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栖年之痛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图片来自AI盗梦大师


乌云正向着这个滨海城市压来,风雨开始叫嚣。一群年轻人在足球场奔跑着、追逐着。蓝衣守门员半蹲着身子,像猫一样拱起背,准备迎接对方最后一次射门。汗水从飒爽的短发流下来,流进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挂在稍稍圆钝的鼻子上,一个跳跃,汗珠坠向刀刻般锋利的唇角,守门员张开双臂,斜向左边奋力跳起,挡住了疾飞而来的足球,同时,右手无名指发出“卡嚓”声,接着双膝狠狠撞击地面,然后是双肘。在膝盖破裂的刺痛中,世界安静了下来,守门员就那样四肢支撑着身体,一动不动,雨倾盆而下。

“李队,你没事吧?”穿蓝色和黄色球衣的人都围了过来。

“我没事。”倒地的守门员伸手阻挡了众人的搀扶,缓缓站起身来,甩了甩发丝上混杂着汗水的雨水,发出一个略为浑厚的女声。她膝盖正在渗血,右手无名指肿胀着。“雨大了,你们都散了吧!”

她叫李海燕,是滨城派出所唯一一位女刑警。如果不是她开口说话,几乎没人能一眼辨别出她的性别。

李海燕简单地处理了膝盖上的伤口后,用左手握住骨折的右手无名指,吸了口气,“咔嚓”一声将关节复位,然后上药、戴上正骨指套。刚做完一切,电话响了。

“李队, 我们接到一起疑是性侵案,报案人情绪几度崩溃 ,她要求女警。”“虽然今天不是你们队当值,但你也是女性嘛,我想……”

“马上过去!”

到达询问室的时候,天已全黑,闪电亮出几秒的白昼,却不是每一次都能落下雷点,穿着白色衬衣、长牛仔裤的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像黑白电影里的角色一样陈列在白森森的灯光下。女孩是静默的,只有伏在桌子上颤抖的背脊让人意识到,她也是组成这个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她消瘦的脊背成为可以包裹她情感的唯一容器,她紧握双拳,将所有即将失控的情绪攥在手心。李海燕也握了握拳头然后伸张手指,准备推门进去。

“等一下!”

“嗯,刘队?”

身后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皱眉说:“她喝过酒,却没有醉,她看起来也并不像是遭受了暴力的样子。”“这种案子我们见得太多了,而且……她在酒吧工作……”

“然后呢?”

“体检医生还没来,李队别太辛苦。”

“哼!”李海燕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推开了门。

女孩没有抬头,李海燕也没有叫她。李海燕在她对面坐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每一个动作都极轻,轻得就像怕打扰一个正在沉睡的婴儿,即便那个婴儿正在做着噩梦,她也不忍叫醒,因为她醒过来后就会发现,自己可能永远深陷在噩梦之中,而她这一生将成为醒不来的梦魇。

“换人审啊?我是罪犯吗?”

李海燕还是没说话,她启动了笔记本,盯着屏幕上那一排排一闪而过的代码。

“我是个贱货对吧?”

“你报案了,很勇敢,你比很多人都要勇敢!”

女孩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早已红肿,却依然逃不过刺眼的灯光,它们实在太疲惫了,暗涌冲撞着眼皮,她终于放弃了对未知恐惧的抵抗,波涛骇浪在询问室汹涌,也冲进了李海燕的眼睛。

“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但是,如果你想说话的话,我们可以开始。”

“你也会像他们那样一遍遍问我同样的问题吗?”

“你不用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

“整个过程你不都知道了吗,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因为我当时没有激烈反抗和呼救,就是活该?”

“不会。”李海燕肯定地看着女孩的眼睛,李海燕没有骗她,有些人在遭受极度恐惧、痛苦的时候,可能会产生应激反应,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也动弹不了。

“我只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也好恨我自己,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只要我大声呼救或者用力挣脱,我就能获救……”女孩突然低下头,用额头抵着桌面,将被鼻涕与眼泪糊成一团的脸藏了起来,在她鼻子还没被桌面压扁之前,她终于再次抬起了头,原本摆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手突然有了力道,指甲对桌面坚硬的抵抗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我没有呼救,我那一刻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是个活物,我是个废物!我真贱!”

