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庄子》越来越远的时候,于丹终于想起自己在讲“《庄子》心得”,又回到讲述《逍遥游》中“姑射山神人”的寓言。这应该是《庄子》中唯一借以阐述真正意义上的“逍遥游”的一个寓言,对这个寓言的理解可以判别是不是把握住了庄子思想的核心。
这个寓言中通过肩吾与连叔的谈话,描写出一个神人形象。这个神人,肩吾说是“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连叔从另一角度说是“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肩吾说的是眼之所及,说这个神人皮肤像冰雪般的洁白,容态如处女般的柔美。不吃五谷,只是吸风饮露。他乘着云气,驾着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连叔说的是这个神人内在的特点,说这个人的德量,能把万物混同为一体。世间万物都伤害不到他,洪水滔天也淹没不了他,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烧焦也不会使他感到炎热。同时,连叔还说就是这个神人留下了污垢和糟糠,也能铸造成尧舜,可见其德行之高深,但他却不屑管理世间的俗事。
我们看,这个神人对万物无所依待,并且不受任何事物的伤害,德行至高而不参与俗务,并且自己也混同万物为一体,正是庄子所说的“无己,无功,无名”因为做到“无待”,正是“逍遥游”的状态。同时,我们也可以看作是对如何达到“逍遥游”的又一次阐述。
而于丹从中“心得”出什么呢?于丹说:“庄子最终的落点不是给你讲神话,而是给你谈人生。人生的经历不同,禀赋各异。经历和悟性最终决定了你的眼界。”而这个寓言里,哪里有关于姑射山神人的“经历”、“禀赋”或者“悟性”的描写呢?而“眼界”又是从何而来呢?说到底。这个故事既不是谈什么“眼界”的问题,更不是谈于丹所谓的“眼界”的形成原因。我们无法知道于丹“心得”的逻辑。很多人反驳对于丹的批判,说:“于丹讲的就是个人心得,并不是《庄子》的心得啊?”是啊,就像这里的逻辑,《庄子》的寓言和她的心得完全脱节。既然与《庄子》无关,又何以时刻把《庄子》拿出来做陪衬呢?
并且,于丹对这个寓言进行的相关评论也是完全错误的。比如,于丹说在解释“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这句话时说:“这个神人啊,他的道德啊,可以凌驾万物之上,将万物融和为一体。”在这短短一句话里,出现了两个根本性的错误。
一是对“德”的理解。庄子哲学里的“德”这一概念是完全不同于儒家的“德”的,不仅如此,庄子认为只有“支离其德”,也就是“打破”、“超越”儒家的“德”能够达到庄子的“德”。庄子的“德”与老子的“德”一脉相承。老子说:“道生之,德养之。”就是指万物由“道”而生成,而因“德”而存在。这里“德”就是“得”,事物得到了“道”赋予的属性而不做任何改变则为“得之”而称之为“德”,换个说法就是,能把道贯彻到自己心中而不失掉就叫“德”。说一个事物“失德”就是指违背了这个事物的“本性”,比如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人为缩短(如自杀)或者人为增长(如修炼长生之道)都属于“失德”。所以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不去关心来龙去脉也不去随意改变,一切随其自然,就是“德”了。老子讲的“无为”、“为无为”、“无不为”等哲学概念,都是保持而不违背事物的“德”的。用现在的话来通俗尽管勉强地说法,可以说庄子的“德”就是指事物的“属性”。当然,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德”包括自然属性之外的更多的东西。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这就叫“德”。陈鼓应在翻译这句的时候用的是“德量”这个词,是有考量的,尽管不准确也很接近其义了,实际上我们没办法用现代汉语和他对应做翻译。我们看于丹的理解,她直接说“他的道德啊”,这是缺乏庄子哲学概念常识的胡乱翻译,混淆为儒家的“德”了。
对“德”的错误理解直接影响于丹对“逍遥游”的理解,所以带来了第二个错误。“将旁礴万物以为一”是指这为神人“与万物混同而为一齐”。这里的“一”不能理解为“一体”,而是庄子哲学里的“一齐”,犹如我们说“一样、相同”。成语“表里如一”的“一”,可以参照理解。结合《齐物论》的思想,神人与“万物”在“道”的层面是一齐的,没有区别的。由于神人能够保持“德”而无所违背,所以和万物在道的层面并不存在区别了。这,正是“逍遥游”状态的特点。而于丹所说的“凌驾万物之上”,显然是和“万物”区分开来的,这不仅违背“齐物论”,也与“逍遥游”相矛盾。后来甚至说出“让自己成为天地至尊”,难道庄子哲学里,自然万物还有等级吗?那么“万物一齐”还怎么理解呢?这是违背庄子哲学常识的,说明于丹从根本上就没有弄明白“逍遥游”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丹总是把“旁礴万物为一”断裂开来,单对“磅礴万物”四个字特有感觉,并且在翻译中说“可以凌驾与万物之上,把万物融合为一体”。看来是把“磅礴万物”理解成“凌驾万物之上”了。所以于丹才说:“连叔用了一个激动人心的词:‘旁礴万物’,其实,就是让自己成为天地至尊。”“凌驾万物之上”自然就是“天地至尊”了;还有一句也可证明这一点:“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当天地万象完全在你的眼界之中,我们的心怎么不能磅礴万物呢?”在于丹眼里,神人就是这样一个在天地万物之外的孤立的人。如果“万物”是地球,那你只能站到地球之外;如果“万物”是宇宙,你就只能站到宇宙之外某个地方了。是不是有点荒谬?
