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那以后,似乎每场无期而至的雨水都会使得阿年心怀感伤。
阿年感觉到在他的那颗心的某处存在着一个小缺口,那股伤感的质流就是从这缺口涌出流淌到全身的。他曾尝试去抵抗,即在它涌上来之前就把缺口严严堵住,可是,那道缺口隐藏得如此之深,他无从找到。后来才不得不承认,这种伤感,和其它种种由烦恼由寂寞由不幸所引起的同样叫做“伤感”的情愫一样,是不可避免的。不知何时起,他似乎习惯了这种忧伤,虽然有时候这情绪会使他掉泪,使他陷入灰暗之中,但是当它渐渐隐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却又留恋起它来。
看着如琉璃珠砸下或如似断未断的绳线或如毫毛飘飘的雨水,阿年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的时光,那段日子,阿年承认,有很多不快乐之事,可总觉得是美好的;有时候会为以后的生活而担心——阿年已经大四了,越靠近毕业,心就被挖得越空。
想起那些,不可避免地,他会想起某些人来。
这一次,在雨中,阿年看到了一张女子的脸。
2
阿年想在毕业之前,以他和小惠作为故事主人翁的原型,写一篇小说。
阿年严阵以待,去文具店买了一支酒红色的百乐钢笔和一沓质量上好的稿子。他预计写的故事不会很长,依是选择了天河区的一间高级咖啡厅作为自己的挥墨之所,费用虽然高了点,可是很优雅,而且最多也只是一天——故事不会很长。
他在玻璃墙边的一张桌子上铺开稿纸。稿纸唰唰发出脆脆的声音。周围被静谧和褐色的光影包围着。还有柔缓的小提琴音乐。
阿年拿起笔,锋利的笔尖往稿纸的格子下沉,可是,他停住了。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似的,他惊讶地意识到他和小惠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可写。用一个例子来说明吧,他对小惠说的话或者小惠对他说的话的加起来几乎不到一百句。
阿年在萦绕在咖啡厅的幽怨的乐曲包围,在滞留的或是来去的人影中定格了,像一只雕塑。他在苦苦思索从何写起。有时候他对自己说这只是起草稿而已嘛,写得不好修改就是了;他还对自己说写故事和做“万事”一样“开头难”,自己硬着头皮写下去,到后头总会水落石出、变得畅顺的;最后他向某个似乎存在的敌对力量妥协了——只是将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写出来不要求文采不拿去投稿不拿给别人看只把它收藏在皮箱子里塞到床底下只是为了在将来——十年后、三十年后或五十年后——不经意间翻找出来然后在回忆这段时光中发出和“噢,这是我曾经深深喜欢过并久久思念着的女孩子啊” 相似的感叹在追忆逝去年华中幸福或无奈或坦然地淌着眼泪。
可是,阿年依然写不出一个字来,时间像泛着彩色的流水在他的指骨间笔尖边蜿蜒流淌而过。
他像从熟睡中被人泼了冷水以致惊醒似的浑身颤抖一下,从苦想中抽出神思来。“算了、算了!”阿年摇头苦恼地嚷嚷。他叫来服务员为他续杯,豪饮下去之后又续上一杯,望向墙外。外面,天空下起雨来。阿年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了几小时。
3
面对着壮阔的大海,宇桑倦意全消了。
海要是没有感情,那它怎能将壮阔与华丽结合得如此完美呢?宇桑时常会想到这些毫无逻辑的句子,而且总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赧。每到这时候,他会自我排解地摇头轻叹。不过,此刻坐在银白色沙滩上,他确实是被面前的这一片辉漾着彩颜的浩瀚无垠的大海给迷住了。
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看见大海。第一次是在他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什么程度呢?宇桑想不出确切年岁来。总不会超过五岁吧。因为那一次看海,堂哥阿泽也在场。宇桑想起了堂哥阿泽。眼前掠过一片阴影。宇桑在五岁那年阿泽在家乡的河道里溺水身亡了。阿泽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在宇桑的幼小的心目中却是个大人。他各方面都很强,步跑得很快——至少比自己快多了;又会打功夫——即使只是毫无套路地挥拳而已;心儿又像大人一样大方——至少,小宇桑误以为大人们都是很大方的——每次从乡下来总会带来许多玻璃弹珠送给他——而那些玻璃珠都是堂哥从伙伴那里赢来的,这更增添了堂哥无所不能的神圣形象。