李海燕看着女孩,没有打断、没有记录也没有安慰。

“我保留了粘有他体液的内裤,把自己洗了很久,一遍又一遍。我拿出刀片、安眠药,打开了窗户。”女孩再次将头垂在桌子上,用背脊抵御着灯光的审视,抵御着她因为被伤害而不得不挖出污秽的疼痛。

“但是我掉进了长长的噩梦中,整晚整晚都找不到出路。”她放松了抵抗桌面的手指头,将自己半截身子摆放在桌子上,又回到了黑白默片里。

“说说其他的吧,无论什么都行,只要是你想说的。”李海燕起身关掉了头顶最刺眼的那盏白灯,合上电脑,重新坐在女孩的对面。

光影在她们脸上留下了不同的角度与切面,她们的身影彼此交错、轮廓重叠。



“我叫尹朵,来自中国西北部的农村,女人生在那里最体面的归宿就是嫁人,收到的彩礼再给弟弟或者哥哥娶媳妇。”

“我不认命,虽然我只是个卖酒的,你知道,像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干其它的,挣得更少。”

“我不想嫁给村里的老男人,不想像妈妈那样在爸爸的拳头里过日子,我不想生下像我一样的孩子。”

尹朵说得很慢很慢,她背后是印在黑夜里的大玻璃窗。李海燕盯着尹朵的脸,尹朵陷入巨大的黑幕中,她张着嘴,声音却逐渐消失;她的眼睛突然长出了皱纹,嘴角开始渗出血迹,头发被风吹散,脸上浮现出红肿的巴掌印。她幽怨地说:“我真后悔生下了你!”

李海燕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笔挺挺地站着,回归的思绪将尹朵从黑幕中剥离出来,她正看着自己。李海的右脸隐隐作痛,她只想逃出来这间屋子。她说:“尹小姐,你先休息几分钟,我去一趟洗手间。”

李海燕拧开水龙头,用手撩起遮住耳朵的短发,一条暗红的疤痕从下颌拐到脸颊爬到耳际,像是一条丑陋的脐带,绑着她、牵着她,无数次将她拉入一个密封、窒息的柜子,她蜷缩着身子躲在里面,拳头砸在母亲肉体上的沉闷声回荡在隐秘的记忆里,一拳又一拳。她无数次想推开柜子冲出去护着母亲,但她无法发出声音、动弹不得,她从缝隙中看母亲朝着柜子歇斯底里地吼着:“我真后悔生下了你!”

哗啦啦的冷水从洗脸盆漫了出来,溅在李海燕身上、脸上,李海燕扯了把纸巾擦去脸上的冰凉,手指触了触那道伤疤,想象着把扎进皮肉里的汽车碎玻璃一片一片地拔出来,然后让溃烂的伤口在烈日下风干;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她又无法抗拒地一次次地撕开它,在阳光下愈合它;再次撕开它、再次愈合它。

回到询问室的时候,尹朵已发出轻微的鼾声,十多个小时的心理挣扎早就将她折腾得失去了力气,她就像是一个正在急流漩涡中挣扎而无措的孩子,在即将被冲向深不见底的深渊之际,抓住了李海燕这唯一可抓的稻草。

李海燕没有叫醒尹朵,她重新打开电脑,仔细默读着笔录,在她来到之前,整个过程已经被刘队和其他同事们反反复复询问了无数次。其实他们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一个在酒吧工作的年轻女孩被酒客带出去消遣,没有触目惊心、没有撕心裂肺,有的只是一场成年人之间看不出究竟是不是两情相悦的性行为。这让李海燕愤怒!因为这明明就是一场布满陷阱的猎杀,是无声无息的暴力!这种暴力会潜伏在受害者未来的生命里,时不时钻出来啃噬无法愈合的伤口,直到生命的尽头。

“喂,李队,从医院调来的医生到了,那个男的也找到了,我正在隔壁询问,问词整理好了会发你。”

“好,我一会儿过去。”

李海燕挂断电话的时候,桌子又发出“嘶嘶”的刺耳声,尹朵醒了,她双手还是那样软绵绵地摆在桌子上,只是十根指头脱离了她的掌控,在桌面上毫无规则地游走。尹朵头也没抬地问:“找到那个人渣了?”

“嗯,在隔壁,你别想那么多。”

“你相信吗?我从未卖过自己。他给我小费,有时候给得多有时候给得少,如果我陪他喝点酒就会拿得多一点。”

“为什么是我?”十根手指停止了游走,它们握成拳头锤击着桌面,每锤一下,她的心脏就被击打一次,空荡荡的胃开始挛缩,她边抽噎着边打着嗝。

“我相信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知道我在这种地方工作,但是他凑不够八万彩礼。”尹朵声音柔和了下来,双手捂住红肿的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是我对不起他。”

“尹小姐,一会儿医生要过来给你做个检查,你还可以吗?”

