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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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出逃


     一

昏昏沉沉的天色跟个醉汉似的,把周遭的一切都弄得黑沉了下来。无边的暮色就要合围过来了,大有要把站成了一长排的队伍和他们身后的独木桥一股脑儿吞掉的气势。

队伍里的人们唧唧喳喳地嘈杂个没完。他们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很没个规矩的款式,像逃难才拼凑到这儿来的样子。穿在每个人身上的衣服,更是五花八门显得无比的零乱。

他们都是从身后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上走过来的。由于位置受限、人员众多,他们刚一过完桥,就站起歪歪扭扭的队形来,整个队形离身后的木桥也不过几米远。那桥在有人在上面走动时,就发出了吭哧吭哧承受不起的叫声。要是过的人多了,它抗议似的晃动就会更明显,有些地方还会往下沉。好在站到这队伍里的人是一个一个经过,而非一窝蜂似地拥入。当然了,他们是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根本不存在一窝蜂拥过来的可能。

他们无疑都是来这儿报道的。像办通关文书那样,得先查验身份并重新登记户口,然后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情况,安排个适当的工作做做,也就是说,给来到这个新世界上的每个人一碗饭吃。

队伍的旁边,胡乱地站着些凶神恶煞的人。这些凶神恶煞的人,都是从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小屋子里,像洒水那样地给撒出来的——他们都归那儿管。

念到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人,比起那些无名字在册的人,他们无疑都是幸运之人。他们从松松垮垮的队伍里走出来,被旁边的人指引着朝小门走去。只要能通过前面的那道小门,一切就都好了,算你在这个新世界上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了,没人会找你的岔子,否则就不好说了。

终于,名册上的人名念完了,却还剩下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尽管此时队伍已经被遣散了。

这个人在阳间的名字叫陈二流星,这让他怀恨了一辈子的名字,是他古板而固执的父亲给取的,只因他在男孩中排老二,父亲便把这名字强加给了他。这也是没好推脱的,他只盼望以后到达新世界了,在重新投胎时能起个更好听的名字,至少把名字中的那个“二”字给拿掉才行。也许到了新世界重新投胎时,他就不会居于“老二”的从属位置了,这也说不准。

“同志,怎么没念到我的名字?”他有些急了,毕恭毕敬地问旁边的人。

旁边站着的那个穿制服的人对他可没好脸色,他那窜满了胡子的脸黑沉得快要拧出水来了,答道:“我怎么知道?”

一看势头不对,他又转向旁边一个矮胖的女人问。她也是个穿制服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人反问他。

“我叫陈二流星。”

那个还算有话好好说的女人,走向手里仍拿着一张纸在看的人面前,刚才,就是这个人看着他手里的纸念名字的。她仔细看了一阵,然后走过来有些泄气地摇头说:“没你名字。”

“怎么会这样?”陈二流星低下头,像垂头丧气的人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可能是哪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把你给弄错了。”那个穿制服的矮胖女人几乎是肯定地找到了原因。

“那我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呆呆地站在这儿等吧?”

“今晚,你只有先找个地方对付一宿了。我帮你再查查,看是哪个家伙的责任,你再找他理论。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查,查后再告诉你。”

在那个和颜悦色的女人即将离去的时候,陈二流星追上去了,又问道:“你能不能帮我蒙混过关?我不想挨到明天去了……这天寒地冻的也没个去处。再说我刚来,对这地儿不熟。”

“那怎么行?谁敢呀!”那女人一反常态,严肃起来,“你知道想蒙混过关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陈二流星失望地摇摇头。

“前几天才处理过十几个想蒙混过关的人。把他们先关起来,关他们的是个很小的黑屋子,十几个人关在一起像叠罗汉似的,然后都等上面处理的指令。结果他们还是哪儿来回哪儿去了。他们出那间小屋子时,没一个人能站直腰,是被人扶着走的,看起来太惨了。一出去就成孤魂野鬼了。连那个好心帮他们的人也遭了秧……死得很惨!”

  

   二

凄凄野风,在陈二流星的身边说了一夜的悄悄话,他却一句也没听懂。反倒把他冷得不行,他只能缩成一团,站在一棵大树后面抵御寒冷。

那棵在冬日里硬撑着的大树,已经掉光了所有的叶子,横七竖八的枝条高高地挂在上面。那一夜,陈二流星抬起头来望了那些枝条很多次,只要冷得在抖牙壳子时,他就会抬头望它们。它们居于高处,命运比他还惨。

陈二流星没别的办法,又不可能使自己睡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现在,所幸还没经过下午站队时身后的那道窄门,也还没喝那碗孟婆烫,要是真把那碗“忘情水”喝了,他就不可能有阳间的任何记忆了。不过,总归是要喝的,只是迟喝与早喝的区别,等天一亮弄清事情真相后,就会喝它了。

“哇……哇……”突然一个黑影单调地叫着,从他的头顶上飞过。这应该是黑老鹰在叫,叫得很凄惨,也很空旷。以前他听过这种叫声,只是那时这家伙一叫,村里就要大祸临头了。这可是个不好的预兆。

一只黑老鹰叫了才飞过,另外一只又叫着飞过了,像在追逐嬉戏一般。这两只黑老鹰组成一个“方阵”,同时出现在一个空域,是他从没见到过的。

一种地上的树叶被踩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向他走来。到离他很近的时候,那脚步声停下来了,用一种拖长的女声问:“你是陈二流星吗?”

他深感莫名其妙。抬头望她,却什么也望不见。她只是一个影子,或者说是一团比较浓烈的漆黑。这地方居然还有人认识我?他感觉很奇怪。

“是我!!”

在他还有些迟疑的当口,那团黑影又迫不及待地说:“找得你好苦啊。我已经找你好几天了。”

说罢,她就不打招呼地坐下了。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几乎是贴身坐下的。

一种从地窖里刚带出来的那种霉味儿迅速向他袭来。在他移了一下屁股的当儿,就听她又说:“我叫腊梅,她们都叫我梅子。我身上是不是有种梅花的香味?”

此刻的陈二流星,被陌生女人身上的怪味儿熏得有些反胃。他厌恶地问:“你说吧,什么事?”