在往后对那次观海的经历的回忆中宇桑只记得两个片段:第一个是一到海边堂哥就第一个咿呀鬼叫地往海里冲,跳上一颗巨蛋一样的礁石,由于礁石太过湿滑结果栽了个跟头,引起大人们的讪笑;第二个有照片为证,玩到中途下起雨来,爸妈的好友谭素阿姨在小宇桑的头上套上一只黑色的塑料袋,样子傻傻笨笨的,甚是可爱。往后谭阿姨每次看到宇桑都会哈哈大笑地说起那段事。在前年,最近的一次拜访中,谭阿姨竟然从自家的柜子里挖出了这一张照片,照片中,小宇桑头套黑胶袋被谭素阿姨牵着走在石头路上。谭素阿姨在相片中的右侧。那定格的画面,正好完美地凸显出谭素阿姨那管优雅的鼻梁。看着照片他们又笑了一番。在欢笑中宇桑注意到了谭阿姨眼角的泪点,接着,谭阿姨不笑了,口吻转为慨叹,人还是不得不变老了呀。岁月真的是在谭素阿姨的脸上留下了无可消除的痕迹,可是就算没有看到以前的照片,透过谭素阿姨风韵犹存的容颜,宇桑也能知道年轻的谭素阿姨是美丽动人的。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宇桑偶尔会问母亲谭素阿姨这么漂亮但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在小孩子看来,漂亮一定是要结婚的,根本没想过漂亮和婚姻相背离的现象。而母亲每次不是吱唔敷衍过去就是对他严厉呵责。长大之后宇桑就不再问了。谭素阿姨至今仍然是一个人。
尽管宇桑从小长大的城市与海为邻的,可是自那次以后他就没到过海边了。这不是刻意为之,没有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只是生活本是这样的发展,他只是跟着生活的指引一步一步前行着。
4
宇桑又看到了那位女子。她像从梦中走出一样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女子行走在沙滩上,赤着脚,探寻着地面,在挑拣着贝壳呢。黛黑色的礁岩和被晚霞映红的大海像剧中的布景一样映衬身后。晚霞同样在女子轮廓边上形梦幻般的晕圈。她已经将长发扎起来了。和长久生活在亚热带的本地人一样,女子的肌肤微微带着咖啡色。她穿着红色短裤,这样她匀称的身材和美丽修长的双腿得到更好的展露。宇桑注视着她捡贝壳的动作:弯腰,起立,——总在这时,她会用中指把被海风吹起的鬓发捋到耳后——然后轻轻柔柔地把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的贝壳上的细沙细细地剔除掉。如果捡到某只奇特的,她会出示给身边的女伴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过就算很得意也只是娴雅地微笑。
宇桑早已对这位女子心生爱慕了。
5
他们要去旅行。
阿东问宇桑想去什么地方。宇桑说他想去看大海。于是他们就来到了广西的北海。
来到北海,阿东就开始后悔了。他说他们干嘛要来这种热得可以将人炸成油的地方呢。在公交车上他一直抱怨连连。他一边用纸巾拭擦脸脖上的汗水一边列出旅游的罪状:从广州到这里要八个小时啦;近海边的旅馆贵的要命啦使得现在所租的旅店离海有十万八千里啦。最后的结论就是,来这一趟旅游真的是一个天大雷劈的错误。对此,宇桑感到很委屈。宇桑本来就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个性不喜欢远行。要不是这次失恋令阿东要生要死寻死觅活变得像一只被涂了奶油的疲软的蛞蝓一样,他才不会对他说谎说自己想去旅行建议他跟自己一起去呢。在阿东的心里他会认为是为了我才来的吧,宇桑想,他倒是认为我是欠了他的了。他们在一起总会发生龃龉,可是在冥冥中好像有某种磁力在互相吸引着双方,相处时的舒适感其他人是难以给予的。这也真是的,宇桑又想,在前几天还说要自杀要退学要去流浪茶饭不思寤寐思服什么的,现在可没这心态了,但我宁愿他回到那种状态。想是这样子想,但宇桑没有丝毫的恶意。
