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别
子言站在内科住院部十一楼楼口的落地窗前，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这栋大楼后门出口处，那里停着一辆殡仪馆的灵车。
尽管在医院每天面对生生死死，子言静静地看着已经被推上灵车的陈老遗体时，还是有种无力的落寂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远远能看到，灵车周围还聚集着几位陈老的家属，行动显得平静、平缓、又小心翼翼的，能感受到家属克制的悲伤。子言心想：真不愧是陈老的子女，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家风：分寸，克制。
灵车慢慢地启动，子言在心里对自己说，陈老送您最后一程吧。
“子言”，突然身后一声，让子言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骨科的李睿远，跟她一同进医院的同班同学。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喊你半天呢”，李睿远比子言高大半个头，随着话语落下，已经大大咧咧冲到子言正前方，拍着子言的肩膀，也不避嫌。子言皱了皱眉头，看到李睿远身后还跟着两位实习医生，为了不让他没面子，忍了忍，不然早就给他两脚了。
“恩，有心事？我看你看什么呢”，说完，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越过子言头顶，看向子言刚才看的方向，“这十一楼看得都是云彩吧”。
子言被李睿远逗乐了，随后恢复严肃表情，瞪了一眼李睿远，“你今天没手术？跑我们内科楼干嘛来了？”
其实，子言跟李睿远同班同学，平时还真不见外。
医院一直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上下级医生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分。不过这同年入院的，虽然很多年以后可能职称不同，资历不同，但彼此之间还是有那么点惜惜相惜的感觉，毕竟当初大家都是菜鸟医生时，谁没见过谁的囧样。
子言说完，不由自主地回头又看了看楼下，目送灵车缓缓从视线消失，一转头看到李睿远也在好奇的往楼下看。
李睿远看到子言回头看他，尴尬地笑了下，收回目光，指了指楼下，“你的病人？”。
子言点点头。
“我说你怎么失魂落魄的感觉？什么病？认识的关系？”，李睿远一连串地问着。
子言张了张嘴，想了下，没回答，直接问李睿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上班时间，来我们消化科溜达啥呢？会诊？”。
“恩，专门溜达你们消化科来看你呗”，李睿远满不在乎的回答着，一副没个正型的样子。
“噗嗤……”，传来几声笑声，是李睿远身后的两个实习医生。
子言白了李睿远一眼。
李睿远也不介意，咧嘴一笑，“别生气，还是有正事的”。
“有正事说正事”，子言说完，假装要离开。
“子言，别走呀，我错了，我就是想求你会个诊，我一个手术后3天的病人，出现上腹疼痛，查体就是剑突下压痛，墨菲氏征、麦氏点[注1、2]都阴性，腹部彩超做了，没有阳性发现”。
“手术做完，应激溃疡了吧，你发会诊单不就好了，我今天不值班”。子言这会是真的准备离开回病房，听了李睿远的叙述，觉得完全可以走正常程序。
李睿远跟上子言：“我也觉得，但是给了抑酸剂，效果不好，这不咋俩这关系，我呢，就专门请你会诊看看”，停顿了一会，“恩，更重要还是想看看你”，说完还把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分别比划了2个“V”放在耳边，做出一副萌萌哒的模样。
子言停下脚步，看到李睿远身后的实习生憋着笑，对李睿远无可奈何地说道，“哎，你30好几了，能成熟点不”。
李睿远嘿嘿地笑着也不反驳。
子言嘴上这么说李睿远，心里知道其实他在工作中非常认真，也非常有天赋，深得骨科主任喜欢。当住院医师的时候，就可以拿下二，三级手术，但是鉴于手术分级管理制度，考了主治医师，主任才慢慢放手三级手术让他独立带人做。
子言曾问过李睿远，外科医生能早早上手大手术，是不是更有成就感。李睿远觉得大部分病人，还是以常见病为主，能把常见的手术做得熟能生巧，更有成就感，所以也不会急于求成。当然更高级别的手术，也需要扎实的基本功。
看到李睿远一副自己怎么说都可以的讨好表情，子言心一软，“好了，好了，多少床？我回去取下听诊器，就帮你看行不？”
李睿远见子言答应，满心雀跃：“35床，35床哟”，然后招呼着身边两个实习医生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哼着小曲离开。子言从两个实习生背影都能感觉到他俩快要憋出内伤的笑。心里也觉得好笑。
从同学到进医院十多年时间，子言知道李睿远对自己的态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子言总觉得自己跟李睿远走不到心里，就像你跟一个人，明明很近，但就是无法靠近。
子言目送李睿远他们进了电梯口离开，也转身回到科室。
回到科室，经过护士站前的一排监护室，在监5床的门口停下。刚好米楠护士长也路过病房，两个人看到：满地细碎的杂物，抢救后的凌乱，病床已经空落落，保洁人员正在打扫病房。
米护士长拍了拍子言的后背，安慰道：“我们护士都挺喜欢她的。”
子言点点头，既是感谢护士长的安慰，也是同意护士长的话。
这是陈老的病床，子言还能清晰回忆起她的模样：80多岁的老太太，个子不高，身材略有些消瘦，是某大学的退休老教授，一直保留着20世纪初期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气质，不卑不亢、礼貌和善，子言一直很尊重的叫她陈老。