“我是你老婆!你不知道?”

陈二流星在脑子里努力搜索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叫腊梅的女人。由于重重黑影的裹协,他无法窥见到她的真容。但从她浓缩成一团的黑影看,她的个子也不会有多高,还有些雍肿,声音也显老。他是有过老婆的,叫柴秀英,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他死的时候,她还活着。

在寒冷的夜里,他们挨在一起相互取暖。第二天一大早,陈二流星借着朦胧的天光,才看清了那个叫腊梅女人的长相。这是他见到的最奇丑无比的女人,从外观上看,她的年龄可以给他当母亲了。

自从见到陈二流星以后,腊梅就像脚跟腿一样地寸步不离。

“你是我的丈夫。怎么你会不知道?我的爹娘在我死之前就答应我,要给我寻一门阴亲。你是爹娘从人家那儿买来,让我们成亲的。”

第二天早上,陈二流星又来到了昨天站队的木桥边,等答应帮助他的那个穿制服的女人的到来。在等待的时候,腊梅才把他俩的关系如实地告诉了他。

陈二流星等来的却是伤心。

“你被人家坑了,而且还坑得很惨……”那个穿制服的女人见到他后,第一句话便这样说。“这个人叫侯八赖。你听这名字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是个有名的混混。由于没有个正式的工作,常常跟人混吃骗喝。那天他跟在一队拿命的人后边,结果他把你拿来了,却把那个该拿来的人留在了阳间。”她又如此这般的补充说。

陈二流星听了以后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的一生叫这个侯八赖的人给毁了,他首先想到了对他的报复,他又想到了自己得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传染病,肯定也是他给加害的。他好好的生意无法再做了,整个病把家里的钱花光了,还欠了外债。给亲人们留下债务后,最终却死在了这个病上。

“像我这种拿错了命的人,还能不能还回去?你们阴界政府应该怎么处理?”想到自己眼前的问题大于天,陈二流星哪还有心思去想复仇的事呢,他只有往后放放了。

“是啊,我丈夫还是个黑人黑户,这可咋办?”

那个穿制服的女人朝腊梅睨了一眼说:“你可以先向地狱政府控告侯八赖。当然,你也可以私下去找他,让他必须负责。否则,吃官司事小,弄不好还会上极刑。不过,这事真难办!我就不好给你提什么建议了。再说,我就犯忌了,也脱不了干系。”

说罢,穿制服的女人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三

“这儿是你的家吗?”

眼前站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长发肮乱,臭气熏天,邋遢得就像随便盖了一块抹布在头上似的。

陈二流星简单地看了他们一眼,在场的大致有十多人。也就是说,他们都来与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人争地盘的。昨天晚上,他睡在号称是他家的棺材里,一夜没合眼。倒不是因为他害怕睡不着,而是那嘀嘀嗒嗒的雨声没完没了地下了一整夜。雨水在地上汇成洪流直冲他的棺材而来。掩盖在棺材上面的泥土被冲走了不少,弄得棺材里面冷得要命。雨水还一股脑儿地涌进来,水也排不出去,没一星半点儿干净的容身之地。他只好走出棺材,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发出一声声空旷的叹息:“都是因为我们太贫穷了,连死了之后也得不到好好的安埋!”

他们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一下子搅乱了坟地周围的宁静。一个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年轻小伙子,来到他坐着的地方,好像觉着他的耳朵不好使唤似的大声说:“这个地方被我们征用了,我们要在这儿施展拳脚……”

他说话的时候,没人再出声,想必是他们的头儿吧。陈二流星看了一眼面前的他,小心翼翼地说:“长官,您行行好吧,我是新来的,除了这儿就再没地方可去了。”

“知道你是新来的,我们才要征用”,他抬起双手,在空中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姿势,“立足未稳嘛,成本才低。”

话音刚落,就有人把棺材盖掀开了,进到里面去,把里面不多的东西往外扔——难道他们在盖上棺材的时候,只给他放了一些柏技松枝,还有手纸什么的东西吗?除此之外,给他的东西就只有穿在他身上的衣服了。

“呸呸呸,一股骚味。”进到里面去的那个小伙子连连吐了几泡口水,捏着鼻子,做出鄙视的样子,他很快就跳了出来。“你在里面屙尿了?”

“那哪是尿嘛。是昨天晚上下雨,从外面流进来的水。”陈二流星见了那人的狼狈相,憋着没笑出来。

接下来,他们这一群人就在埋他棺材的坟地周围忙开了。有的铲土,有的搬石头,干得热火朝天。

趁着还没完全扩散开来的夜色,陈二流星像个流浪汉那样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坟地。走了几步,又朝身后留恋地看了几眼。

此时,他真成了个流浪汉呢!只是在这个茫茫黑夜里,对他来说哪儿都是陌生的。好在他像个鸟儿,一身轻地没什么拖累,但前方没有目的地。他随便移动着脚步,任双腿朝前挪动。

“流星,流星!”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后面急促的叫道。“你等等我嘛!”

他停下脚步,有些惊喜。“腊梅,是你呀!”

“走,到我那里去吧,我们都是夫妻了,还客气啥,我的就是你的。他们太不像话了,居然霸占了你的家,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告发他们。”

“算了。”陈二流星帮腊梅提了行李,东西很沉。看来她的财产还真不少,哪儿像他跟个鸟似的,除了一身羽毛外,再无什么拖累。“他们也是流浪汉,那么多人没个去处,就让他们用吧,我一个人好打发。”

“在这里,可不能心善啊!善良没好报,要吃亏的。”腊梅仍有些不服气地说。

他们在泥土路上并肩走着,那湿透了的泥土,把脚下的鞋粘得很牢,每走一步都要用力。

来到大桥附近,陈二流星最先停下了脚步,打量着桥头那块巨石,悬空的巨石造就了一个洞穴。一条小路直达它跟前,洞穴下面有条乱石林立的干河沟。

陈二流星心中一喜,如获至宝地走了过去。等观察了好一阵之后,欣慰地说道,“这个地方不错,我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了。”

“老公,走嘛,到我那儿去住。这个地方怎么能住我俩呢?我来到这个新世界后,父母亲给我稍来了好多的钱粮,包括房子车子,以及各种名牌家具电器,简直是要有尽有,今生我们都用不完。他们逢年过节还要源源不断地给我弄来。既然他们安排我俩成了夫妻——虽然没经过你的同意,可我们也不能辜负他们的好意啊!”

