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青灯,一座古寺,一尊佛陀,一人跪坐,一夜无声。
天蒙蒙亮,明德师弟挑水路过,悄声说道:“师兄,您又何必。”说完匆匆跨出了门槛。
他挺直腰,垂着头,不为所动。
早课时间,住持师父,跪坐在佛陀侧首,开始敲木鱼,诵经。
中间休息的时间,住持看了眼跪在下首的大弟子,出声问道:
“明心吾徒,思过一夜,可有想通。”
“回师傅,弟子想通了。”
“可愿受戒?”
“弟子不愿。”
“何为?”
“弟子想下山,找她。”
“既然如此,你且自去吧。”
“谢师傅开恩。”说完这句,明心朝着佛陀磕了三个响头,又朝向住持师父的方向磕了三下头,起身,弯着腰,后退着走出了大门。路过院子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佛像,还是那样无悲无喜的表情。可是此时,他站在院门口,才发现这个角度的佛陀,表情并没有近看时那么冷淡,他静静凝视着众生,目光很远很远。明心竟突然从那早已看了多年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悲凉,他最后看了一眼佛陀脚下的师父,转过头踏上了下山的路。
壹
这不是明心第一次下山,以前下山只是和师弟们一起化缘,山下的村落大都已经熟悉。但是这次要去的是更远的镇上,镇上有位大善人姓吴,此人乐善好施,大家都尊称一声吴员外。吴员外上个月带着家眷出游,顺便走走远房亲戚。正巧路过寺庙,在院里歇了歇脚。吴员外有位女儿,名唤英娘,美貌远名扬,那日吴员外在寺院歇脚之时,英娘也伴在身侧。
吴员外那日路过,见这一座古寺,颇有历史痕迹,便进来敬香。没想到员外与住持师父一见如故,俩人谈古论今,说禅喝茶相谈甚欢。明心那日正好当值,陪着师傅接待贵客,后来师傅请吴员外去禅房喝茶,明心带着员外家眷们去饭厅歇脚。英娘在一众女眷中显得尤为出众,一双美目,顾盼神飞,嘴角含笑,连带着垂在耳侧的步摇,都多了一丝娇俏和活泼。
明心从没见过如此明媚耀眼的女子,没忍住乘着上茶的时候,偷看了几眼。不曾想被玲珑心的英娘识破,捂着嘴偷笑,一见女孩子笑他,明心慌了神,逃去院子里劈柴。
“嘻嘻”人未到,莺鸟般清脆的笑声先到,明心一扭头,见是姑娘立在廊檐下,明眸皓齿,秋水一般的翦目正看着他。他停下斧头,摸摸自己的光头,不知所措。
“哈哈,这位小师父,好生有趣。”还是姑娘先开了口。
明心一贯闷葫芦,不知道怎么接姑娘的话,低着头不敢开口,也不敢看她。
“小师父,怎么称呼你呢?你可以唤我英娘。”英娘看这闷头和尚,半天没反应,又向前走了几步。
“英娘,英娘……”明心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咂摸了几遍,才恍然反应过来,红着脸朝英娘作了一揖,颔首道:“英娘施主,贫僧法号明心。”
“原来是明心师父,英娘这厢有礼了。敢问明心师父,修习佛法几年了?”
“明心自幼被师父收养,修习佛法已二十年有余。”
“那看来明心师父,对佛法一定也颇有心得了。”
“不敢不敢,尚未入得法门。”
“英娘有一事不懂,可否请求明心师父解惑?”
“不敢,施主请讲。”
“佛法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那么且问明心师父,不知你我今日一见,是否有缘?”
“自,自是有缘。”明心脑门流汗,话说的也心虚。
“可佛又说皆是空,那这缘分又当何如?”
“这。。贫僧学法不精,恐不能答,英娘施主稍后可向住持师父请教。”
“唉,罢了,你这呆和尚,估计只知敲钟,哪里知晓俗世情缘。”
“施主说的是,贫僧修为尚浅,需待精进才是。”
“哈哈,明心师父,我一直很好奇,如果一人光凭读书参禅,撞钟化缘,便能修成正果,那这正果是不是有失偏颇?”
这个问题,明心不懂,他答不上来,只好抬起垂了半晌的头,朝英娘歉意地看一眼。
那一眼,让明心心头巨震,她眼里完全没有了喝茶时的明媚和揶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同于别人的目光,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他看不懂。
住持师傅给吴员外一家安排了斋饭,明心和几位师弟便一直在厨房忙着。吃中饭的时候,吴员外一家坐在另一张桌子上,英娘的方向正好斜对着明心,明心这顿饭吃的不知何味。忍住不看,又忍不住想看,总觉得有眼光扫过来,可看过去又觉得是错觉。
吃完饭,吴员外又和住持师父小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带着家眷离开了。明心放下手中的活计,跟在师父后面,把几人送出了院门。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鹅黄衣裳,明心第一次觉得心有不舍。
贰
明心一路化缘,等到了吴员外所在的镇上,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吴员外家很好找,在镇上随便找人问问便知道了。他忐忑不安地站在吴员外家门口,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大门紧闭,只有门口的红灯笼亮地刺眼,他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敲门。
第二天一早再去的时候,吴员外家大门开着,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很多,看起来家里有事情在忙。明心在门口拦住一位家丁问道:“敢问施主,吴员外家可是有事在忙?贫僧之前与吴员外在庙里有两面之缘,今特来还拜,不知是否方便?”