“你会在旁边陪着我吗?”

“如果你需要,我会待在帘子外面,过程可能有点不舒服,你要忍一下。”

“好,谢谢你。”

这是尹朵说的第一句谢谢 。



帘子被拉上后,尹朵被要求脱得一丝不挂,她踩在一张白色方形布上,双手抱着胸口瑟瑟发抖,灯光让帘子透成皮影戏的幕布,她如同一个牵线人偶,任医生和护士摆弄着。死一般的静默让衣服脱落的声音震耳欲聋。李海燕别过头,她无力阻挡尹朵的尊严被再次剥开,赤裸被审视,隐秘被一遍遍入侵、被记录。

尹朵躺在一张椅子上,双脚被分开固定在椅子两侧,她终于还是哭出了声。李海燕站起来走过去,想握住那只从帘子里垂落的手,以一份同为女人的力量去给予她对抗痛苦与屈辱的勇气。

李海燕伸出手,却又停了下来,那只手悬在空中,慢慢攥成拳头。

器械进入尹朵的身体,穿过幽暗隐秘的隧道,撞进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在呻吟、在沉默地流泪,镊子在那个生命之门中横冲直撞,把即将成为生命的肉块搅成碎片。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撕裂,撕成无数块没有意识的肉碎,正掉入刺眼的光圈中,光圈不停地旋转,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她无力抗拒。就在她即将被被吞噬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是粗糙的温暖,她跌落在了母亲的怀抱里。

“招弟,妈妈不想再把妹妹带到这个世界遭罪,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长大成人!”

母亲的眼泪和鼻涕落在她脸上,冰凉冰凉的,还带着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味。她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她想看一看母亲当时是多么眷念地看着自己,她想去触摸母亲的脸,告诉她:“妈妈,我已经长大,可以保护你!”

她睁开眼,是整面空白,空白后面的人在窸窸窣窣地、一件件地穿上衣服。

“身上没有伤痕。”“阴道没有伤痕。”“宫颈充血红肿。”“提取物已取样,二小时后就能有结果。”

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子被拉开,强烈的光刺痛李海燕的眼睛,她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她茫然地捧起笔记本,等待医生对女孩的询问,她必须要记录,无论要重复多少次。就算不是她也总会有别人来记录,这是程序,如果要对抗深渊就一定要直面深渊。

“名字。”

“尹朵”

“年纪。”

“26,这些从报案开始,我已经重复很多遍了!”

“尹小姐,请你配合。”“对方有没有强迫你?你有没有反抗?请描述一下细节。他是何时、何地、如何侵犯你的?”

尹朵深吸一口气,用力地咬紧牙槽:“一定又要再重复一遍吗?”

“是的,尹小姐,我们需要记录。”李海燕向尹朵点头示意。

“凌晨12点,在我宿舍对面楼道……”尹朵的胃又开始收缩,一阵阵恶心感袭上胸口,她打着嗝将呕吐感咽了下去,继续说:“他说要进来我宿舍,我拒绝了,他又说去楼道,给他一分钟就好,他要为他的鲁莽向我道歉……”“他一开始只是拥抱我,我其实推了他,像推一堵铁墙。他说,别动,一会儿就好。我以为只是一门之隔,他不敢对我做什么。他开始亲吻我……”

尹朵突“哇”的一声干呕起来,她蹲在地上吐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女医生停下纸笔,和护士一起看着尹朵,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尹朵接过李海燕递来的纸巾,擦去嘴角苦涩的胆汁继续说:“他突然扯掉我的衣服,我很害怕,但是我不敢叫,因为楼道对面就是我的宿舍,我只要声音大一点就会吵醒室友,我本来可以逃脱的,我真笨……”

尹朵吐出一大口极苦的胆汁,她佝偻着腰,指甲陷进手掌心,牙齿已经将下唇磕出血丝。她幽怨而木然地看向李海燕,李海燕已看不清她的脸。

“我锤他胸口,他没有停止,为了固定我,他把我翻过去面对墙壁,撩起我的裙子。他第一次尝试进入,我拼命地扭动身子;他第二次尝试进入,我再一次拼命扭动身子。他一只手扶着墙腾出另一手扶住我的腰,第三次终于进入,我大脑一片空白,发不出声音,无法动弹,我当时大概是死了。”

尹朵停了下来问“这算反抗吗?”“你们的同事说我明明可以大声呼救却只是扭动身体,在男人看来,这是一种欲拒还迎。一定要以激烈反抗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完美受害者吗?要施害者去求证受害者究竟有没有反抗吗?真可笑!”

