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生念安
如果要用文字来记录一个人的一生,那需要多少字数?
关于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
但是今天这本书的主角——安德里亚斯·艾格尔的一生,就在这短短的6万3千字里。
罗伯特·泽塔勒,奥地利作家,他用诗意的故事性散文般的文字,写尽了艾格尔这一个小人物的一生,他蚀骨的苍凉和孤独,还有他伟大的坚强和平静。
那时候他大概四岁,也可能稍小一点或稍大一点,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年龄,也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尤其是勉强接收他的富农[贝特·康茨施托克尔对此最不关心。
艾格尔是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四岁的时候遭遇母亲早逝,从此被寄养在亲戚家,受尽白眼和虐待,这段不长不短的岁月,除了带给他一个沉默隐忍的童年外,还给了他一只被打瘸了的腿。
从此,他走路慢,说话慢,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但这样的慢却似乎给了他比常人更多的思考时间,所以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脚步都会留下痕迹,留在他认为应该属于它们的地方。
无疑,他的人生从开篇就是困难模式,面对着顶级的BOSS却只有草根级的装备。但是他却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直至他成年之后,对虐待他的农夫做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抗的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
“如果你打我,我就杀了你。”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这么说道。
那一刻,农夫手里的鞭子一颤,那一滴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地上裂开,渗进泥土,消失不见。
这一滴水,同样也炸裂在农夫的心上,还有艾格尔的生命里,那是他寄人篱下的岁月的终结,是该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他十八岁离开农场,他是个残疾,可是他强壮又努力。他没有太多的话语,默默地赚着一些零钱,攒够了就给自己安置了一个屋子——我暂且不说是个家。
日子依旧在这个冰冷的山脚里继续着,但是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悲伤,总体来说,这段日子是艾格尔的一段好时光,他很满足,对他来说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再来一杯吗?”年轻女子问道。艾格尔点了点头,于是她拿来一只新杯子。在她向前弯身把杯子放到桌上时,衬衫的一褶轻轻地触到了艾格尔的上臂。
那个轻微的接触几乎难以让人察觉,然而它还是在艾格尔心里留下了一丝甜蜜的痛楚,这种痛的感觉似乎每一秒都更深地陷进他的身体里。
他看着她,她微微一笑。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此后的一生都经常回想起这个瞬间,想起那天下午——在客栈轻轻发出噼里啪啦声的炉子前的——那个短暂的微笑。
在他的三十多岁时,他终于知道,原来有一些东西,是会打破自己内心的那一片平静的湖面的。
那个叫玛丽的女子,接受他的少言寡语,接受他走路缓慢的瘸腿,接受他的木讷和慢性子,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森林小道,他们并肩坐在桦木长凳上……
他对她的爱意表达,都是慢慢的,但是她从未心焦。
他的笨拙和羞涩,在她看来,都是美好的。
因为爱你,所以我的眼睛所及之处,就都是你的可爱之处。
因为她的到来,他的屋子,终于成了他的家,他们的家。
他经常想念在家里等着他的玛丽。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尽管这种感觉依然有些陌生,它却比他们燃起的篝火更能温暖他
心中有爱,便能自暖。
那个冰天雪地里的小破房子,因为有了女主人,所以它就成了艾格尔的心之所向。
哪怕他在山顶的缆车索道上工作,遥望一眼,心中也会泛起温暖,脸上也会露出浅笑。
他想,他从此不再是孤独一人,他的身边终于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
然而,这幸福就如飘零的雪花,切切实实地来过,也在转瞬间就消融殆尽。
那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将艾格尔的家夷为平地,也将他的女主人永远困在了雪堆下。
如果那一晚,艾格尔没有外出查看情况而是呆在玛丽的身边,是否她也能活下来?
至少,他不用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活下来。
当他们第一次一起走在森林小道的时候,艾格尔曾对玛丽说:
走错一步,整片风景上可能就会出现一道裂痕,甚至马上破裂成无数微小的风景碎片。
当他面对已成一堆废墟的曾经的家园,他是否会后悔这一晚跨出了家门?
一语成谶,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一个词。
他在村子里待了几星期,就他看到的而言,村子已经很大程度上从雪崩灾难的后果中恢复过来了,然后他又离开了村子。这次他刻意没去看他的那块土地,也没有去墓园,那个桦木长凳他也没有再坐上去。
那以后的日子,他辗转各个山谷间工作,他看着季节从他的脚下走过,但是他的时光却一直是空洞而缄默的。
对生没有抗拒,对死也没有恐慌。
他选择了作为国防军参加了二战,然而等待他的是8年战俘生涯。在那片异国的冰天雪地里,他见过的尸体甚至多过当年砍过的树,他没有食物,没有温暖,他几乎被剥夺了生命。但即便这样,那一纸写给亡妻的家书却依然充满着温情和平和,他说,他从不抱怨。
俄罗斯的冬天茫茫无边,时间缓慢到就好像是停止了。如果不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艾格尔可能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但如果,他能就这样,在这片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平静地闭上眼睛,停止呼吸,也不算是坏事吧。
艾格尔最后得以返乡,他依旧孑然一生,如年轻时候一样。他在自己熟悉的大山里做了些许年的向导,然后给自己安置了一个新的屋子——我重新,又称它为屋子吧。
然后他和所有人一样,慢慢老去。
生命最后的一段岁月里,他终于重新得以见到他30多岁时上山救过的羊角汉斯——他的尸体在几十年后终于被发现了。艾格尔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而这常年的冰雪却让羊角汉斯依旧保持着三十多年前的样子。
他漫长而孤独的一生,在汉斯身上,却只是一个死亡的瞬间。
“这么久你去哪儿了?”他喊道,“我有好多话要向你讲!你都不会相信,玛丽!这整整的、漫长的一生啊!”
她没有转身。她没有回答。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能听到它吹过大地,把今年最后的一些余雪卷走的哀嚎和叹息声。
他的人生里,死亡如同他周遭司空见惯的大雪一般,如影随形,他知道,死神时刻都在他脑后等着了。
艾格尔最后平静地在自己的屋子里离去,趴在他吃早餐的桌子上,没有悲伤,没有表情。
伤疤就像岁月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一年又一年,所有的这些一起造就了一个人。
他从自己的童年、从战争、从一场雪崩中活了下来。他没有犯过什么错,他睡过各种各样的很多床,其中有好多年他睡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木箱子里,他爱过也失去过,他给自己盖过两个房子,一个在那场雪崩中消失了,一个,此刻安放着他最后的躯体。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被葬在他的妻子玛丽的旁边。
在他的坟墓前竖着一块粗糙雕凿的、布满裂痕的石灰岩石块,
夏天时,上面会长出白紫色的柳穿鱼。
他的一生,就像这块石灰岩,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冰冷,却又坚强。
他知道,每一段人生,都是一场漫长的死亡。不管你接受或者不接受,它依然会如期而至。
所以他问心无愧地活着,所以他从容地等待着他最终的结局——那一场终将到来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