“诶呀,这位师父来的不凑巧了,我家老爷此时怕是顾不得这些,眼下院内上下都忙着小姐入宫事宜。”
明心心里咯噔一下,一时竟呆住了。家丁急着想走,他这才又拦住人家去路问道:“不知是哪位小姐?”
“这还用问,当然是我们大小姐,她被江刺史收为义女,破格选入宫中,以后便姓江了,入宫当个嫔妃,日后可了不得了。”
明心已经猜到了名字,但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大小姐,可是唤作英娘?”
“是了,诶呀这位师父,恕我不能招待您了,这还一堆活儿等我哩。”
明心在来的路上,想过多种和英娘相见时的场景,但没想到真实的情况是这种,直接把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那次和师父送走英娘后,明心以为就此永别,没想到吴员外,在返家途中,又专程回来庙里一趟。由于到时已是落日时分,一行人便在庙里暂且借住一晚。
明心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英娘,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记得师弟那晚吃饭时还笑话他:“师兄,你莫不是把馒头吃出了麻花味儿,怎么笑的那么香呢?”他当时白了一眼师弟,偷偷瞧了一眼坐另一桌的英娘,原来她也在偷笑。
晚修时间,明心正在厅房诵经,英娘差了小厮过来,请明心师父去茶室偏房问经。明心忐忑不安的跟着小厮,怕她问但是又盼她问,虽然她问的很多问题,他都无法作答,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告诉他,他想见她。
明心走进去,看到一个浅翠色的背影,面前摊开一本书,他看出来,那是本他们快翻烂了的经书。明心走过去,在英娘对面坐好后,才抬起头看向英娘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含着笑意静望着他。
在这种眼光里,明心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也察觉到自己的妄念,正把二十几年的信念,攥进手里被扼着喉咙,一点点地吞吃入腹。
他喉咙紧紧缩在一起,连开口都不能,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直到那眼里的笑意渲染得更多,幻化成了动听的声音。
“明心师父,几日不见,怎的竟痴傻了?”少女的声音,如银铃如黄莺,沁人心脾,由脾胃再游走至心脏。
“明心速来愚笨,还望英娘姑娘莫拿贫僧开玩笑。”
“我可不会开玩笑,你自己在山上痴傻了,倒怨起我了?”
“不敢不敢,姑娘可是有事情找贫僧?”
“那明心师父是希望有,还是没有呢?”
“贫僧……”明心此时真是苦不堪言,英娘问的问题实在刁钻,他怎么说都是错啊。
“明心师父,当和尚有意思吗?我且问你,你当和尚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师父不曾解说,明心不知。”
“那你求佛,何所为?”
“为天下苍生祈福。”
“天下苍生此时如果正被水淹,颗粒无收,哀鸿遍野,你祈福可有用?你祈求的佛祖和老天爷,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受苦?”
“……”明心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读了那么多的佛法,一下子什么用都没有了。这些问题,他从没有想过,心底隐隐有些难过。
“你看看,你死读佛法有什么用,还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不,你别当和尚了吧,来青白镇找我爹,最近镇里蝗虫有成灾之势,我爹需要帮手。”
英娘这句话杀得明心措手不及,他从没有想过离开师父,离开寺庙,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从他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当了和尚了。
他沉默良久,直到英娘出声唤他,轻声说道:“明心,今你我得两面之缘,我信你佛法说的缘分,但是佛又不说何时缘尽,缘尽又当如何,他总是吞吞吐吐,不能给人痛快。我一介女子,说出此大逆不道之话,实属不该,如果佛法罚你,你且怨我,今日话尽如此,你且思量。”
英娘说完,站起身便离开了。明心目送英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作。
叁
10年后,留着头发,胡子拉碴的明心回到了寺庙,所幸住持师父还在,几位师弟都散的差不多了。明心跪在他离开时的地方,住持师父敲木鱼,诵经。
休息的时候,住持师父停了下来,看向这位曾经的爱徒,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相貌,只是眼睛倒还一如既往的清明。师父叹了口气,问道:
“后悔吗?”
“不后悔,我还没有爱够。”
“那为何回来?”
“她已不在人间,我心无处安放。”
“既六根未净,空门怎开?”
“门不过是阻拦心的围墙,可是围墙之内,谁识人心?”
“你知我知。”
“可门是死的,心是活的啊,佛法面前众生平等,为何不开门渡我心?”
“门在你心里,佛法也扣不开。”
“扣不开,便不扣了吗?便不渡了吗?这便是我佛慈悲吗?”
“明心,枉你诵了20多年的佛经,如今只剩下一派胡言,简直不可理喻。”
“不,是佛法不够爱,不懂爱,我没有爱够,是因为爱过,爱过一个人,便会爱上人间烟火。如今我还想爱,爱一棵树,爱一颗草,爱一只老虎,也爱一只蚂蚁,爱活着的人,也爱死去的人,爱太多了,一辈子都爱不完。比起虚无缥缈的所谓大爱,我更想爱看的到做的到的、更加具体的爱。现在我回来,佛却要求我剐掉那部分鲜活的心脏,用千疮百孔的麻木的心脏,来爱我佛爱众生,要我怎么爱?拿什么来爱?”
“……”住持师父沉吟良久,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明心见此,自知多说无益,跪了片刻,朝师父磕几个头,打算离开。
刚跨出门口,明心听得师父说道:“明心留步,若无路可去,暂且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