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浮在江中,星星还在水中,清晨烟雾中撒渔网,迎面送来凉爽的风。
七大军队却旗帜鲜明,人强马壮,整齐地排列在点将台下,秋风飒飒,旌旗蔽日。
曹操亲自到点将台检阅。他总喜欢在静观中等待,在蓄积中爆发。眼下局势正是出击的好机会,荆州最强对手黄祖已借孙权之手平掉了,继任的荆州之主刘琮已投降。益州的刘璋、汉中的张鲁、西北的马超便成了刀俎之下的鱼肉,存亡皆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而刘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五千虎豹骑在手,刘备的人马再多也不顶用。这位冒牌皇叔手下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不过万把人,其余的不是新招募的农夫便是提调不灵的荆州兵,这些人只能充数,一旦上了战场,反倒成了阻碍机动作战的累赘。
最强的对手,就是对岸那位二十七岁儿字辈的孙权。
孙权不愧为将门虎子,破江夏杀黄祖。他虽然没有父兄那样煊赫的威名,在军事上却绝非可小视之辈。毕竟黄祖不同于江东那些不堪战阵的地方军阀,他是刘表手下久经沙场的悍将,镇守江夏十余年未易其职,能够在战斗中将孙文台当场击毙之人,绝非无能之辈。然而这个沙场宿将在孙权面前,竟然未能走上一个照面便连性命也丢了。
若仅仅如此,孙权的军事能力再强,也不过又一个江东“小霸王”罢了,然而令曹操百思不得其解的却是他打了胜仗非但不肯乘机攻城略地占领江夏,反而偃旗息鼓退兵而去,眼睁睁看着刘表的儿子刘琦在战后整顿军伍恢复人心,重新巩固了江夏的防御。就是傻子也知道江夏是荆州的屏障,拿下了江夏,便敲开了荆州的东大门,便能将手伸向襄阳和江陵。然而孙权却似乎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便那么悄悄地带着水军退回了秣陵,就好像他从来也没有来过似的。
这么愚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个孙权,看来也不过是个草包罢了。
此人绝非袁本初之流可比。
这是曹操得出的结论。
念及这些,曹操笑了。其时,秋风飒飒,拂着曹操的花白胡须。他深情地注视着这些精锐部队,他端起一碗酒,向空中一洒,台下千军万马一声喝彩,声音震撼霄汉。欢腾的壮观场面,令曹操热血沸腾,他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
三声清脆的锣响,这是部队开拔的号令。霎时,牛角呜呜,战鼓隆隆,几十万大军宛如一条巨大无比的长龙,向远处的地平线蜿蜒而去。
深秋的清晨,江上云蒸霞蔚,景象万千。此时,一抹朝阳从大江远处的水面上慢慢升起,远望如红橙浮在水上,近处雾气缭绕,反倒辨不清山水。
数十艘大小舰笼罩在一片眩目的金色光芒里。远处若隐若现的小岛如同细小的珍珠随意地点缀在水面上,将碧水青天分隔为二。天际的几朵云彩红彤彤如同一团赤焰盘卷在苍穹之上,虎视眈眈地盯视着静静停泊在鄱阳湖上的江东水师。从西面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樯橹帆幔如同一片金灿灿的水上森林般静静伫立在湖面上。
孙权穿着轻甲站立在一艘用作旗舰的楼船顶部的甲板之上,缓缓环视着四周林立的桅杆和船帆,眼中波澜不兴,口上淡淡问道:“水军装备如何?”
“已有楼船十八艘,斗舰八十艘,艨艟一百八十六艘,各舰所系走舸不计入内的话,共计两百八十四艘战舰,精锐水军一万五千六百人。斗舰上搭载的敢死兵都是跟随老夫征战了七八年的老兵。每艘艨艟上均配有十二名桨士,斗舰上是十八名,楼船上二十四名,即便遇到必须全数落帆的大风,水军也能以每个时辰十五里上下的速度逆风行驶……”
江东水军右都督偏将军程普语气笃定地回答道。
看着远处巍峨壮观的艨艟,水手们极为迅捷地上帆落帆,孙权抿了抿嘴唇,抚着唇上“一”字形的紫髯淡淡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是我江东健儿大显神威的时候了。”
晨风温柔地吹皱了湖水,也吹起了孙权的长袖,吹起了他韬光养晦蓄势待发的雄心壮志。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整整三十个字,像三十把利剑插入孙权的胸中。他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个挑战,既然这场劫数难以逃去,何不欣然一搏。
程普看了看这位年轻的江东领袖,撇了撇嘴,捋着胡须道:“张子布他们都是书生之见,哪能理解将军的情怀,万里河山,岂能拱手让人?”