宇桑半眯着眼睛半歪着头,感觉眼皮异常的沉重。在亚热带空气的包围中,他总觉得无牵无挂地睡上一觉是最幸福的事。他打了一个盹,不知有多长,醒来的时候,汽车里已经挤满了人。在车厢的中部站着五个结伴的人,三男两女,他们面容青涩,一副副学生哥妹的气质,青春的活力和天真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宇桑的目光自第一次落在其中的一个女子脸上后就难以离开了。很多时候,宇桑从所处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女子的侧脸。女子的脸廓线条柔润分明,有一种俊俏的美。鼻梁直挺而俊雅,落入宇桑脑中的印象里,也许一辈子也忘不了。女子穿着白色窄腰女装T-恤,胳膊细小纤长,肩上背着橙色上窄上宽的背包。宇桑看着她,胸中涌起无限的渴望。也许,她会不经意间转过头来,发现他贼一样偷瞅的目光,这该有多尴尬啊。事实上,有一次,女子真的转过头来。宇桑没能及时收起目光躲过去,于是他们的目光相对了。那样的状态持续了短短的一段时间。结果,女子把脸转了回去,用手理了理及背的长发。宇桑不能确信刚刚女子是否真的望向他来,也许是他周围的人呢,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女子的目光像一张从空中围罩下来的网。那张网柔和、网眼开阔,从没想过要去捕猎什么;宇桑没能在她的目光逃离是因为他已经同时也甘愿被她俘虏。
不知何时起,有海浪的声音传进宇桑的耳朵里,等他察觉的时候,他已经看见大海了。公交车来沿海的道路上行驶着。透过飞速向后退去的棕榈树,大海的光景像帷幕被拉开一样,铺展开来。亮晃晃的波光把车内照了个透亮,一艘艘温热的海风带着腥咸的味道穿透了整个车腔。白绵绵的沙滩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人影。阳光灿烂。也是在这个时候,无名的伤感又开始从宇桑的胸口涌出,扩张、变大,让后把他重重包围紧紧攫住。大海第一次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有点无所适从。
阿东告诉宇桑他们到站了,该下车了。女子一行人也此站下车。知道她们也是来海边的,这让宇桑的心稍稍感到宽慰。
来海边的人很多,女子的那一行人在喧扰的人群中消失了,于是再次见到那女子成了宇桑这趟游玩的期望。
6
傍晚的时候,宇桑和阿东到景区外的一个馆子里吃了晚饭。阿东已经不像来时的模样,在海水中浸泡半个下午之后心情舒爽了。他吱吱喳喳地对于东吐着话:既然来到了海边为什么不下水呢、刚刚水上看到一位穿着泳衣很性感很漂亮的女人、噢,No,我裤袋里的钱被冲进海水里面去了,这一顿得你请我了。
回到海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女子已经不在海边了,潮汐早已变得汹涌,涨了起来,冲击着防波提了。防波提上依然游人如织,有一种异于白天的气氛和热闹。摊位仿佛从隐形中现身一样出现,卖章鱼丸的小铺冒着滚滚的热气;卖贝壳饰品的越南姑娘闲静地坐在流动铺位里——和宇桑想象中的越南人不同,此位姑娘皮肤生得洁白如雪。某一处不知什么原因而起哄,感染者旁观的人,于是欢笑想涟漪一样扩散开来了。店铺里橘黄色的灯泡发出的光把空气映衬得晶莹剔透。
宇桑建议坐在防波提的水泥墙上,阿东答应了。玉损于堤面的浪花时而溅洒在他们悬空的脚板上。面前的大海,黑暗是如此的深,让人感到毛骨悚然。阿东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聊起他那逝去的初恋,在这过程中,宇桑的思绪不时地被漆黑的广阔的大海吸引着。“阿东,”宇桑打断阿东的话柄,说,“你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就是眼前这没有尽头的黑暗虽然让人恐惧但有着一股力量,深深地吸引着人的欲念,让你生出要投身于它的想法。”阿东不以为然,头也不转地叫他别胡思乱想了,要投海自尽轮到他阿东也轮不到他呢。宇桑想说这和自尽不一样。眼前的黑暗似乎是来自我们心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但转念想到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东西也就根本对阿东解释不来,依是作罢了。只说:“去你的,现在将失恋说得像喜剧一样,给一个亿加十个胆你也不会也不敢投河自尽!”阿东说宇桑不懂他。他们又调侃起对方来。
宇桑默默地提醒自己要警惕,意志如果放松,他难保自己不会跃入水中被大海吸走。
7
女子来到他俩的身后。他着实吓了一跳。
天黑之后,女子和她的朋友们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烧烤场上烧烤。她们玩起了游戏,大冒险,女子输了,朋友们给她的惩罚是让她叫个陌生人来跟她合影。她看到了他们,依是找上来了。宇桑还为在车上被她发现看之事而羞容低头,可是听她从容的语气,她似乎并不在意。难道是宇桑自己误会了吗?