尹朵再一次无法自控地干呕起来,一边呕吐一边抽丝般呼吸。她转过头看着李海燕,等着李海燕的回答。

李海燕走出房门,一会儿又走了进来,她一手拿着几块饼干、巧克力,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牛奶。

“尹朵,你已经很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

“就够了吗?我可以继续回答,重复回答,直到你们满意为止!我以为你和其他警察不一样!”

“都一样,我们都想弄清楚真相,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你吃点喝点,我整理好,没问题你签个名。”

尹朵喝了两口牛奶,脸上有了点血色,她将额前的刘海整理了一下说:“他能得到惩罚吗?”

“我更希望你有勇气面对未来。”

尹朵低下头,眼皮沉沉耷拉了下去。

李海燕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尹朵身上,继续敲打键盘,隔壁的问词已经传过来了,她需要做最后的整理。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洒了进来。冗长的文字在眼前闪烁,像一串串代码,构成这个荒诞的世界。她要做的就是打开那扇黑暗之门,将求救的生灵拉向光明之中。

李海燕合上笔记本,看着月光已经将尹朵染成了一尊雕塑,她见过这个情景。

“走吧,尹朵,我送你回家。”



凌晨两点的滨城派出所门外,蹲守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他们即将按响快门的前一瞬,李海燕挡在了尹朵前面,并且把她推进了门里,然后带尹朵走进了传达室。

李海燕拨通了刘队的电话。“喂,是哪个龟儿子把记者招来的?有想过会对受害者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李队,你不要张口就来,虽然大晚上辛苦你来协助调查,但我们也没闲着,我还在隔壁审那男的。再说,现在定义谁是受害者还尚早吧?我们要客观,不能代入个人感情………”

李海燕没等刘队说完就挂了电话,她叉着腰无声地骂了一句“麻麻批”,然后回到传达室,看了看值班的小张,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剥掉小张的外套盖在尹朵头上,将她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等会儿,无论任何人和你说任何事,你都不要理会,你只管挽着我的胳膊跟着我上车就是。”

尹朵点点头,双手紧紧挽住李海燕的右手,走出传达室深吸一口气,朝大门走去。

蹲守已久的各路公媒、自媒们像是闻到猎物气息的鬣狗一样包围了上来,李海燕在旁边挽着尹朵,一前一后还有另外两个同事护着,记者也无法近身,他们一路追随,不停地按快门,问着可以榨出人血的问题。

“尹小姐,对方真是强迫你的吗?”

“既然你不愿意,你为什么不呼救不反抗?”

“听说你认识涉事人有一段时间了?你还收过他的转账?”

“尹小姐,你在害怕什么呢?难道你就不想为自己讨个公道吗?”

“对啊,如果你真的是受害者,难道就不想为自己辩护吗?”

从大门口到停车场不过短短五十米的距离,尹朵却像是走着刀山火海般战战兢兢,即便隔着厚厚的外套,那一声声的“咔嚓”声也让自己每个毛孔都感到寒意。

“不要担心,他们拍不到你的脸,也不会使用真名。”

“李警官,我有时候希望他去死!”

李海燕“嘶”了一声却并没有抽走被尹朵攥在手里的手指头,尹朵看了看正被自己握住的肿胀的无名指,松开了李海燕的手。



“是你叫来的记者?”李海燕在刘队的惊愕中推开另一间询问室,用鼻尖瞪着着眼前穿着黑色真丝衬衣的男人,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子:“人渣!”

“警官,您可要注意用词,我叫王剑仁,我可是在好几个小时之前就被你们请来的,一来就像被对待罪犯一样没收了手机,至于我那些搞媒体的朋友,我来前总要告诉他们一声,别让他们担心嘛!”

“你真让人恶心!”

“警官,请您冷静一下,又不是未成年人,这种事各取所需,如果真有人受到伤害,那一定是我。我好歹之前也是学法律的,我没有计较她敲诈勒索、报警诬陷,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海燕清晰地听见自己后牙槽摩擦的声音,她轮起拳头朝着眼前笑嘻嘻的嘴脸砸过去,却拐了个弯,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那根套着矫正器的无名指,并没让李海燕感到更多的疼痛。

“警官,我那么配合你们的工作,也麻烦你们给力一点,别耽误了我最近的游戏APP测试,可是马上要发布了,时间就是金钱啊!”

