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十五,是民间传统的下元节,为纪念贤人的节日,也是客家人食用糍粑的时节。此时晚间的月亮圆润而纯净,如同年少时,奶奶在我返乡时,特意下厨为我煎煮的糍粑,入口糯软、缠牙,回味细腻、悠长。
奶奶已离世接近二十载。我初中那一年,父亲在急促的来电中告知,奶奶突发脑溢血,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已然神智不清,无法言语。被仓促告知后,哀恸感在我的血脉、筋骨中蔓延,毫不留手地侵袭了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年少时被幸福浸润的生活,第一次遭受到了疼痛的挫折,而且清晰得让人来不及筑起防线抵御。
父亲、母亲当天就赶回去了,他们认为我还在读书,告诉我不需要第一时间赶回去,那是我回想起来懊悔失落的选择,即便多背诵十条古诗、多演算十道难题、多朗诵十篇名文,也无法再触碰奶奶温热的手背、再看见奶奶暖煦的鱼尾纹。
我坐上赶往家乡的汽车的时候,所参加的,是奶奶的葬礼。那时候,从深圳回梅县的高速公路尚未通车,开车的二舅紧握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曲折、颠簸的道路,沉寂地面对。而我,双手交替扶在暗棕色的车窗边,掺杂着哀静、怅然的心情无法言语,耳边只听见车轱辘撞击砂石地面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似乎抱怨车身在行走时用力过猛,失去了平时该有的爱惜。
父亲在病榻旁陪伴了奶奶十多个日夜后,送别时终究也未能说上一句话。而迟来的我,见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二叔、小姑,大家都团聚在葬礼现场,但却只能目睹奶奶离去后的容颜,双眉低垂、眼眸深闭,无法让我看见当初如同银色月光的祥和。她双手交叉放置在胸前,不能再为我揉搓出一个、一个外形敦实、排列有序的糍粑。蓦然间响起奏鸣的哀乐,大力地撞开泪腺的闸门,让我的眼泪难以遏制地滑落。
此时门外的阳光正亮,从黄槐树蓊郁的叶子罅隙中投射进来,忽明忽暗、来回翕动,却仍旧无法渗透我面前即将密封的黑色奠盒。当顶盖合拢的时候,记忆中的悲欢离合、人生百味都将伴随奶奶长久地被隔绝在阳光之外,她曾经最害怕黑暗,总是在临近夜幕的时候开口期盼儿女、子孙的彻夜陪伴。而即将被火化后封存入骨灰瓶的她,该有多么彷徨、害怕。
那天以后,或能看见父亲和二叔、或能看见父亲和小姑、或能听闻二叔和小姑,我未曾看见父亲三兄妹共聚,或许耽溺于倥偬的工作、或许疏漏于曾有的契机,或许屈从于空间的隔阂。从前的奶奶仿佛操纵着一根无形的琴弦,勾系住两端小心翼翼抚琴作曲的父亲兄妹三人,即便琴声不和谐、夹带着颤音,但仍能感觉到抚琴人丝丝的情愫流动、起伏的悲喜演绎。她是家庭的粘合剂、是幸福的锁止符,单薄而坚韧。
回忆的话音反复叮咛,人生最大的悲怆并非时间本身,是对时间持续流淌的麻木,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将所有的改变看作不变、将一切的流动当作静止、将过去某个时点的状态合乎所以地套用在如今,套用在未来。当未曾期许的别离到来之际,只能恍惚、无奈地在时间的炙烈烹煮下,无处安放满溢的情感。
每一次开口说出再见的时候,都未必能够真的再见,即便仅存在万分之一不能相见的可能,也请珍惜相见时的每分每秒,把贮藏在胸口的话语倾涌而出,没有人会为了一句再见而筹措着下一次的会面,却会为你在离别中真诚的倾诉而动容怀念。
我想要的不是惜别、不是诺言,我想要的是团圆后的告白,此刻你会笃定地告诉我,你的脑中所想、你的心中所向,而此刻说出的话,或许会让我豁然大笑、或许会让我热泪盈眶,这都无关要紧,要紧的是,那都是我在人生这班过境列车中的宝贵寄托。
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
记一次别离中的小团圆,缅怀我长久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