阿东说:“这着实有点为难……不过……”
女子插话说:“哦,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们的,我再找别人吧。”说着转身离开。
阿东拼命拦住说:“嘿嘿,我不是说‘不过’吗,还没说完呢,我说既然你诚意拳拳,我唯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女子给逗得笑了。宇桑也笑着,发现女子带着笑眼看着他,就不笑了,羞赧地低下了头。
女子在前带路。阿东凑过来悄悄地对宇桑使一个眼色说这女子很漂亮,然后跟上前去了。
“你的朋友很可爱,总是低着头。”
“在你这位漂亮的女孩子面前他不害羞才怪。”阿东说。
8
女子的朋友们对她带来的陌生人也很是欢迎。初看到他俩,里面的一位女生——后来得知她叫阿茜——抢先说了:“哦,我们早就见过他们了,我们是同坐一辆公交车来的哩。是不是啊?”其余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后都说没有有留意到,然后都笑着说:“哪有像你这样追男孩子的。”宇桑装作自顾想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从没见过他们一行人的样子。女伴很委屈地说:“是,我就是想和他们套亲密来着。”
他们五人都是师范学院的学生,平时几个关系是最好的,刚好到了周末,依是组织一次海边烧烤活动了。她们也同样对从广州来的他们感到好奇。
“差点忘了我们的惩罚了。”一位细眼白脸的高个子男生说,晃动着手上的数码相机。女子站在他俩之间照了一张。照完后,女子从那男生手里夺过相机来看,沉吟一下,对宇桑说:“我和你在照一张吧,我要带着这顶帽子照……”说着就把宇桑挂在背后的宽檐帽摘取了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这一戴,更增添了她的秀气。在摆姿势时,女子把肩轻挨在宇桑的胸膛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宇桑相信她是故意这样的,心里充满了某种温馨。透过触点传来的压力和体温,宇桑感到一种女子骨感躯体的温存。宇桑可以闻到她头发的香味。女子的某根长鬓发吃了海风,扬了起来,轻撩在宇桑的脸上。
“一、二、三……好!”拍照的细眼白脸高个儿男生说。
9
“你们不如也加到我们这里来,和我们一起烧烤吧。”阿茜说,已经把自己手中正烧着的肉丸串转了个方向,递了过来。其余人也倍加热情向他们发出邀请。被称做小宏的长有青春痘的男生说:“就是啊,我们这烧烤炉还没坐满呢。而且还有许多东西还没烧,你们不吃就只有浪费了。”阿东接过肉丸串。阿茜打趣说:“哎哎,不要急得像饿汉阿贵哦,还没熟呢。”那行人里互相看了一阵然后忙不迭地哄笑起来。其中有声音说阿茜太不厚道了,明知阿贵不来就损起他来。阿茜说这个时候不损他还等到何时。宇桑赔笑着,脑中想象着阿贵的样子。
他们围着炉子坐下了。女子坐在宇桑的对面,不知什么时候把扎起的头发松放了下来。宇桑觉得她扎起头发来会更好看。她有着一段温润细长的脖子。
碳在炉里发着红光,仿佛被煨裹着的小太阳。吃风时,随着噼啪声响,火星沫子飞扬起来,在空中灭失。女子对宇桑说:“你这位置迎风,烟灰总会吹到你那边去了。小宏这里还有空位,你坐到小宏这边来吧。”小宏也恍然大悟似的,连连把屁股移到石板凳的一侧,说:“就是啊,坐到这边来吧。哎,我独占一条长凳真的是罪过呀。”宇桑推辞说他那位置还好了,不用换了。可这由不得他说的,小宏已经起身拖拽并施地带到他所坐的石凳来。阿东边啃剔着鸡翅边说:“我的这个朋友一向就是文静,接受别人的好意他会很不好意思的。”细眼白脸搞个子说:“这可不行哦,大家都这么熟了……”另一位叫家荣的圆脸眼镜生附和说:“就是嘛。嘿嘿,继续我们的刚才的游戏了。广州来的同学,你们会玩‘无极倒霉大猜数’游戏吗?”