腊梅的话说得陈二流星心里暖烘烘的。她的出现,尤其在他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时候,有她不离不弃的帮衬,他的心里除了感激便是满眶的热泪。但他不能啊,他有自己的妻子,说不定他随时都会回去,他们的夫妻缘并没中断,他不能背着妻子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来。

看着他沉默,腊梅又会心地说道:“天空中下着雨,地上湿气很重,又是在晚上,你的身体肯定吃不消,不如今晚就到我那里去暂避一宿……”

她的好意,已经完全无法拒绝了,他这才开口说道:“不过,我有个要求,只住今晚一夜,明天我就利用白天的时间,把桥下这个山岩好好整理一下,明晚就搬过去住。今晚住在你哪里,我们必须分床睡,我们今生只能成为好朋友,不能成为夫妻!”

见他说得如此坚定,腊梅不解地追问道:“为什么,你在嫌弃我的长相嘛?我可以去为你整容。”

“不不不!”,陈二流星一连说出了三个“不”字,表示极大的否定。“你是一个好姑娘,一定有个好的归宿。是我们无缘,我也无福与你在一起。家中,我有妻子,不管我回不回去,她都是我情感上的妻子,我没理由抛弃他。”

他的话让她流泪了,夺眶的眼泪华啦啦流出。她情不自禁地喊出了“陈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这就对了嘛,我认你这个妹子。以后可不许再对我动歪心思了啊!”

“嗯!”

来到腊梅如宫殿一般华丽的独栋别墅里,她带他从上到下参观了所有的房间,包括那些眼花缭乱的家具电器,它们琳琅满目地陈列在他的眼前,让他羡慕不已。

“哥,这些都是父母在我死之后,在灵堂前展示过的。后来,他们又通过各种关系,花了不少的钱才找到了你,让我们结为阴亲,又送给我了不少的嫁妆,所以才有这么多,可惜……不说了。哥,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说罢,她就深情地看着陈二流星,“要不,我也改姓陈,你是我娘家屋的哥,这儿就是你的家,你一定要经常回来看我……”

“不。我是说你不用改姓,对于阴界来说,我还是个外人,毕竟还没落下户,不算阴司里正式的人。我一旦落下户口,就不是我现在这个名字了,就像你一样,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她莞尔一笑。“我以前的名字就不告诉你了,难听。”

那晚发生的一切,后来都被写进了他们幸福的回忆之中。

第二天吃了早饭后,腊梅挽着陈二流星的胳膊,一路护送到桥下。她快乐得像个公主,一路“哥”地叫着,叫得极尽亲热。“在这个新世界里,我也没有亲人,也很孤独,别忘了,常回来看看我!”

“是了!”陈二流星坚定地回答道。

比起昨天来,他建在大桥下面山洞里的家,可丰富多了。那些新增加的内容,都是从腊梅那儿搬来的。连这还不够,她都还在说多拿点,你一个人住不容易,就像她不也是一个人在住似的。腊梅应该已经看出了陈二流星家里的贫穷,没拿给他什么东西,她才乐意像亲人那样帮他。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后,他俩席地而坐,便心无旁骛地开始聊上了。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难道你没喝孟婆汤吗?”

腊梅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引起了陈二流星的怀疑。

“我当然没喝。”她流露出某种神秘的得意来。

“有个好心的大婶把我的那份孟婆汤给喝了。在排队进那个暗屋子去喝孟婆汤前,她见我年轻,就关切地问我,小姑娘你年龄不大嘛,怎么这么快就来这里了?我说,我是在一场无法避免的车祸后才来到这个世界的。父母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死了,他们悲痛欲绝……就给还没结婚的我张罗了一门阴亲,置办了很多嫁妆。可我连丈夫在哪儿都不知道……我把这一切统统都告诉了她。她听了我的讲述后羡慕地说,多美的事啊!这样吧,等会舀给你的孟婆汤,我来替你喝下。反正过去的事令我伤心,我巴不得都忘了才好。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有心上人要找……还没找到呢!”

“原来如此,你算是遇到好人了。我说嘛,你怎么全晓得……”

见陈二流星高兴的样子,腊梅脸红心跳地说道:“哥,人家还年轻嘛,还没结过婚!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接下来,在他们和风细雨的摆谈中,陈二流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腊梅。他说;“你好歹已被这个新世界接收了。落了户,也安排了工作。而我还黑人黑户,我想自己解决,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是以黑人黑户留在阴界好,还是返回阳间,继续在阳间生存下去呢?我真的不知道。”

“哥,即便你什么也解决不了,最后一直都是黑人黑户,就凭我现在的财富,我们兄妹也能在这个新世界生存下去的。”

“腊梅妹妹,那是不可能的。阴界不愿接收我,他们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从而才把我的命拿错了。现在又没好的办法解决。理论上讲,我还是阳间没死完全的人——人死了,没得到阴界的认可。只是不知道阳间的人把我的户口删掉了没有。我想尽快赶回去,不然一切都晚了。”

“不要叫我腊梅妹妹。你就是我的亲哥。”

“好,我的亲妹妹,我得赶回去。你要多保重。以后我再来阴界时,一定来找你。”

“哥,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你回阳间之前,一定来见见我,你走了我好孤单啊!我也想爸妈了,只是我是被阴界拿来的,我也已落户,没办法再回去了……”

“好吧!”

