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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的冬天苍凉而空旷,除了晨礼后回家的几个老汉外,巷道里几乎没有行人,一阵阵寒风任性地肆无忌惮地卷起任何它能卷起的东西后横冲直撞地向前扑去。坝口街拐角处那棵百年大柳树的枯枝无望地伸向空中,看不出丝毫活着的气息。从寺里回来马四七感觉有些困,就又躺下了,身底下火炕热乎乎的,不一会便睡着了,天刚亮就听见有人敲门。
"阿巴,三星商行的白阿爷一大早就来了,说有关紧事情和您商量呢,叫您快些去店里!"
账房先生差小店员包尕董来催他起床了。
马四七赶紧起身,用火盆边汤瓶里的温水抹了一把脸就走,早点也没顾上吃。远远地就看见白金星老汉站在门市部前台阶的石条上大声小气地嚷嚷着。
"哎呦,我说阿訇们尔领高了气大,买卖人钱多了话大,啊,你看,赶赶早的,满拉们都来了,你们的阿訇还不见面!"
"阿爷,您甭急,掌柜的天天来得早,今个子阿门着迟哈了是,我使的包尕董叫去了,就来哩!"
账房先生在一旁陪着笑脸。
"安赛俩目阿来库目,阿巴您来哈的早着!"
"我阿来库门目赛俩目!你看,我正骂着呢,猞猁狲来了。"
白金星自同治年间马四七逃难来到古城,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从一个流浪儿长大成人,如今成了古城小有名气的买卖人,所以每次见面都显得非常开心。这几年京津一线一直不太平,从光绪二十五年开始,泥腿子们闹起了义和团,洋货运不过来,土产销不出去,白金星的三星商行有些不景气,加之自己年事渐高,生意平时由弟弟白银星掌管,他只拿拿大主意,遇上重大事情才会出头露面。马四七将白金星迎到楼上客厅,又差包尕董提着食盒去买杂割汤。
"阿巴您还没吃早点吧,我使的尕董提杂割去了,我也没吃,麻花泡热杂割,您热热地吃上。"
"好,杂割好,我爱吃。唉……我的眼睛里有水里嘛,没看错人,唉……尕四七,真主把你偏心得很!"
"阿巴这话怎讲?"
"怎讲?你说怎讲?你这个猞猁狲,还在我跟前装糊涂,你说,昨天你的店里来了什么人?"
"昨天店里?……昨天店里人来人往的,和素日一样呗!"
马四七边给白金星添茶边回答。
"你好好地说,来了什么人!"
"来了?来了,来了……噢,对了,阿巴,赶早上来了一个大后生,屁股背后还跟着两个当兵的。"
马四七想起来了。
"你知道那个大后生是谁吗?"
"我认不得,好像是个官。"
"你呀,有眼不识泰山,那个大后生是甘肃简练军六品军功马队管带马麒之弟、步队管带马麟!他们的阿大就是同治年间招安的回军头头之一、马占海的哨官马海清。太子寺战役他一枪打瞎了傅总兵的眼睛,现如今是朝廷甘肃简练军旗官,和当年的马占海一个品。"
"原来是马海清的后人,我说看着和一般的年轻人有些不像嘛。"
"那你知道他来你的炒坊里干啥?"
"不干啥,就问了哈炒面和麦茶的事情。"
"他问你这个干啥?"
"我咋知道呢?浪着过来随便问一下呗。"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你也不想一想人家军务在身,没事浪你的炒面铺子来了吗?你当你这里是正月十五的灯会吗?"
"那他干啥来了吗?"
"干啥来了?给你猞猁狲送钱来了,你看干啥来了!赶紧,热杂割先端过来,我先吃饱了再说!"
看见包尕董提来的杂割汤和麻花,白金星大声嚷嚷着。
原来朝廷命令下来,要甘肃回军留一部镇守古城,其余各营各队由太子少保、甘肃提督董福祥率领,入守京畿,筹办练兵。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考虑到入京各营将士绝大部分为回回,平时安营扎寨尚可埋锅造饭,这行军打仗,清真饭菜就成了一件头等大事。受董福祥委派,马麟在古城及周边地方探访了几天之后,一眼看上了马四七的炒面和麦茶,当晚就禀报董福祥决断。董福祥也认为这两样东西养份好,口味醇,士兵们食用方便,携带也方便,实在是合适不过的军粮,当即决定月购一百担炒面,十担麦茶。因为队伍需要尽快开拔,营里军务繁忙,马麟来不急亲自交待,专门委派父亲的故交、老一辈大商人白金星前来交涉。
"一月一百担?一年下来就是一千二百担?阿巴,我一年才销六百担不到,这么多青稞,我供不上!"
马四七有些担心。
"好你个猞猁狲!食到了嘴边你还不吃是吧?我好心告诉你,过了这个站就没有这个店,给你一天时间思谋去,成不成明天一早回话!董提督、马管带,你尕娃素常连话都搭不上!"