“‘无极倒霉大猜数’?”宇桑和阿东伸长脖子面面相觑。
阿茜重重地拍了一下家荣的头——家荣抱怨说她满手脏油——说:“不就是猜数字游戏嘛,干嘛起这个装模作样的名字。就是庄家出一个数字,其余人来猜,猜中的那位反而倒霉,要接受我们的惩罚。”
“专家出的那数字必须在1到100之间。”女子说。
“每猜错一个字范围就缩小跟着缩小。”白脸高个子说。
宇桑和阿东表示明白了,他们以前玩过。
“例如我出50,你猜30的话,下一个只能在30到50之间猜一个数字……”家荣说,还没说完,就被阿茜喝住:
“人家不是说明白了吗?还用你这么罗嗦。”
第一轮阿茜做庄,在手机上打一个数字。其余人按顺时针方向的轮流猜。
女子说:“50。”
阿茜说:“50到100。”
阿宏说:“72。”
“72到100。”
宇桑说:“80。”
“72到80。”宇桑抹了一趟额头上的汗。
阿东说:“78。”
阿茜拍掌说:“中了,就是78!”
大家给阿东的惩罚是在一分钟之内吃完一根玉米棒。
游戏继续进行。几轮过后,阿茜说:“嘿,我留意到在我们之中好像只有阿桑没受到过惩罚哩。”一言惊醒了梦中大众。沉静一阵后,大家异口同声说:“是耶!不说还不发觉。”“不如……”女子的声音在杂乱的议论声中突围,指着宇桑说,“接下来你每次得猜三个数字。”宇桑说这不公平。“那你每次就猜四个好了……”女子说,微微扬起下巴说。显然她觉得这样子逗他很有趣。其余人甚至阿东也帮衬着说快答应了吧,要不每次真的要猜四个咯。宇桑寡不敌众,唯有从命了。
再三轮,宇桑依然没有落陷反倒赔了另外三个接受惩罚。再后来,阿茜忍不住了,发话说下一轮宇桑每次得猜四个,如果还猜不中,在下下一轮每次得猜五个,依次递增。除了宇桑以外,大伙都说好。
宇桑终于在第五轮落陷。宇桑说:
“你这样做太不公平、太假了。”
阿宏装作愤愤然说:“你知道假就应该在玩之前就认输,害得我们绞爆脑袋想出阴谋,还赔了几个接受惩罚的!”
“就是!”其余人说。
“嘿嘿,我们要惩罚他什么呢?”阿东说。说到对朋友的惩罚他比别人更加的热情高涨。
他们一窝粥似地讨论。有说要宇桑围着棕榈树跳钢管舞的、有说要宇桑打电话给朋友假装借钱的。还是女子的建议突出重围来:
“罚他唱歌好了,我倒想听听他唱的歌。”
“这便宜了他了,别看他寡言少语的的,说到唱歌可起劲了。”阿东摇摇头说,表示这主意让他失望,同时往他的烧焦的玉米上吐了一层辣椒酱。
“那就更加要罚这个了!”女子说。
大伙也踊跃赞成。
宇桑在脑子里搜索要唱哪首歌。
女子说:“我们要听老歌,现在新歌没有多少首是有意思的。”
阿东说:“我他妈,他每天听的都是些老歌!”
宇桑说:“那我唱张国荣的《风继续吹》可以不,算是老歌吧?”
