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汀若文阁写手绍安原创,是汀若文阁“清明祭”文学沙龙的第二篇,原文请戳:戳我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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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头是彭城方言,意思是河的堤堰。
在我生长的村子外面,有一条叫做奎河的污水河。它始于安徽境内,流向淮安、宿迁一带,绵延数百里,几乎包裹了整个彭城南部地区。
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我们,孩童时期就在河头玩耍,夏天不下雨的时候,会悄悄跑进河头大片大片的芦苇丛里睡觉。靠着奎河的水,我们得以每年种一季稻米,临近的安徽地区,因为缺水,就只能种玉米。说奎河是我们几代人的母亲河,一点也不为过。
在我很小的时候,河头上还种植着一些作物,大约是些葱蒜之类。因为离水源太近,一般都是种在堤堰上方,不能种在靠近奎河的平坦土地里。靠近奎河的区域,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每年端午的时候,村里人就会成群结队去河头采摘苇叶。苇叶包出的粽子总是十分香甜的,那种味道,现在的竹叶粽子可比不上。
据说河头上还埋了许多无名的尸骨,他们大多是旧时代饿死、病死的先辈,没有墓碑,只能凭借亲人的记忆去寻找下葬地点。爷爷的一位姑姑,也葬在这里。
爷爷是一位十分勤劳而老实的人。他年轻时长得高大,办事利索,被选中入赘到奶奶家里,到我记事时,已经有四五十年了。
因为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清明扫墓的任务就交给了父亲和伯父们,他便成了闲人。那时爷爷的身体还十分硬朗,所以每到清明,他就赶早起来,带着饺子、纸钱和酒,去河头一个人烧纸祭扫先辈。
我父亲一直想让爷爷歇下来,“岁数都这么大了,还起这么早去烧纸,是不是没累够?”父亲总是这样埋怨他。但爷爷从来都不听。
彭城这里的人就是这么傻,傻到过年、清明的时候,早上五点就起来去扫墓,扫完回来天还没亮,生怕去晚了,太阳出来了,先辈们生气。带的东西,酒、饺子、纸钱一样都不能少,清明、过年不回家祭扫,都会有一种负罪感,好像先辈们会埋怨自己一样,“这孩子,大过年的都不来看看我”。
爷爷家里的香案上,供奉着几尊菩萨和先祖的牌位,每次做好饭,必定会先端上香案去敬神。意思是让菩萨、先祖先吃,等到菜都快凉了才撤下来自己吃。
这样持续了数年后,我三年级的时候,整个奎河开始翻修,政府要把堤岸底层打上混凝土,然后再垒河堰,种上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大片大片的芦苇都被刨掉了,原本颇有些水乡风采的芦苇荡,变成了光秃秃的杨树林。我还是相当失落的,毕竟失去了夏天的避暑胜地,也没法在涨水的时候光着脚在一片稀泥中奔跑。现在的河头,变成了干土和杨树的天下。
在翻修工程开工之前,工程队就发了通告,要我们规定时间内把河头上的尸骨自行移走,否则概不负责。但爷爷带着父亲把有印象的位置都挖遍了,也没有找到他那位姑姑,最后只好放弃。还是施工队的挖掘机无意间挖出了这具尸骨,棺材都已经腐朽,金银器掉了一地,爷爷和父亲收拾了好久才重新下葬到安全的地方,仍然没有立碑。到后来,因为要征地修路,祖坟都被移到了公墓。再到现在,父亲跟我说,又忘记河头上那位先辈埋在哪了。想想挺可笑,连名字都记不得、埋葬地点都忘记了的先辈,爷爷还要坚持每年都去烧纸祭祀,这也许就是北方人特有的傻劲吧。
