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过来,没睁开眼,黑暗中眩晕的感觉告诉你,你还很困,你伸出手在脸上搜寻着,触碰到一个凸出来的东西,有粘稠的液体,你期待它已经不在那里,可是手指上传来湿而黏的感觉,不能弄在被子上,于是你把手举起来,用力把它抹在墙上。
不能去上学,装病。
三天前它就已经出现,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大,一颗痘痘,却有脓包般大小,红红的,顶部有个小开口,长在右脸颊的最中间,被同桌惊讶地大声指出来之后,它变得更加的明显了,她是故意的,你知道。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睁开眼,看到了被报纸糊着的下铺底,努力地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捞起手表,从眼皮的缝隙里,六点半了。
你妈妈的声音在房间门口响了起来,房子很小,但每个人都喜欢大声讲话,好像可以把房间撑得大一些。
“还不赶紧起来!”伴随着铁铲和铁锅的声音,“把尿盆倒了吃饭!”
你瘫在床上,动也不想动,你在编造理由,对于这件事情你并不是那么熟练,但是你真的受够了。
“听到没有,快点起床!”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近,你没有动弹,她出现在门口,你的睫毛在她模糊的身影上增添了许多昏暗不清的线条,遮掉了微弱的光,她提着锅铲,上面粘着一些黑黑的东西,你的胃忽然一阵翻涌,但那也可能只是你强加给你自己的感觉。
“我难受,”你压低声音伪装虚弱,“我肚子难受。”
“你说什么!?”妈妈往你床边走了两步,弯下腰来,因为背光你看不清她的样子,她围着围裙,上面满是油腻,五颜六色的污渍最终把它染成了黑色,你从来不想碰到它,当它靠近你的床时,你痛苦地咽了口口水,然后你看见一滴液体从锅铲上跌落,跃向你的床单,你想灵敏的掀开被单或者用手把它接住,但是你在装病,在你视角之外的地方,它滴落在被子上,你忽然觉得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肚子很难受。”你阖上眼睛,稍微皱起了眉头,想象着自己做出痛苦的样子,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是你因为心虚而足够谨慎。
温热而潮湿的东西贴上了你的头,还有些油腻,像一块破布摩擦着猪皮,倘若破布有感觉的话,手收了回去,“额头又不烫,晓不得是不是你吃坏了肚子。”
“恩。”你含糊的答应着,把手伸出来,拂过脸庞,搁在额头上,暗暗用力抹了一下,那种叫人恶心的感觉并没有褪去,但是好多了。
“你还是起来吧,待会还要上课。”妈妈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她不是一个会低声细语的人,可能是你的样子触动了她,这让你感觉内疚,但你缓缓睁开眼睛,“我真的不能去上课了,很难受。”
“好吧,到时候你自己给老师说去,”妈妈直起腰来,小心地避过床的上铺,那里堆着你以前的书本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她迈出房门,“如果能起来的话就把饭吃了,等晚上还没有好就试着吃点药。”
你们很少去医院,坚信所有的小病痛都只是身体的一时不适,家里常备着的药是消食片、消炎药和一些感冒药,这三种药似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你又在床上躺了一会,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而肚子开始有点不舒服,这种感觉介于真实与虚假之间,你努力让自己变得昏昏沉沉,想要继续睡过去。
忽然有人扯你的耳朵。
你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挥手打掉那只手,侧过身去,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睡姿。
“你怎么不起床啊姐姐?”一双手隔着被子摇晃着你,因为你毫无反应,他加大了嗓门,“姐姐!姐姐!”