她抬起手,用中指和食指冲着王剑仁的额头指了指,回头对刘队冷哼一声走了出去。这时候医生也来电话了,证实尹朵内裤上的提取物与王剑仁的DNA吻合。

刘队挺着凸出的小肚腩一路小跑追了出来说:“李队,这也无法定义为性侵啊,王剑仁的后背、身上没有任何伤痕,除了尹朵说自己扭动身体躲避的那两下之外,她再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现,电梯监控也没有异常,女方虽然微醺,但整个过程状她都是拥有自主意识的。”

“你心里早这么定了,还喊我来做什么?”

“这不是尹朵要求要见女警嘛!”刘队干笑着摸摸光秃秃的脑袋,显出一副很难为情又老实巴交的样子说。

“你们反反复复问了她几个小时,再喊我来?指望我以女性的身份劝她撤案?还是以后有啥事也好背锅?”

“李队,瞧你说得,你最好仔细看看两人的手机,约饭记录有、转账记录也有,加上两份都对得上的证词,不是已经很清晰了吗?不要代入个人情感……你上个月接手的网络诈骗案还没啥头绪吧?”

“刘队,我想你应该明白一件事,就算是你的妻子,在你们夫妻生活的过程中,如果她不愿意……那也是犯罪!”

李海燕将“犯罪”二字说得非常有力,眼睛像刀子一样割裂着刘队的脸皮。

“请李队注意言辞,我只是遵守自己的职责和实事求是,当事人可以向检察院起诉,剩下的不是你我能掌控的。”

“哼!”

刘队拿起自己泡着枸杞的茶杯,贴着李海燕的肩膀走过,回头不忘对李海燕说:“你喜欢审就多审审,记得24小时内给人放了!”

李海燕双手插兜,扬了扬一头浓密的短发,目送那颗闪闪发光的人头走远、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尹朵和王剑仁的手机再次仔细研究起来,尹朵的手机相对比较干净,只有一些日常APP。而王剑仁的手机除了日常聊天软件、应用软件,和巨大的视频内存外,还有几款市面上不常见的游戏APP。

放?是没那么轻易放的!看这个男人的语气和神态,绝不是第一次得手,他吃定了女人事后不敢报警的心理,又事先挖好陷阱,涉世未深的女生很有可能就稀里糊涂地被糟蹋了还意识不到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就算事后报警也拿他无可奈何。

退出几个游戏APP后,李海燕进入一个植物挖金币的游戏,索然无味地玩了几把刚要退出去,界面显示:“已过第六关,继续就有惊喜哦,是否继续新的任务?”

李海燕点进去。



“李警官,我想见你,越快越好。”

尹朵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到李海燕的耳朵里,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低沉、幽怨、有气无力。

仅仅隔了一个星期,尹朵瘦了一大圈,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像两个深陷的黑洞,她瘦小的身子包裹在黑色长衣长裤里,戴着黑色口罩压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她坐在咖啡厅最隐秘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像个幽灵,唯一裸露的两只眼睛惶恐地转动着,警惕地盯着门口。

尽管如此,李海燕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撤案吧,我知道,没有结果。”

“给我们一点时间取证。”

“他从马赛克中认出了我,他跟我求婚了。”

“你还可以起诉。”

“我爸说不要彩礼了,只要他带我走。”

“相信正义,它从不缺席。”

“我要离开这里,跟他走,我要活下去。”

李海燕像被人点了穴位一样停止了搅拌咖啡的手,停止了呼吸,四周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尹朵突然动了,她站起来,木然地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她的嘴唇好像也在动,李海燕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得走了。”

“我得走了,招弟。”

母亲从柜子里将她抱出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有冰凉的液体滴在她脖子里,母亲每吐出一个字腥气就更浓了一点。母亲的怀抱将她包裹得很紧,好像要用尽下半辈子的力气来庇护她。等她停止了哭泣,母亲用红肿的脸贴着她的脸,用温润的肌肤来传递那份过于沉重的牵挂。