河头修好之后,爷爷仍然会每年带着酒和祭品去烧纸,为此还被防火队警告过几次,但我想爷爷会一直坚持下去。毕竟对于爷爷奶奶这样的老人来说,不能亲自去祭扫父母已经足够悲伤,如果连这象征性的祭扫权利都被剥夺,脊梁也许就会顷刻崩塌断裂、失去生的希望吧。
即便如此,岁月也没有饶过爷爷,十几年间发了三次脑血栓,虽然每次都完全康复,没有后遗症,但渐渐地,爷爷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样高大,坐在椅子上一会就打盹,有时候又喘得不行。我才终于发现,爷爷真的老了,老得做事都有心无力,这忌口那忌口,因为高血压,连酒都不能喝了。上河头这种事,有时也被伯父和父亲代劳了。
就像树木落叶又抽芽一样自然,父亲不知从何时就承担起了祭扫的任务。父亲是一个比我爷爷还要“古板”的人。每年除夕,五点刚过,父亲必定会敲我的卧室门,我们就这样趁着凛冽的风开摩托去公墓祭扫,照旧鞭炮、饺子、酒和烟一样都不能少,每次到公墓,父亲一定会细心给我讲解我们家的几位先辈:我大伯、曾祖父母、曾祖姑婆等的墓碑在第几大块的第几排的第几个位置,大伯因为没有立碑,上面漆了一条很粗的红线。父亲常常跟我讲,如果以后我也像你爷爷那样走不动了,只能上河头了,就该你来看你大爷(大伯)、老奶奶(曾祖母)他们了,趁早要记住位置呀!这些话从初中到大学毕业,每年都至少要听一次,但我总以为这很遥远,父亲正值壮年,哪里用我操心这些呢?
父亲想守住传统,他的传统是做人的传统,低调、努力、尊敬。到了高中和大学,父亲因为工作繁忙,经常要我去陪姑父和伯父们吃饭喝酒,照例每次都要唠叨:记得多敬几杯,别让你大爷和姑父喝多了,你自己也别喝太多。每次连字词顺序都很少改变,我居然连续听了七八年,我也真的是个“孝子”。
从小父亲就致力于把我培养成一个“好人”,整天跟我讲什么“学习可以不好,但一定不要学坏”、“遇事要低调,千万别惹事”之类的话,如果我和别人打架了,他一定会先骂我。但他又让我主动去和那些“坏孩子”结交。他有时会像一个封建家长,气势汹汹地对我说,你该做什么!但有时候又非常讨厌我让他替我做主,“自己选的路,要担得起后果和责任!“
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是这样精力旺盛的,不遗余力地生活着、守护着,传统又新潮,凶狠又温和。闲的时候永远是躺在沙发上、床上,连午饭都懒得做。一到祭扫的时候却比谁都积极,祭扫的时候饺子洒得不匀都会说我。但只要父亲还在,我就不必担心过年和清明祖先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不必因为无法亲自祭祖而内疚。
父亲虽然有时候懒散、无趣,但他是最看重传统的人。
可是今年除夕,父亲没有去扫墓,他的腰在过年之前闪到了,实在无法坚持开车去扫墓。
就像惊觉爷爷已经老去一样,我眼中无比高大的父亲,曾经浑身散发的神光终于被时光渐渐磨去。也许不久之后,父亲再也无力在五点钟起来,再也不能去祭扫令人敬畏的祖先们,他也许会因为对祖宗不敬而捶胸顿足,他也许要跟爷爷一样,上河头了。
上河头似乎就是我们家族的人老去的征兆,像一条无形的丝带,把长辈和晚辈联系起来,把传统和现代连接起来,把我和家族连接起来。
我有时很想对父亲说,你以后就别去闫山(公墓)了,我去就行了,你安心上河头随便烧烧纸就行啦!
是啊,你上河头就行了,像爷爷那样,再也不用担心祖坟无人祭扫,不用担心子女的成长和安危,忙了一辈子,你应该歇歇了。哪怕真的有一天,你再也无法凡事亲力亲为,不用担心,接力棒已经在我这里,我都可以去。
可我说不出。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父亲这样教导我。可谁又能坦然接受呢?
我向窗外望去,一片繁星,父亲应该早已睡了罢,不知他今天是亲自去的公墓,还是上的河头?
清明祭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