“当然可以,比你我的年龄还大呢。”
宇桑清了清嗓子,唱起了《风继续吹》来。大家的眼光落在歌者的脸上掌声,随着节奏击着拍子。歌曲迂回在海边夏日的晚风中。
让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10
家荣问阿茜在看什么。
阿茜说:“看我们隔壁炉的……她们在烤花蛤耶。”
接着几张嘴开始议论:“不知烤出来好不好吃。他们倒吃的津津有味。”
宇桑提议说:“不如……我去买一些回来烤吧。”
那几张嘴说:“不用了,时间不早了,我们的聚会都快结束了,太晚了没车回去呢。”
阿东说:“就让他去吧。能玩得一刻就是一刻。我们俩在你们这里白吃白喝的他会过意不去得死掉的。”
几张嘴又说好吧,为了他的生命安全,也难得这么开心。至少还可以在玩一个小时。不过要到景区门外买才行,在这里买贵得离谱。
宇桑点着头。正要去时,女子也站了起来笑着说:“就让我同这位帅哥一起去吧。我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
阿东说:“你要看好我的宇桑哦。”
其他人也凑趣起哄:“你真的要看好我们的宇桑哦。”
宇桑和女子并肩走着。宇桑觉得不自在却又满怀着温馨。脚步踩过沙子碎碎的声音十分悦耳。宇桑努力记住这声音、此刻没有星星的天空、远处的城市寂寥的灯火、抚面的凉风…他希望将和女子行走的这段情景更加立体地更加深地刻印在脑海里。可觉得这将会成为回忆,他觉得伤感。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在脑海里苦掏了很久还是掏不出话题来。还是女子先说话了:“你唱歌很好听。”“是吗。。”“你经常去唱歌吗——去KTV?”“嗯……很少去吧,我到经常去图书馆。”“去图书馆!噢,蛮勤奋的嘛。”“不能这么说,我看的都是与专业无关的书籍。我喜欢小说。经常呆在图书管或自习室里没日没夜地看……很怪吧。”女子摇摇头说:“没有,觉得很特别。”宇桑说:“没人会觉得看小说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至少我觉得这很不错。”“真的?”“真的。平时有没有要写过一些东西?”“尝试过,但不成功。”“那一定得坚持,不论是好还是不好,总得写一些东西才行。”
他们走过林荫道。树叶斑驳的影子分明地映在他们美丽如璧的脸上。夜虫在草丛里鸣叫。
“你毕业后准备留在广西生活?”
女子撅起嘴说:“嗯……很有可能吧,毕竟我的家在广西。”
“也是。”
“你呢?准备毕业后……?”
“我想,我还是会留在广州或是去附近三角洲的城市吧。”
“也是。”
一阵静默。
宇桑喃喃地说:“说到生活,广西对于我来说太过遥远了……”
不知女子有没听到,她只是默默地走。
今晚过后,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以后再聚的机会就十分渺茫了。
无话找话,宇桑绕回到刚刚的游戏当中。宇桑说:“人生就像我们刚刚玩的猜数字游戏哦,我们必须在规定的范围内进行选择。因为充满着未知和偶然,所有我们只能指望命运。一旦选择错了就会把自己置于输的境地。有时候也由不得你去选择,就比如你前一个玩家只能在‘3’和‘7’之间进行选择而他说了个‘5’,庄家转向你说从‘3’到‘5’。”
女子沉思似的点点头。说:“也许是吧。有些人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出千种方法,可也许这也是人生偶然性的一部分,有人注定成功有人注定失败,张国荣的歌里就有一句歌词,怎么唱的?”
“是‘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贫’吗?”
“对,就是这句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悲观了点。我总觉得每个人活在世上,最初都会有要守护的东西。有些人在以后渐渐放弃了;有些人依然坚守着。我想无论人生如何,只要有自己的信念,坚持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那就足够了。譬如你喜欢小说,为之坚持着,即使得不到别人的肯定,又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太计较成败反而容易让人迷失。”
宇桑带着赞叹的目光看着女子。
“怎么样,我这个老师还合格吧,记住,无论环境变得怎样,一定要坚持自己喜欢的哦,不要犹豫。”
宇桑点点头。
再走五分钟,他们到了景区外口买海鲜的档口。
11
花蛤在装水铝盆中吸纳着清水。头发塌乱的店家说这里的花蛤是最新鲜的,又没有沙子。宇桑和女子商量一下,都没有要买多少的准数,最后他们称了两斤。宇桑打开塑料袋往里看,开玩笑说:“两斤好像有点多了,我宁愿他骗我们的秤。”女子附和一笑,她眼光不经意地扫过挂在门檐上的大餐牌,问宇桑:“宇桑,你有没有吃过濑尿虾?”宇桑表示没吃过。女子说:“来北海可不能不吃濑尿虾哦。我请你吃,这店里的濑尿虾很便宜。”女子拉着宇桑在店门口的木质餐台上就坐,向服务员点了一碟“椒盐濑尿虾”。撤开餐牌,女子凑过来顽皮而神秘地细语:“我们吃完才回去,不给他们吃。”
“好吃不?”