庄子的“逍遥游”并不是“凌驾”或“超越”天地万物,而恰恰是与万物混同,无所区别,既是万物之一(但也不是万物之一,因为要“无己”),又在万物之中。由于自己和万物都保持着知己的本性互不伤害而各自享受着自由。“逍遥游”只是“游”而不不参与,更不干预,所以从心境上像是隐士;但他又时刻融合于万物之中而不是脱离或逃离,所以从形式上又不像隐士。庄子本人就是这样一个保持着尘俗生活的“隐士”,当然,他并没有能够做到“逍遥游”。但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是,尽管庄子不可能达到他自己设想的“逍遥游”,但他在当时混乱甚至险恶的社会环境里保全了生命的自由而不受到伤害。正如神人那样“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神人为什么能够做到在那样一个极端危险的环境里而不受到任何伤害呢?于丹的理解是:“外物伤害不了这个神人:洪水滔天可以吞没一切,但是淹不死他;大旱可以让金石熔化、土山烤焦,他也不觉得热。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心有这样的定力,这样的功力,这样的境界。”
定力、功力、境界,神人有刀枪不入的定力和功力吗?这可不是武侠小说。我们可以从《养生主》里找到答案,在这篇文章里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庖丁解牛”的寓言,正是用以说明如何做到在复杂的环境里不受到伤害,这才叫“养生”或“全生”。在这个寓言里,我们看看庖丁的刀:“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别人一年甚至每个月都要用坏一把刀,而庖丁的刀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刀刃还跟新的一样。这是不是有点像那位神人呢?
庖丁的刀为什么能够毫发无损?庖丁解释说:“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因为牛骨节之间是有间隙的,而刀刃是没有厚度的,“以无厚入有闲”,刀刃通过还觉得有余地呢,怎么会伤害到刀呢?这就是成语“游刃有余”的出处。游刃有余的前提是对牛骨节的结构完全了解,正如庖丁所说,在他眼里牛已经不是全牛了。并且“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看都不用看的,神遇就可以了。
“庖丁解牛”寓言里是谁做到了“逍遥游”呢?不是庖丁,而是庖丁的刀。最多可以说庖丁和刀的融合,因为在寓言里毕竟刀是由庖丁才操作的。庖丁的刀没有凌驾于牛之上,也不是牛的至尊。在牛身体里游刃有余的时候,刀不是刀,牛也不是牛,而只是“神遇”了,所以才不受伤害。当然,寓言只是比方,任何比方都不贴切。刀的“逍遥游”仅仅局限于牛体,如果我们把牛扩充为整个宇宙,或者叫“天地万物”,那就领略到真正的“逍遥游”了。
我们又想到“小知不及大知”,所谓“大知”就是对天地万物“德”的洞察,完全掌握了其规律和特点;我们又想到了“无己、无功、无名”,一个“无己”就够了。庖丁的刀在薄也是有厚度的,但庖丁说的是“无厚”。只有做到“无厚”,才不关心牛骨节之间的间隙的大小;只有做到“无己”,“人间世”的所有险恶才对你没有任何威胁。这就是“逍遥游”的条件和境地。和于丹说的什么“定力”、“功力”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即便庖丁技术再高超,他的刀不是“无厚”,也一样难以“游刃有余”。“无厚”就是“无限小”,这是永远达不到的,如同只能出现在寓言里的“逍遥游”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逍遥游”是庄子哲学的精华,也是难点、重点和突破点。“逍遥游”是理解庄子哲学的起点,实际上也是终点。领悟不了“逍遥游”就不可能理解庄子哲学的真谛。于丹让更多的人对《庄子》有所了解,哪怕仅仅是皮毛,也是有功劳的。但如果传授的这点“皮毛”也是错误的,一是误己,二是害人。“于丹现象”不可能持久,但人们为了改变这个错误,却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如果坚信不移,又不肯接受批判,那就只能一辈子停留在于丹的水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