孙权叹了口气,默默立了半晌,淡淡地说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国家虽大,黩武必亡……宝剑封藏,到了试剑锋时了。”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湖心漂来一舟,白色的帷幔迎着晨风招展,小舟渐行渐近。
“鲁子敬回来了。”程普探头一看,道。
小舟移岸,走下来一人。果然是鲁肃鲁子敬,身着藏青袍,头戴棕色头冠,朗目如月,恢弘气度,俊俏挺拔。
子敬一抬头也看到了立于甲板上的孙权和程普,忙去晋见。
刘表亡逝时,鲁肃给孙权仔细分析了荆州和江东乃至天下局势将发生的重大变化。他认为荆州之地与江东唇齿相依,又有极佳的地理位置,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能据而有之,便可以作为进军中原图取天下成就帝业。若这么一块重要的战略区域被他人抢先占领,不仅是江东失去了问鼎天下的机会,还会对江东自身的地缘安全造成严重威胁。鲁肃建议孙权立即派遣使者吊信刘表,观察并结交幕府和军队的实际掌权者,游说他们放弃对江东的敌对立场,上下一心对抗曹操。如果不能迅速派出使者,被曹操抢先一步离间分化了荆州力量,那么江东的战略安全就堪忧了。
孙权在此之前就对荆州问题的思考相当成熟了。他立即做出决定,派遣鲁肃作为使者赶赴荆州吊孝。孙权觉得在荆州如此复杂的局面,使者必须随时随地对局势发展有着切实而准确的判断,又有能力去开展一系列的外交活动,还要保证所有的一切都是符合江东根本利益。故这个使者非比寻常,最后把任务就锁定在文才武略的鲁子敬身上。这个一见面就给他勾画了蓝图和力排众议抗曹的鲁子敬,因为他懂自己的雄心壮志,懂得自己志向不局限于割据诸侯。
孙权握着鲁肃的手,微笑道:“子敬此番可有收获?”
鲁肃顾不上行旅疲惫,风尘仆仆,忙将所行汇总道:“果然刘琮投降曹操,荆州高层大都不服,并没有放弃抵抗,我已暗中联络了不少人。我知主公一直有意和刘表联盟抗曹,虽然刘表已亡,刘琮已降,但联盟之战略仍可行。”
“哦,”孙权听他这么一说,颇感好奇道:“何人可联盟?”
“刘备。”
“可是那位被曹操追赶着逃在夏口的刘皇叔刘备?”
“正是,刘备拥有精良的军队,善战的将士和万众一心的凝聚力,远非荆州本土诸军可比。况且他自称皇叔,与曹操大有势不两立之态,立场十分坚定。我看此人正是我们的好帮手。”鲁肃的荆州之行,目睹了刘备的精明和务实,已开始将刘备确定为未来重要的谈判对象和合作伙伴。在鲁肃心中的政治版图中,刘备早已取代了刘表那两个不成气的儿子。
孙权决非一般人,他对目前的局势也洞若明火。
如果说江夏之战只是说明孙权的军事能力出类拔萃,那么战后不进反退,则证明了他有着寻常诸侯所难以企及的政治头脑和战略大局观。退军绝非表明孙权对于荆州八郡的肥沃土地没有觊觎之意,只是,他在那时就已经开始在为曹军的南下做政治上的准备了。
黄祖一死,荆州刘表和江东孙氏之间所谓“血海深仇”便消弭了一大半,未来即便真的在北方的威胁面前与刘表结盟,孙权也不必背上“不孝”的骂名。斩黄祖却不夺江夏,则是在向荆州刘家示好,表明自己没有夺取荆州的野心和企图。在北军即将南来的局面下,这个政治信号是意味深长的,它意味着南方两股实力强大的军政集团有合流对抗朝廷的可能,一旦孙刘联盟形成,曹军的荆州之行便存在着两面作战的风险,刘表却可以将驻守在东部的主力部队调集北上,集中兵力与曹军在南阳地区进行决战。一旦这种局面形成,除非曹操调集三十万以上甚至更多的人马大举南征,否则南下作战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军事冒险。
曹操是无论如何不能等到孙权和刘表将这种可能性变成现实再动手。果然他在审时度势中,抢先拿到了荆州,自以为消除了隐患,置江东六郡孤立无援的境地。不料子敬此行,却给孙权带来了新的思路。
孙权也密切注视着刘备的举动。刘备在新野七年,时时刻刻都在练兵防备北军南下。这位左将军的老部队被打散了多次,剩下来追随他的这些人皆可称为百战余生之士,有这些人在军中支撑,曹操要真正对战起来恐怕不会太轻松。
想起这些,孙权带着笑意道:“这位刘皇叔不是等闲之辈,好生利用,倒是我们抵御曹军的又一屏障。想必,落魄的他也急待援军吧?”
“主公英明,刘玄德也有意与我军联盟,并已派出使者诸葛亮,即日就可到。”鲁肃答。
“好,好。”孙权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江水和远方下游的沃土,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江东八郡的命运,甚至天下的命运,此刻便全部寄托在大江下游的这片膏腴沃土之上了。秣陵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襄阳呢?孙权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袁超呢?
在这风雨飘摇的建安十三年,行军路上的刘备目光热切地注视着江东;曹操忧虑警惕又志在必得的目光,也在密切关注着江东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权势者的一举一动。
天下人的目光,开始向江东聚焦,战争的阴霾正向这片广袤的土地悄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