边,点上了他的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