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西边有一个小岛国，因为没有命令说这座岛屿要被命名，所以就没有名字。这里实属地狭物少，使得一切的分配都要经过精细的计算，按照安排来。

譬如今日要说的主人公于见，出生在被元109年，这年1月1号这天，被委会的一位工作人员赶到医院，连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一擦，赶忙发布了一条牵动人心的指示：这个月需要17个婴儿被生出来。

医院里待产的孕妇们都欢欣鼓舞，但又不免有些担忧。17个，轮得到自己么？医生护士们匆忙行动起来，于见很幸运，恰好是第17个，在他母亲之后的孕妇，怨念又羡慕地看着，嘴里嘟囔着：唉呀！唉呀！这真是――又得再等一个月了！

久候在旁的被委会工作人员赶忙跑过来，掏出一张长长的表格，眯着眼睛查询了好一会儿，最终宣布这个孩子被命名为于见，随后又宣布这个孩子应当被他的父母抚养成人。做好一切的工作，他把表格折了几折，小心翼翼地塞进外套胸口的口袋里，向医生微微点头示意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医院。

于见的父母都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所以于见也和他父母一样，成为了一个老实的人。

他习惯了每天按照指令六点起床，然后按照指令上学去，被老师教育，然后再回家按照指令做完作业，再然后就该按照指令睡觉了。

他就这么从出生长到八个月，再长到八岁，十八岁那一年，按照指令，他被要求去上一所大学。

大学也没什么特别的，他还是规规矩矩地按照要求学习，不过为了丰富大家的生活，学校也会举办活动，这种时候他会按照指令被要求做个观众，他老老实实坐在台下，主持人向大家示意，他就开始鼓掌。

最后活动被宣布圆满结束。

四年之后他毕业的时候，被要求成为一名伐木工。

他愣愣地接过斧头和电锯，第一次对指令产生了犹豫。

他小声地对工作人员说：“我学的是文学呀。”

工作人员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他看看周围的人，又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我学的是文学呀。”

周围的人向他投来惊恐的眼光，因为他可没有被允许抱怨。

好在在所有人回过神来前，于见就扛起斧头上了进山的卡车，他面色如常地沉默着，让大家都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也是嘛，那可是于见啊，他怎么可能没有指令就胡乱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于是大家又按照自己接到的指令，各忙各的去了。

于见在山里伐木，从二十二岁伐到三十二岁，他已经开始忘记手里握笔的感觉了。

他成为了同龄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批，大家甚至传闻下一批被要求结婚的名单里已经填上于见的名字了。

可是就是在这么最寻常的某一天，一只飞鸟从天上俯冲下来，在于见面前击地而死。他猛地丢下手里的斧头，死盯着那具惨白的鸟尸。周围的人也停下来看，却不是看鸟，而是去看着于见的眼睛，红红的，又有些空洞，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他没哭，他拎起鸟转身下山去了。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然而并没有接到于见需要被阻拦的指令，于是大家也就回过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挥舞起斧头来。

于见顶着大风，急匆匆地下山，赶到了镇里的被委会服务大厅。他冲进去，杵到一个面带微笑的工作人员面前去。

“您好，被委会9527号工作人员为您服务，请问您有被要求来这里提意见的指令吗？”

“我不干了。”

“可以的，请您提供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只要理由通过审核，我们将立刻为您申请停止目前的指令。”

“我不想。”

“抱歉，您的理由不够合理。”

“我不想！……我说我不想！”

“我知道您现在对正在执行的指令有抵触心理，但也请您理解一下我的工作，这都是上面安排的，我也无能为力。”

“上面是谁？”

“我是被本部门次长安排在这里的。”

“次长上面是谁！”

“次长是被本部门总长要求这样让我被安排的。”

“总长上面，还有谁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长总也是被什么人要求的罢。”

“那么一直往上呢？最上面那个人是谁？他也被要求吗？他被谁要求呢？”于见眼睛里逬着火焰一般的光，他觉得自己接近了什么从来未被其他人探索的事情。

工作人员被于见吓到，愣了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还好敬业的精神使他想到，自己还没有被要求沉默。于是他保持着微笑，说：“您好，被委会9527号工作人员为您服务，请问您有被要求来这里提意见的指令吗？”

于见瞪着眼，只觉得一股火焰沿着他的脊梁往上窜，一直窜到太阳穴去。

但他很快平静下来，放弃一般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我没有指令。我不干了。我不要指令了。今天起我是我自己的了。我没有指令。因为我不想。我不干了。我不想。”说着他站起来，掀翻了面前单薄的办公桌。

“我不干了，”他继续重复，“理由是，我不想。”

工作人员9527非常惊讶，虽然他还没有接到要被于见吓到的指令，可他就是非常惊讶。他半张着嘴，喉咙里想梗了一块花岗岩一样说不出话。

此时旁边突然跑出三五个人来，他们也同样沉默着，上来架住于见就走。

“……你们是谁？”9527突然反应过来，大声问到。

“我们接到指令于见需要被逮捕，”领头的小个子男人平静地回答，“9527，注意，我们没有指令要被你询问。管好你自己，会有人在看着你。”

于见被架着，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不干不想自己的胡话，他被送往精神病院，可是一行人匆忙赶到时才发现，今年允许成为精神病的名额已经用光了。于是又不得不按照指令把于见带到监狱去，可是今年允许成为罪犯的人也早已经满了。

就这么左右奔波，最终于见被押上了刑场，因为今年今月应该被处死的人是17个，而于见填进来，恰恰就补满了这个17。

排在他之后的人都带着庆幸甚至感激的眼神盯着他，心里想着：哎呀！哎呀！这真是――又能再活一个月了！

而他旁边的人则都害怕得瑟瑟发抖。

于见却毫不在乎的，脊梁挺得直直的，怀里还揣着那只死鸟，他任由冰冷的枪管抵上他的后脑勺。

他悄悄捏捏鸟的翅膀，在寒冷的冷风中吐出一口白气。枪响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

“可是，我学的文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