你愤怒的翻过身,看见一双充满好奇和兴奋的眼睛,你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充满活力,但是你实在是疲于应付,“我难受,别跟我说话。”
“那我去上学啦!”一条白色的粘稠液体从鼻孔流了下来,然后被响亮地吸了回去,他从床旁边的桌子上扯下一个小书包——他跟爸爸妈妈睡在一起,却和你共用一张桌子,走到门边上他忽然又踮着脚跑回来,趴到你耳朵边,“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抬起头的时候他露出了他那个年龄所特有的狡黠笑容,欢快地跑了出去,然后你听见了凳子倒在地上的声音,大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妈妈骂骂咧咧地把凳子扶了起来,在门口探出个头,“我出去上班了,你待会起来记得把尿盆换了,要不然我回来又要拖地了。”
你觉得很疲倦,你在这样的年龄就开始体验到上了一定岁数的人才有的疲倦感,会在某些时刻被忽如其来的魔法所击中,觉得周围的一切和自身都变得沉重无比,甚至连掀开被子都成为一件很令人疲惫的事,你从不赖床,可是没有理由的,你丝毫打不起精神来,你知道起来之后会有许多东西来消磨你的意志,不过好在你今天不用上学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或许只是一会,你知道你不可能再睡着了,你睁开眼睛盯着床板上糊着的报纸,你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又过了十几分钟,你掀开被子,坐在床上,穿上拖鞋,你想象你是一具毫无知觉的机器,告诉自己只是在机械的重复,你披上衣服,走出房门,在一张靠墙窄桌上拿了牙刷和牙杯,又在旁边的厨房里接了水,水龙头是黑的,在这个缺乏光线的房间里,一切都是黑的。
没有厕所,你蹲在房子对面的水沟前刷牙,水沟上浮着绿色的细碎的东西,一口水吐进去,白沫在它们中间泛起来,然后绿色又逐渐合拢,留出一个小圈,你努力的把每一口水都吐在那个位置,但是绿色一次次合拢,圈却没有变大,你没有懊恼,也没有生气,刷完牙后你环顾四周,看到路边的半截砖头,你把它踢了进去。
爸妈的房间里有一股陈腐的气息,你一直希望你弟弟能够睡在你的上铺,但是他怕高,房间里靠着墙堆着许多东西,紧挨着尿盆的是几扎堆起来的旧杂志。床上的被窝毫无动静,你不能判断爸爸是在睡还是醒着,大部分时候这没什么区别,你小心翼翼地端起了尿盆,在路过饭桌的时候,你把桌子上的一碗粥和一点腌菜倒了进去,你知道你没有胃口。
端着一盆尿而不是寻常的尿桶,掌握平衡显得格外重要,更可怕的是目光,好在巷子的一端封闭,素来无人经过,多年来邻里已经习惯,但是每次都需要假装自己带着一张面具,自我欺骗在许多时刻如此的管用,可你知道你的勇气只限于这条小巷,还好公共厕所离小巷口还有一个弯。
你希望路口没有太多人路过,希望没有人对这条不起眼的小巷抱有兴趣,你慢腾腾的走向公厕,眼角瞥向路口,忽然你停下了脚步,倏然转身,你的手上沾了一些液体,也许还溅在了衣服上,你快步走着,努力的维持着盆子的平衡,粥和腌菜在里面化开,装在瓶子里,有点像同桌喝的菊花茶,你这么想着。
你把尿盆搁在门边,在水龙头旁用力而快速的冲洗,冲进自己的房间,在床脚旁的柜子里翻出了几件衣服,然后犹豫了一会,你换了衣服和裤子,穿上袜子和鞋子,你用一块小圆镜打量自己,然后你把裤子抚平,扯了扯衣服,把头发撩倒耳朵后,你用手捧着水用力的洗脸,然后用毛巾上泛着白的地方擦干,然后你重新走向路口,先小跑了几步,然后慢下来,控制步伐,试图安抚自己的心跳。
那是个男孩,脸上长满了雀斑,并不对称,左边的脸要多一些,右边的少一些,他骑着一辆不错的自行车,看得出来他很焦急。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出来?我们肯定要迟到了。”他并没有特别生气,反而有些兴奋。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上学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昨天下午在你桌洞里放了纸条你没看到吗?我以为你故意要躲我很早就去上学了。”他不好意思的饶了饶头,你很希望你能有一张面具,比端着盆子的时候更希望,因为你不确定你的脸是不是红了。
“那你快点去学校吧,要迟到了,我今天去不了了。”你盯着自行车的后座,其中的一根细钢管已经生锈,红色的漆下露出黑色的金属。
“那我明天来吧,”他跨上自行车,回头对你笑了笑,他并不是帅气的男生,雀斑让他看起来可能有些恶心,但是你露出一个微笑,挥了挥手,“再见。”
你没有回家,你穿过马路,走过两个街区,一个菜市场,路过三个红绿灯,在逐渐拥挤的城市里,你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我要做个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