为了帮助自己心爱的人,腊梅豁出去了,她多么希望她的哥能够顺利留到阴界里,他这一走,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相见,也许就是永远。“我想去会会那个侯八赖,看看他能怎么说……”

“他会有什么办法呢?”陈二流星心头一紧,“算了,我不想拿他一时的疏忽来为难他,这也不是他的本意。”

“那好吧,我回家了。”腊梅依依不舍。

从表面上看,腊梅的态度软下来了,实际上她的心中已下定了决心。解铃还须系铃人,此责他侯八赖不负谁来负?不管冒多大的风险,她都要去会会这个人。

  

   四

遗憾的是,等腊梅第三天出现在大桥下面的岩洞洞口时,见到的却是人去屋空的一片零乱。她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她是来告诉自己已去见到了侯八赖的情况的。

那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开始还想给她耍赖。

“没这事,你别打虎乱说。我与陈二流星又没什么冤仇,干嘛要拿他的命,而把该拿的人放掉?我做不出来啊!”

侯八赖诚如他的名字一样,一个人正在屋子里午休,他躺在沙发上,穿了件睡衣,盖在胸前的一块毛巾被短了一截,把他圆鼓鼓的肚子露了出来,对腊梅的到来,他爱搭不理,他正在安静地掏耳屎。可一掏完耳屎,他就跳起来了。

“你先说,他们组织人员去雄村拿命的时候,你跟去了没有。”腊梅追问。

“没有。”

“好你个侯八赖,连这你都要耍赖……”

说时迟,那时快,腊梅的横劲涌上了心头,操起地上的扫把,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扫把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除非,除非……”他爱昧地,眼馋地望着腊梅,“除非你让我快活快活,或许还有希望。”

腊梅又拧着扫把冲向了他。被他躲开了。

他边跑边说:“那个陈二什么,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卖力,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都在为你着想,怕给你惹麻烦,说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你倒好,做了坏事还不承认,我看不起你这种人。”

听到这里,侯八赖不跑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如果他要去找阴界政府,看你还有这嚣张没有。你肯定会吃不完兜着走。”

沉默了一阵之后,侯八赖抬起一个手指,高高地举过头顶,又重重地放下,干脆地说道:“你让他耐心地等等吧,我看看怎样才能解决,难肯定是很难的。”

这“结果”太重要了,腊梅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

这可怎么办啊!她站在岩洞前任泪水横流。哥,你就这样与我不辞而别了吗?

其实,陈二流星是昨晚就幸运的越过了阴界的边境,忐忑不安地往阳界走去了。走之前,他有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不愿兑现走之前去见一面腊梅的承诺,自有他的道理,不去见面肯定比见面好。

趁着垂垂暮色,他经过了一天的思想斗争,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像做贼那样,先是潜伏在几天前排队的木桥边。普通而寻常的木桥仿佛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偷偷地朝木桥的位置慢慢靠拢。

木桥是通往阳间的唯一道路,从阴界出来非经过它不可。而木桥的周围——就是他们排队的那个场地上,隐隐绰绰有人在晃动。那定是穿制服的人在巡逻吧。“要是你在偷越‘国境’时被他们抓住了,可就糟糕了,下场就是永世翻不了身。”这是那个穿女制服的好心人无意间告诉他的。此时,正是他们的上班时刻,她也一定在巡逻的操场上。再见了,好心的人!

陈二流星悄悄地爬上木桥,几乎是一点一点向前匍匐着经过的。谢天谢地,他从那道“鬼门关”里出来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朝前面的森林进发。

很快,他就逃到了黑压压的森林里。

腊梅无法给自己一个安慰,心里一下子空荡起来。不甘心的她,先是来到木桥附近,想凭自己的运气,靠几分侥幸,盼望能够再见一面心中的陈二流星,可她失望了。

她又不敢对着夜空大声喊叫陈二流星的名字。那样会惊动其他人的。

慢悠悠地走啊,似乎已经再没有令她高兴的事了,心中只有牵挂,她又来到桥下面的石洞处,在那儿她无声地呆坐了好一会儿。似乎以这种方式,才能从中发现出什么东西来——哪怕能捕捉到陈二流星留下的影子,也算达到了此时的目的。

“哥,祝你一路平安!”对着夜空,她在心里默念道。


  

          下部        还阳

  

   五

自从慌不择路躲进了原始森林后,森林里黑得像墨汁浸过的一样,陈二流星完全找不着北了。除了穿着的那身衣服外,他随身只背了一个挂包,里面装的是腊梅送给他的面包饼干和桔子苹果之类的食品。其它,也没什么东西可带的。这些食品在他的消耗下已经所剩无几了,加之刚才在匍匐着穿过木桥时,他尽管听到了有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也只有干着急。那接二连三溅水的响声,可把它吓得不轻。

森林里好像有很多夜鸟在说梦话,他坐在隆起的高处——那高地感觉像石头,又像土块,时不时总能听到夜鸟在树上的咕咕或哼唧声。他做了一个发笑的姿势。在心里说,可别在梦中摔下来哈!

他抬头望向天空,那高高在上的天空几乎都被严实的树枝遮住了。从仅有的几处缝隙中望出去,天上有滚滚的乌云。这个时候下雨可就惨了,老天爷您行行好,先别下嘛!

手朝身后的挂包伸进去,里面只剩下两个软软的东西了,它们应该是面包或者饼干,他随便取出一个撕去外面的壳就塞进嘴里。人在累了时是很消耗体力的,他得先补充一下能量再出发。

当他从坐着的地下起身时,一头就撞到身旁的树上,惊得树上的鸟儿一下子飞出了好几只,它们朝森林里面飞去。怪了,难道它们都有一双火眼,如此黑的林子,居然没一只往树上撞。

树叶上有兹兹作响的声音,一开始那声音软弱无力,慢慢就铿锵起来。转眼之间再加大力度,等那些神秘物穿过密林,落到他身上时,陈二流星口里的一句“糟糕”,瞬间影响到了他的心情。下雨了。

他用双手代替眼睛,在前面开道,随后才是整个身子慢慢跟进。以这样跌跌撞撞的方式,他行进得很慢。每走一步,身体的某一个部位都会被撞击一下,要么是额头,要么是双肩。

教训使他又改变了方式,手在空中摸障碍物,脚在地上探路,额头与肩膀倒是受伤害的时候要少些了,整个身子摔倒的情况又出现了,受伤程度最重的就是屁股。

由于没把注意力放在疼痛上,他并未发觉自己的额头被撞破了,流下来的血,他也以为是汗水;尽管有衣服穿着的两个肩膀,也在树与岩壁的双击下,不但破了皮,还青一块紫一块地开始浮肿。这些,他统统都还没察觉到。