住院期间，对每一位给她扎针输液的护士都会说，“麻烦你了”，哪怕最后因为身体消耗厉害，血管充盈不好，护士们很难找到血管，也都很耐心的安慰护士说，“没关系，让你们又费心了”。
这时同科大夫李智冉，看到子言，走了过来，说道：“子言，人都走了，再别想了。”
子言长舒一口气，看了眼李智冉：“总能想起第一次见陈老的情景。”
第一次接诊陈老，子言记得，她是一个人来看病。因为自感吃饭不好来看病。问诊的时候，子言注意到她的巩膜（就是眼睛眼白部分）发黄。身体四肢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有些泛黄。给老太太查体，腹部没有压痛。子言有种不好的预感——无痛黄疸。进一步做了腹部CT后，证实了——“胰头部恶性肿瘤”：是因为胰头长大的肿瘤压迫胆管，导致胆汁不能顺利排出，胆汁淤积，使血中胆汁酸和胆红素均高于正常值，导致皮肤，巩膜发黄。因为未合并胆道感染，没有炎性刺激，没有胆囊炎性水肿，故而病人不会觉得疼痛。
老太太看着子言看了半天腹部CT没有说话，自己主动问到，“大夫，是不是不好？”
子言欲言又止，“嗯，老太太，明天让孩子陪着一起过来，我再详细给您们说，您可以考虑住院了”。
陈老向子言倾了倾身子，接着子言的话说，“孩子们平时忙，我的事情我可以做主，你直接告诉我吧，我是不是得了肿瘤？”。
子言一愣，万万没想到这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一样，毫不避讳谈起肿瘤。
子言还是沉默了一会，斟酌着应不应该告诉病人真实情况，“嗯，只能说目前倾向考虑胰腺的占位病变，入院以后还应该进一步做检查，再确诊…… ”，子言看着陈老认真的眼神，感觉自己像撒了一个蹩脚谎言。老人笑了笑，也没继续追问，让子言松了口气，心里有点喜欢上她。
只是这恶性胰腺肿瘤，从发现确诊，基本都是晚期，手术已经失去最佳时机，即使化疗，放疗，意义也不大。病人的生命期也就2、3个月吧。
“大夫，我知道了，如果不介意，我能明天过来办理住院吗？我还需要回家整理下东西，给孩子交代下。”
子言点点头，“那老伴呢？”问完，就有点后悔自己多嘴。
“老伴已经走了20年了”，老人好似并不介意。
“恩，那行，你安排好过来住吧”。
“我过来住院还可以找你不？我希望你是我的主管医生”。
“恩？恩”，子言笑了笑，赶紧点头，“当然可以的，你明天过来，可以到消化科住院部直接找我”。
住院期间，陈老子女都到齐，整个检查结果不理想，黄疸指数高于正常10几倍，但转氨酶并不高，呈现酶胆分离[注3]，这是肝功能衰竭表现，病情恶性进展很快，唯一可以考虑外科做个胆管引流减黄手术，也只是姑息治疗，并不能遏制疾病进展。以目前情况来看不容乐观，向家属讲明病情后，儿女们掩面而泣。陈老自己拒绝手术。
子言每天查房，看到的是陈老一天天因为肿瘤侵蚀，身体日渐衰退，但还是力所能及的将自己收拾干净整洁。并且常常安慰大家：生老病死谁都要经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昨天早上，子言还向往常一般查房。恰好儿女们不在病房，子言看着陈老虚弱的靠在床头，当了快十年的医生，有种不祥的预感。
子言轻轻走到陈老跟前，老太太虚弱的抬了抬手臂，向子言招招手，子言伸手握住因为肿瘤消耗，已经枯干的手，不得不自欺欺人地问道，“今天好点没有？”
陈老长长出口气，就像使出全身力气，回答道，“姜医生，今天想求求你，能再救救我不？我还想多活几个月，哪怕几天也好，我孙子刚回国，我想能再多陪陪他，求求你，救救我吧……”
听完陈老的话，子言一愣，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快要涌出来。这是与陈老认识后，老人第一次提出要求。可是子言无法做到，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老人。
恰好这时候老人的儿子推门进来，陈老赶紧抹了抹眼角的泪，恢复往日平静的语气，“姜医生，辛苦你了，我觉得我好多了”，子言点点头，赶紧落荒逃离，出了病房，站在门口，已经泪流满面……
当日下午，陈老便陷入昏迷，家属放弃抢救，只是给予多巴胺，肾上腺素维持血压，强化心肌功能，直到今晨 ……
子言对李智冉说起老人最后的请求，李智冉叹口气。子言能感受到李智冉和自己一样，有种作为医生的无力感。
“智冉，你还记得我们常常说的那句话吗？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恩，当医生时间越长，越能体会到这句话，我们太多的时候，总是无能为力。可是还要全力以赴，医生呀，医生，我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摆渡人”，许久，李智冉小声地回答。
摆渡人？子言听清楚了李智冉说的，心头一震 - - 从此岸到彼岸的摆渡人 -- -- 此岸、彼岸又是什么？
注：
1、墨菲征：（Murphy sign）是胆囊炎的特异性体征。患者平卧，医生左手拇指放在右侧腹直肌外缘与肋弓交接处，其余四指放在右胸前下方，患者做深呼吸动作，借肝脏下移之时，使发炎的胆囊与拇指接触后，患者如感觉疼痛加剧而突然屏气，即可诊断为墨菲氏征阳性。
2、麦氏点：（Mc Burney），急性阑尾炎的特异性体征。即体表位置在脐与右髂前上棘连线的中外1/3交界处。如阑尾炎发作时有典型的压痛、反跳痛。
3、酶胆分离：指肝脏病情发展到一定的严重程度，肝细胞大量坏死，肝脏生产转氨酶的能力丧失，这时血液中的转氨酶降低，但是黄疸却持续升高，这种现象即所谓“酶胆分离” ，常常提示肝功衰竭，预后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