月亮出来了,母亲放开了她,放开了双手。她坐在昏暗的月色下,坐成了一座雕塑,雕塑深情地凝望着女儿又成为了母亲,母亲说:“招弟啊,妈妈也讨厌这个名字,真是抱歉把你生出来遭罪。但是妈妈要走了,对不起。”

母亲被人从水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肿了,她不相信自己曾经就是被这具躯体孕育出来的,这样她就不用承认自己就是那肮脏暴力的源头,在这具曾经有着温度和心跳的躯体里长出了灵魂。她要生长,她要割断这个源头去远方,去有光的远方。她拿着妈妈遗留的唯一的一张写着外婆地址的照片,从最深的黑夜出发,奔向远方奔跑在阳光里,成为李海燕。

李海燕再次打开王剑仁手机里的那款无聊的种植物挖金币游戏,她终于通过了第十关,提示:已获得十万个金币,只要绑定银行卡就能提现。李海燕嘴角扬起一个鄙夷的微笑,绑定了一张银行卡,提示继续:只要往游戏账户充值一万人民币的手续费就能马上提现。

“终于逮到你了,游戏后台运行IP和整条线上的蚂蚱都弄清楚了,你跑不掉的!”

李海燕放下王剑仁的手机,打给同事准备抓人。



王剑仁因为给诈骗集团开发诈骗软件而判了两年零八个月、没收了所有不法财产、罚了巨款,等他刑满释放的时候也很难再翻身。当法官一锤定案时,王剑仁恶毒地盯着李海燕,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太容易得到的金钱会让他藐视人权;对法律的深谙让他自以为将罪恶掩藏得很好,他披着人皮以文明作为武器向弱者施暴。

虽然尹朵已经撤案,虽然还有恶魔借着一张张人皮混迹人间,但是是扒掉他们的伪装,将他们送回地狱是李海燕的使命。

旧巴士摇摇晃晃地在盘山县道上攀爬,大片的油菜花像大地长出的阳光,黑山羊和老黄牛正在山坡上嚼着草,巴士的鸣笛声让它们好奇地抬起头,当它们的视线与乘客的视线对上以后又马上低头啃草。

七年前,也就是她刚当上刑警的那一年,李海燕曾回来过这里,她默默搜集了关于母亲被那个男人侵犯的证据,却发现自己的诞生就是唯一的证据。也就是那一年,他被一辆空货运汽车撞死,死成一摊烂肉躺在碎裂的玻璃片里,那个将她注入母亲的生命、将她带到这个世界的男人,再也没机会认出她长大后的样子,没机会听到她的控诉,更没机会向她和母亲忏悔。

车子停在一个植被覆满的山坡前,李海燕被放了下来,她从藤蔓中开出一条路,走到一栋爬满藤蔓的土砖房子,房子比想象中的更矮小,她在房子前停了一小会儿并没有进去。就算闭着眼,她也清楚,推开门就是唯一一览无余的那间房,摆着一张吱呀作响的床,一个柜门裂了缝的衣柜。

她曾经透过缝隙看见母亲赤裸的屈辱和痛苦的嚎叫,那时她就隐隐约约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母亲注定逃不出去,母亲需要一纸合法的关系去和那些暴力与罪恶和解,去争取到一个可以让女儿走到阳光之下的机会。但是暴力与罪恶并没有停止,而是在那片封闭野蛮的土壤里疯狂地生长,母亲的隐忍与懦弱遮住了最后一丝能照进来的光。

她在黑暗中抚摸着那条暗红的疤痕,放松了紧绷的脊背,不再颤抖,任由时间的脐带绑着她、牵着她。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发出声音,终于可以动了,她嘶吼着冲出柜子,扑在那个男人身上拼命撕咬,男人随手操起床头的剪刀朝她脸上划过去,母亲像老鹰一样张开双手庇护着她,男人扔掉了剪刀,抡起拳头朝母亲背上砸去,她爬起来挡在母亲背后,她不知道拳头究竟是砸在母亲身上还是砸在她身上,直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母亲说:“招弟,妈妈要走了。”

她说:“可以不走吗?我长大了。”

母亲微笑着说:“海燕呐,妈妈不后悔生下了你。”

她说:“妈,海燕可以保护你,也可以保护其他人。”

母亲流着泪说:“离开这里,跑吧,朝着阳光。”

李海燕睁开眼睛,阳光洒在她身上。房顶的瓦片早就破败,床和柜子经过风雨的侵袭已经腐朽,一些花花草草从腐木的缝隙里钻出来,无数生命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向阳而生,早已长成一片自由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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