终于走出了黑压压的森林。让他直接感受到了雨的分量。一看雨的势头正猛,他无奈地又躲进了林子。看来,此刻再想赶路是不现实的了。出发时只穿了这一身的衣服,连换洗的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他连身处何地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挨到雨停。等他重又走出林子时,雨在地上映下的烙印,很快又让他吃尽了苦头。他穿的那双磨平了底的胶鞋,一走一滑。几次趔趄,差点摔倒,惊出了他一身的冷汗。更要命的是,他想奋力地朝前走,它们却不愿意在后面利索地跟上。

走着走着,他才发现不对劲。刚才,还在责怪那双滑得要命的胶鞋,一头钻进沼泽地里再不愿意出来了——等他好不容易拨出双脚来时,鞋不知去了哪里。

他开始赤脚上阵。

好吧,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跟我了,那就拜拜吧,以前又不是没赤脚走过路,而今只不过是再次重温一下而已。他也懒得去找鞋了,和抓紧时间赶路的人一样,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快速离开这里。要是自己葬送到这无人区,连个知哓的人都没有。

出了沼泽地时,前方山顶上的天空有了一丝亮色,什么时候雨停的,停得如此彻底,他全然不知。从豁然开朗的云层判断,似乎要放晴了。天也似乎要放亮了。

这一夜,把他累得精疲力尽。身上背着的挂包,早已空空如也,他也没想丢弃掉,仿佛一切都在做着轻装前进的准备。转念一想,只有空挂包这一件随身物了,如果连它也想抛弃,下一步等回到家中,可就没什么见证“奇迹”的了。

路在前面突然终止。高耸入云的两山之间,拥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也并非他的感觉有多正确,他只是觉得该从那个缝隙里钻出去,那条缝隙是路的延伸。

一夜都不曾心虚过,在往那条缝隙的深处走去时,他突然有种害怕的感觉,以至边走边往后看。没有,什么也没跟来,只有微风吹动的野草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沙沙响。

他父亲曾经教过他走夜路的常识。要是害怕了,不如干脆停下来,朝身后看去。一边看时,一边用手把额头前面的头发往后梳……这样便能镇住一切的妖魔鬼怪。

此时,他正是这样做的。

等心中的力量汇聚得足够强大时,他故意发出声响,大踏步地朝前走。

前方是海阔天空,一马平川的平原。朦胧的意识中觉得它既像沙漠,又像草原,反正给他的感觉是特别空灵。

头顶上的天空仿佛月亮冒头了,把个原野映照得更加空旷了。

天怎么还不亮,反倒出来了月亮?在他心中,天早就该放亮了,夜幕却迟迟不见散去。

我怎么在这样一个鬼地方转着圈子走呢?当“醒来”以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之所以自己在不停地走,怎么也走不出这片空旷区域的原因。他站在原地,由于一夜不停地走动,已经严重消耗了他的体力。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走出来的,留有深深印痕的“磨道”,跟个蒙了双眼,只管围绕磨盘推磨一样的驴似的,难道……他有些毛骨悚然。小时候,他就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起过“道路鬼”的故事,只要前方有厉鬼,善良的道路鬼总会出来保护。

正在他一脸茫然的时候,在他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老者,“年轻人你遇到道路鬼了,前方肯定有个厉鬼在等着”,他努了努嘴,“你推了一夜的‘磨’,把磨道都给‘推’出来了不是?现在好了,天亮了,厉鬼也走了,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了。”

不等陈二流星回过神来,那个说话的老人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当他再迈步走时,已经感觉到了没穿鞋的脚底的疼痛,它开始用钻心的刺痛来折磨他。脚底板应该已经走烂了吧,不然就不会有这样的疼痛了,他想。等他坐下来检查它的时候,印证了他的猜想,脚底板划出了道道口子,渗出来的血大多已凝固了。他只得一瘸一拐地走,速度也慢了下来。

是家的力量始终都在召唤着他坚定地走下去。

  

   六

陈二流星回到那片熟悉土地上的时候,是在一个细雨扑面的夜里。地上到处是湿漉漉的,冷风在一遍又一遍地肆虐着,天空中的雨,正绵绵不绝地飘落下来。他身上的衣服单薄,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按照他一路的想法,哪怕是深夜,也不管村子里的人睡得有多香,他都要在第一时间回家去,把他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喜讯告诉他们,他更想迫不及待地见到亲人们。

在离家只有四五百米的地方,差不多远远就能望得见家的位置,他突然僵住了。我可不是风尘仆仆出差回来的啊!自己这样突然出现,难道不会吓到他们吗?父亲有心脏病,受不得惊吓。妻子可是个胆小的人,会不会把自己当成鬼魂呢?

那晚,他强烈地抑制住要回家的心情,退回到离家三四公里远的山上,那儿有处山洞,小时去过那地方玩耍,还与小伙伴们躲过猫猫。

自己的身体也需要一阵子的休养才能恢复如初。要是急匆匆地就此回去了,事情可能就要糟糕得一塌糊涂了。

白天,他尽可能躲得远远的,不在有熟人出没的地方出现。尽管有一身的伤痕作掩护——与以前的他相比,从外观上看,差不多判若两人了,但他还是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打扮:抹一脸的黑锅底灰,头戴一顶压低了帽檐的草帽,搞得真就像个乞丐似的,到场镇上去靠乞讨度日。有些好心人不但给他现成的食物,还给他一些如衣服鞋袜被褥和钱粮之类的东西。

他的衣服本来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改观,至少穿上不再像个乞丐的那种,他却把它们存起来了,随身穿的还是从阴曹地府逃出来的那身。其原因嘛应该是穿着它们可能就影响收入了,他得把好的东西存着,等回家那天再周周正正地穿上,家人们才不会怀疑他的身份。

转眼之间,陈二流星回到家乡的地盘上生活已有两三个月了,他自己在酝酿着,如何才不带危险的出现在家人面前时,殊不知他“复活”的消息走漏了,有人在场镇上看到了他。为了确认他,那人还装着不认识的样子给了他一元钱,他在点头哈腰时被一眼认出了。把消息捎回村里时,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最不相信的是陈二流星的父母与他的哥姐和小妹。总之,没一个人相信的,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拿他们全家开心。

陈二流星突然得病,又突然死亡,转眼就把一个好好的家给拆散了。正在全家人悲伤时,刘村长带着命令的口气说,陈二流星得的是极其严重的传染病,要赶快安葬,不然在村里传开来不得了。既然是传染病,谁敢说个“不”字呢,于是便把他草草安葬了。安葬他的那天,他的家人无一人参加。刘村长说:“只是怕传染”,专门找了几个处理传染病的外地行家来安埋。陈二流星自然就没按传统的那一套模式入土为安!