宇桑回应地点点头,他正整治着最后一只濑尿虾。女子吃了两个后剩下的全留给了宇桑,此时正托着腮帮子悠悠地哼着《风继续吹》的调子。
突然,她说:“你感觉到了没有?”“什么?”宇桑问。“好像下雨了。”女子张开两手看着天空。霎时间,街上的行人变汹动,脚步杂乱,果真下起了雨来。白花花的雨水像布毯一样盖了下来,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向大海边铺展过去。尽管早有意识,跑到档口里避雨的时候,宇桑和女子早已被浇湿的像一对水人。女子磕磕笑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好玩的游戏。店内橙黄的灯光映着女子的笑脸。刘海因为含水而变得服帖。五官变得更加的分明。眼睛灿烂有光。宇桑暗暗赞叹女子的美丽动人,也不敢多直视,慢慢地转过视线。
阿茜给女子打来了电话。那边说下雨了,就让聚会结束吧,大家要回去了。女子和宇桑就在原地等他们吧,他们正在出来。
等待的间隙,女子伸出掌窝接玩着蓬布上滴落的雨水。宇桑也跟着玩着。
“嘿嘿,你们俩到底干了些什么了,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阿茜走到她们跟前问。女子说:“没做什么呀,刚买到就遇到大雨了。”“开始下雨的时候不至于还在店里面吧,至少在半路了。”阿茜不饶人地追问。女子淘气说:“你不知道吗?雨是从我们这边向你那边下过去了,我们这里要比你那里下得早十几分钟……宇桑,你说是不是?”宇桑说:“就是呀!”阿茜还想追问,大伙说得了得了,先考虑回去的问题吧。听到“回去”的字眼,宇桑感到眼睛痒痒的,想要掉下泪来。
女子一行人要坐车到客运站去再转中巴。宇桑和阿东直接坐公交车到租处。他们可以坐同一辆公交车再在客运站分手的。可是由于下雨,此刻要坐公交车的人特多。他们根本挤不上去。细眼白脸高个子从车站那里跑回来说:“再这样我们连最后的一趟中巴都赶不上了,唯有叫辆的士到客运站去了。”
他们只有那两位女生带着伞,根本不够用。女子要为宇桑撑伞,宇桑拒绝说不用,他喜欢淋雨的感觉。
他们拦下了一辆的士,宇桑为他们开门。雨水打着在他的身上。
家荣坐副驾座。剩下的逐个溜进后座里。女子最后一个进座,抬眼看着宇桑,眼睛如杏,睁睁、明亮。
“再见……”宇桑说,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宇桑看不出来,一丝愁绪挥荡在女子脸上。女子也笑着说:“再见,我们还会见面的,是吧?”“嗯,一定会的。”
车门关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宇桑站在路中目送。有人拍他的肩膀,是阿东。阿东全身也是暴露在雨中,全身湿透。阿东说:
“舍不得他们?”
“哪有?”
“当然没有,你是不舍得她吧?”阿东把“她”字所得长有重。
“去你的。”
宇桑甩掉阿东的手,要走。阿东追上去箍着他的肩膀。
“大家都这么多年兄弟了,我还看不出你的心吗,如实招来,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没有。”
“你还不认……”
他们在雨中嬉戏。身影和声响渐渐隐去。
12
小说终于写完了。
阿年本来只想花一天的时间来完成,可结果前前后后一共用了一个多月。他喜欢对所写的东西精雕细琢,让小说中的人物更加的活形活现。
小说写得如此之慢的另一个原因是小说提供给他再经历一次的可能;他试图不让这重新的经历早早结束。所以放下笔的那一刻,他堕入了无尽的空虚中。一种微乎其微的伤感在心底闪耀。
他决定再一次远行再去一次去广西到她那里。他很想知道她是否喜欢他。他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