"阿巴说的对,我只是担心到时候供不上货,服不住信用。"
马四七着实有些担心。
"阿爷,我想问您个什么成啦?"
包尕董在一旁怯生生地说。
包尕董是马四七前年冬天在南门楼子门洞里遇上的一个流浪儿,当时只有五岁,没爹没娘的,饿得像一捆柴,看着可怜,便领回来在店里由伙计们带着,转眼八岁了,娃很诚实,长进也快。
"我的娃你问,阿爷啥都知道!"
"阿爷,您说我们掌柜的阿巴是个猞猁狲,阿爷,猞猁狲是啥?"
"猞猁狲是啥?啊……猞猁狲是啥?你这个尕刁钻古怪,你还把阿爷问住了!"
白金星笑嘻嘻地和包尕董开起了玩笑。
"阿爷,它到底是啥吗?"
"这个猞猁狲啊,阿爷也没见过。不过听老先人们说,老古年在深山老林里有一种猞猁狲,真主偏爱它,它哪也不去,一年四季就睡在一棵大松树下,等树上落下一粒松果,砸在它身上,把它砸醒了它才吃,完了就在那松树下挪个地方继续睡,等下一粒松果掉下来。松树底下夏天有阴凉,冬天松针铺了厚厚的一层,它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啥也不愁,长得胖乎乎的。"
"那松树为啥要给它松果吃呢?“
"看你这个娃问的!松果熟了就要往下掉,也由不得松树啊。不过说来也怪,听老人们说,这猞猁狲的身上会发出一种浓烈的气味,狼虫虎豹不敢闻,所以有猞猁狲睡在下面的松树上没虫子,松果也结的格外多,够它吃的。"
"阿爷知道的真多!"
包尕董佩服地说。
"你看你们掌柜的,当年媳妇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今天大买卖又从天上掉下来了,还想做不做的!你看他的肚子吃得圆凸凸的,像不像一只猞猁狲?"
白金星指着马四七略微发福的肚子说。
"阿爷说得对着呢,阿巴像个猞猁狲!"
一旁,马四七听的哭笑不得。
因为事关紧急,送走白金星后,马四七连忙找大舅哥陕惟诚商量该怎么应对简练军定购军粮的事情。
"阿哥,白掌柜的说就给一天时间,让我思谋好,明早回话,你说该咋办?"
"咋办?赶紧答应呀,这年头买卖不好做,人家马管带抬举你,一次就定了一千二百担!照我说,你一来要好好地相谢人家马管带,二来还要借住机会拉好这一层关系。你想想,简练军一年四季多头在外行军打仗,这军粮还少的了吗?这炒面和麦茶,回回能吃,汉人也能吃,你给简练军供给的好了,日后说不准甘军也要呢?只要有销路,还要你愁挣不上钱!"
"听阿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是一桩大买卖,只是哪来这么多青稞……?"
"打住打住,咱教门先贤艾里巴巴说过,你的药就在你的身上,只是你看不见罢了,这句话今天应在你身上了!你的那个汉人兄弟康佛响,现在是黄河以东地方的头号大粮商,他的库房里一年难道没有三四千担的青稞吗?"
"阿哥,我又闷住了,闷住了,我咋忘了佛响哥这一茬呢!"
马四七起身就走,陕惟诚刚给他沏的窝窝茶盖碗只喝了一口。
"你看你,把我的好茶叶给浪费了!"
"那阿哥你喝上。"
"谁喝你的嘴巴,去去去,赶紧抓你的大买卖!"
陕惟诚白了马四七一眼。
仓门大巷,康佛响正闷闷不乐地躺在暖阁的火炕上打盹呢,太太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捶着腿子。自从康怡芸远嫁甘州后,康佛响就从后花园搬到了暖阁,因为睹物思人,那一幅昭君出塞瓷板画被他换成了梅兰竹菊四条屏。
"换过,看不见就忘了,忘了就解脱了,免得心里堵得慌!"
他对下人们说。
看见马四七来了,他从炕上下来,两人围着火盆边烤火边商量起来,康佛响对这一桩买卖比陕惟诚更有信心。
"太好了,尕四七,好事情来了,咱要把这一桩大生意给做活了!不但给简练军买炒面,还要给甘军买粮食,只要咱走好路数,把好品质,不愁今后咱兄弟俩没生意!赶紧,你先给白掌柜回话去,就说这生意咱做定了,咱还要重重地酬谢马管带!"
在康佛响的谋划下,马四七在古城西川购置地皮三十亩,由康佛响、马四七各出资金一半,盘下了大冬河上游冬转磨十盘,大张旗鼓地办起了面粉加工厂,取字号"腹春佬"为商标。光绪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九,第一批三百担炒面、六担麦茶正式运至简练军大营。马麟临行前应邀赴白金星宅中家宴,由白金星、白银星兄弟作证,马麟、马四七、康佛响结成了买卖同盟,马麟负责军粮订购,马四七负责加工,康佛响负责供料,利分三成,马麟、马四七、康佛响各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