消息传得神乎其神,见过陈二流星沿街乞讨的那个人诅咒发誓说,我以人格担保,我看见过陈二流星了,你们不相信,可去街上看嘛,准能见到。

最先行动的是陈二流星的哥哥陈阿斗和二姐陈亦秀,两兄妹是受了父母指使去的。为了怕看花了眼,两人说的话总比一个人说的话更有说服力吧,可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爹妈,我们没见到他,谁晓得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呢。”

陈二流星的爹从嘴里取下旱烟锅子,愣了一下说:“那人家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孩子他爹,他们见到的即便像我们家的陈二流星,也不一定能证明就是我们家的娃。”

母亲的话让在场的陈二流星的哥姐俩面面相觑。

“你想嘛,哪个人死了还有活过来的机会,闻所未闻吧?可有人见到他了,那一定是他已经变成了鬼,回人间来作恶的,这可要把我们家给害惨的。”

没过几天,当村里又有人把见到陈二流星的事再一次拿出来说时,陈二流星的母亲就态度坚决地回击说:“求大家放过我们家吧!我活了几十岁的人,从没见过有没死透的人。大家行行好,流星的死,我们还没伤心过去,就别在伤口上撒盐了。”

等陈二流星趁着一个晴天的午后摸回家去时,村里关于他活着的两轮风波,都已被他的家人坚决否定而平息了。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日子回家,是这个时间段人们正在午休。要是选择天黑时回去,他就更说不清楚了。妖魔鬼怪通常都会在夜间出没的。

看家的那条黄狗站在院坝边的柏树下,装佯的吠了几声后,还没等陈二流星出声,它就过来向陈二流星摇起了尾巴,并亲热地扑了上去亲吻他,口里还不停地嗯唧嗯唧个没完。

没有看到妻子秀英,只有父母在。他们坐在灶屋的地桌前吃着午饭。站在门口的陈二流星不出声地观察了好一阵子,他们都没发现他。

他双膝着地跪了下去。“爹妈,我回来了!”

他的父母显然是惊呆了。他们谁也没回过头来望向门口。

“老头子,老头子……我们遇到鬼了呀,这可咋办?”

年老的陈母先是手颤抖了起来,随后颤抖加剧,浑身进入到筛糠状态。

此时的陈父则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镇静一二分钟后,以一种不信邪的气势发话:“干什么?啊!”

“爹妈,是我。我是您们的星儿啊!”

陈二流星用着地的双膝朝桌前移去。

“慢。”陈父一时性起,坚决予以制止。“不要动!”随后才把身子转过来,一愣:太像我们的星儿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母侧身给了丈夫一个轻轻摇头的暗示,表示不可相信。

几秒钟之后,令陈二流星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爹妈就以很快的速度起身离开了灶屋,又以很快的速度回到了他们睡觉的房间,并且用木串子结实地顶住了房门。像生怕眼前这个装扮成他们儿子的魔鬼会伤害到无辜的他们似的。

陈二流星仍在那里跪着。趁着这时间,他把周围的情况打量了一遍,虽然才离开几个月,却是满眼的陌生。秀英会去哪里呢,自从她嫁过来以后成了家,他俩就与父母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家人。父母不愿与大哥陈阿斗他们住一起的原因,是他们说秀英煮的饭好吃,吃惯了,不想离开。其实,深层次的原因哪是这嘛,他们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在陈阿斗家,二老吃不到好的,更受不了他们使出来的脸色。

  

   七

晚饭后,趁孩子们都回家的机会,陈父把下午见到陈二流星的事告诉了他们,陈母坐在一旁显出忧愁的样子。

“虽然看上去有点像星儿,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他,我也没心思多瞅他一眼。”他说道。

“你还看了他,我就没敢看。听声音倒有点像,可把我吓死了,就怕他变成了鬼、是回来寻仇的。”陈母说完就哀叹了一声。

“你们也不要听见风就是雨,还没弄明白,就……”老大陈阿斗欲言又止地看向父母,毕竟他是家里最年富力强的人,尽管心里也有点虚,却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表露出来。

“要真是弟弟回来了,就有点不可思议了。”二姐陈亦秀不无担忧地说,“村里人传得最多的是陈二流星已经变成了一只吃人的‘地影神’。由于赋予了人的情感,他回来的目的是要报复村里那些生前对他不好的人。”

“二哥就不是哪种人。”听得玄乎的小妹陈阿英也忍不住插话,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说话没什么份量。但听说是二哥回来了,她欢迎的小手拍出了声响。

“走走走,小屁孩懂啥?睡觉去。”大哥陈阿斗不满地白了她一眼。

“我害怕!”陈阿英忙做申辩。可能这怕只是一个方面,主要的还是要听稀奇事。

“走,我们睡觉去!”陈母起身拉着她离开了。

“要真是二弟回来,可能麻烦就来了。他欠刘狗娃子的几十万,以前一听说他人已经死了,他也不好再找我们要,也就人死账销了,本来就死无对证嘛。要是他现在又回来,这笔钱可就赖不掉了。”陈阿斗为陈二流星的复活捏了一把汗。

“唉……”陈父长长的哀叹了一声,觉得事情不管怎样都不好办。是他的星儿与不是他的星儿,都让他难为情,一样很难面对。

“村长说,如果是二弟已经变了鬼再回来,还解释得通。如果是他本人真的回来了,就说不过去了。那岂不成了当时把他活埋了的?那就要找是谁活埋的他,要追究法律责任的。但要是他变了鬼回来害人,那就一定要铲除它了。”

陈亦秀把听来的话向大家作了通报。“我觉得父母把他撵走也不是办法。这儿是他的家,肯定他还会回来的。既然他肯回来,说明……”她担心地又说道,“毕竟是一家人嘛,怎么都好办。”

“那是不可能的,说什么嘛!”陈阿斗不等大妹陈亦秀把话说完,就不耐烦地接过了话题。他心里的小九九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村里的地产开发项目已经启动了,拆迁办正忙着与各家各户商谈房屋的拆迁补偿事宜。他私下向牛主任打听过了,他们家那片地上的补偿款一定不会少,起码也在二百万以上。在这节骨眼上,二弟却突然复活了。这对他来说,可能如同要了老命的难受。他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他不回来的主意。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八

第一次回家,虽然遇到的只是父母两人,其他人包括秀英,都还没见到,哥姐还有小妹不肯出来认自己也就算了,秀英干嘛也不出来见见自己昵?难道都受到了惊吓,都不敢出来、甚至不相信回来的是他本人吗?这是他几天来最为矛盾的地方。

换作是自己,也许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吧……他又这样安慰自己。

自从自己突然得了病以后,忙出忙进的妻子最显悲伤,平时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俩商量着去做的。他躺在病床上看到妻子消瘦的样子,心里知道从此以后她将独自承担所有了。嘴上却说不出来,当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时,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你说你这个都已死了一次的人,还回来做什么嘛!”

李二乱子躲在一堵墙的后面说,他已经被突然出现的陈二流星追得没办法。两人都揣着粗气地你追我赶,中间隔着一堵墙的位置,一个在墙的这边,一个在墙的那边。谁也没办法挨近谁。

李二乱子是陈二流星活在这世上最贴心的朋友。他们的友谊始于儿时,谁对谁都没秘密,已经到了连结婚以后的床事都可以告诉的程度。

可当得知陈二流星已死的消息,站在死者跟前见最后一面时,他的悲伤程度却不及他的家人。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看开又如何,还不是在折磨自己,死人又活不过来,悲伤有何用?

现在好了,陈二流星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进行追赶,反倒让他相信了这真的是他本人回来了,而非鬼魂的影子。只是他不肯一下子接近他,毕竟他是从阴间回来的,应该沾染到不少的邪气。即便是好朋友,邪气不除,他也不敢拢身。他怕带给自己晦气。

隔着厚厚的土墙,陈二流星喘着粗气问:“秀英到哪去了,快告诉我。”

李二乱子一愣,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秀英的事。他如实地告诉他说:“她已经死了。”

“啊?”显然这是陈二流星没有想到的,“她怎么这么快就死了呢?”后面问话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你死了不久,她在你们家就呆不下去了,好像是被你哥阿斗挤走的。但她回娘家后,也很快就传出了死亡的消息。她葬回了娘家。”

得到妻子已经死去消息的陈二流星,半天既没说一句话,也没流一滴眼泪,只淡淡地说:“我哥是想独吞我们家的财产!”

“应该是这样的。最近,好像你们村在搞拆迁,土地被开发商买走搞开发了,你们家得到的补偿款应该有好几百万吧。”

又一个飘雨的午后,天空撒下一层薄雾,把个村庄弄得灰蒙蒙的。借此机会,陈二流星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他哥陈阿斗。前者的出现并没让后者恐慌,仿佛已是意料中的事。

“哥,是我,你二弟陈二流星!”

“我知道!”

“其实,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在哪里?”

“在你躲起来的地方。但亦秀她没见到你,她还蒙在鼓里的。”

“那你为啥还装着没看见我的样子?”

“何必去与一个死人叫真呢!”

沉默。沉思。

“今天,我来找你,没人知道。是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家产我不要了。只是让我回归家庭,让大家认可我这个人还活着就行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

“那你又何必还回来呢?小时候你就爱闹腾,谁说这次不是呢?你也不想想,你这样做,让家里人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村里人的疯言疯语?再说,你从棺材里活过来了,那活埋你的人又是谁?谁脱得了干系?”

“其他你别管了。我只想要你去做做爹妈的工作,只要家里人认可我还活着就够了。”

“他们早就接受了你已经死去的事实了。至少到现在,他们还无法准确地分出你是人还是鬼。不论哪一种情况,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再说,你欠刘狗娃子几十万的钱没还,咋办?既然你人回来了,他肯定要找你要的。现在,村里更不会有人相信你还活着的事实。他们一旦确定你是见了光之后才变成了鬼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要把我活活烧死,让我永不翻身,是吧?”

半夜三更,独居的刘狗娃子家闹起了鬼。那个戴个大花脸,一身黑衣,如幽灵一样在刘狗娃子挂了蚊帐的床前晃动,煤油灯微弱的光晕也没把其相貌照全。他“哇”的一声吓得昏死了过去。

等他醒来之后,那“鬼”像川剧变脸似的又给他来了另外一副面孔,而且它已跳到了他的床上,伸手就要摸他。

透过煤油灯的暗影,他见到了它印在墙壁上的影子,是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它用披着的长发,先是撩他的脸,后又勒他的脖子。

“祖宗耶,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吓我嘛。要什么你都拿去吧,只要别拿我的命就行!”

刘狗娃子一个劲儿地跪地求饶。

“哈哈,刘狗娃子,看看我是谁?”

突然之间,陈二流星露出了原型。

这下,更不得了了。陈二流星是个已死之人,都死好几个月了,他是知道的。当初,得知陈二流星已经死了,他本来还想把那几十万欠款给追回来的。去了好几趟陈家要钱,都说是陈二流星欠的,不关他们的事。何况连个欠条都没有,谁认呢?没办法,他自认倒霉。早就把那几十万的欠款自个儿一笔勾销了。

害怕的刘狗娃子一头钻进了他睡的架子床的床底,浑身如筛糠一样,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别动我……”

“我真是陈二流星,你出来摸摸就知道了!”

为证明自己的真实,陈二流星用手拍打着架子床的床板,发出隆隆的响声。

床底下的刘狗娃子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他不敢再出声,仿佛藏到了一个别人无法找到的位置。

“你出来,我给你说,我欠你的那几十万,我一定要还你。只是我才回来,还一时还不上。我是专业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那钱我不要了,只要你别来打扰我就行了。你快走吧。你走了比什么都好!”

床底下回答的是颤音,似乎牙壳子也开始抖动了。

无可奈何的陈二流星觉得此行的目的已达到,扫了一眼屋内的一切,就自个儿离开了。

离开时,他故意放话说:“我走了,你出来吧。我说话算话!”

  

   九

大家觉得陈二流星来无影去无踪的,谁也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处,但事情又不得不做,而且是越早做越有利。听说隔壁村子里已经有人家的鸡狗失踪了好几只,大家怀疑是被陈二流星偷吃了。很可能他是先以鸡狗这种动物来炼牙口,最后等魔性积累得差不多了时,又开始对人下手。

这事要数陈阿斗最积极。一方面他在家务会上极力否定这个似陈二流星的人而非陈二流星本人。道理与任何人的想法一致,一个已入土为安的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了葬,即便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会再活一回;另一方面,他以除害的名义,强烈要求村民们采取行动。这个长着一副陈二流星面孔的人,要把他们家推向深渊。他代表全家表明态度,一定要把这个冒充陈二流星的家伙消灭掉,否则后患无穷。

全村人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通过一个处决它的办法。把邻村那个最德高望重的黎姓女巫请来,先用她高明的巫术,把死者陈二流星的坟墓里三层外三层地合围起来,然后又用石灰里三层外三层地圈住——圈成使它插翅难逃的三个圆。在整个圈起来的地方,倒入足够多的煤油,用一把火就可以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样的事我做得多了,你们尽管放一百个宽,该吃吃该喝喝,随便……”那个黎姓女巫在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一口的金牙。她满满的信心和胸有成竹的操作,得益于她有实施过并已成功了的先例。据她说,在对之前的一处坟地火攻时,烧死的是个狐仙,它的骨灰却是炭黑的。

三天后,一切准备就绪。尽管不知这个该焚化的“它”准确的落脚点,但根据办这事的人的臆判,他很可能晚上会回到坟墓里去歇息。有人已去到他坟地附近亲自探测过了,坟地留有出没过的痕迹。消息似乎并没走漏,因为大家一连三天都神经兮兮的,举止怪异,谁也没有离开过那商谈该事的屋子。他们在那间略显拥挤的屋子里,进行着各种预判和演练,大家一致认为对坟地实施火攻是能见效的。

某个悬月带“火”的晚上,只有这样的夜里,一切的牛鬼蛇神才会出没,好在村民们在天黑前已按事先的安排,将“它”封死在坟墓里,也得到了那个黎姓女巫最后的确认。她得意地命令在场的人奋力向坟地周围的土层里倾倒煤油——倒得越多越好。

黎姓女巫用她那作妖的纤纤食指弹出了一个带火的飞星,那火星立刻就在坟地周围腾起了冲天大火,火浪比一层楼房还高。

他们真是歹毒呵!要不是自己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事先在坟地周围做了些“手脚”,足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也许他们还不致这么“卖命”地来收拾他。现在好了,他们既然已置“它”于死地了,自己也该消声灭迹了,出于配合他们的需要嘛!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远处一个黑影自言自语地说。

他首先来到现场,把守了一处极佳的观察位置,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德行范围内要做的事,自始至终都尽收眼底。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所做之事,他几乎不往心里去计。但对某个人的忙前忙后,指指点点的举动,他感到特别难过,也特别恶心。

这个人就是陈阿斗。

“怎么一直不见有东西现形?”火光中,陈阿斗欣喜地来到女巫身边焦急地问道。“能看见火里有东西现出原形,自然是件更带劲的事?心里也才有十足的踏实!”

“那倒不一定。你想啊,面对这冲天的烈火,不等那家伙从坟墓里爬出来,就已被薰死到里面了。也许它算不得多机灵。不然就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哦!”

那个在远处目睹到人心险恶的黑影,挂着满眼的泪珠离开了。

  

   十

继续将自己留在山洞里,已经成为陈二流星不二的选择。

冬天到来的山野,到处呈现出凄凄惨惨的衰败景象。来时那些挂在树上,披在地上的绿茵,都被大自然以冬天的名义收走了,干树枝和枯草随处可见。好在悬空的山洞,被一棵枝繁叶茂的矮丛柏树遮去了不少。也没有直达的路径可以通行,进出山洞显得异常困难。加之整个山林离山下人口稠密的村庄较远,隐蔽的洞穴为他提供了安全的避难所。

无家可归的陈二流星已经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不过,在他看来家的那个位置,虽然存在,却只能以另外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把它留存到心里去了。因为,自打阴界逃出来后,一路历经种种磨难,本身就因为远方的家在急切地召唤着他。而今既然那个充满亲情的家回不去了,那就退而求其次吧。能在曾经熟悉过的土地上继续存活下来,也算是一种另外的满足。

“流星,我找得你好苦啊!如果今生我无法找到你,我将会多么多么地悲哀,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一切都没逃过侯八赖的眼睛。走进陈二流星梦里的他,表现出极大的真诚和十足的悔意。他痛恨自己,对曾经做过的不可饶恕的错事悔恨交加。

“你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用报复我来解恨,这是我感到对不起你,感到深深自责的原因。要是当初你举报了我,我的命运将从此改变。我发誓一定要帮你,毕竟是我剥夺了你生存的权利,我得负这个责任。腊梅找到我,告诉了你的事,使我一脸茫然,一开始我也不相信自己居然犯下了大错,可通过我一番查找之后,才发觉我的确把你的命拿错了……要不是她告诉我,我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一开始,陈二流星并没想搭理他。不管怎样,他都对今天他出现的尴尬处境于事无补。他毕竟已经逃了出来,他们已是两个世界上的人了。

几天以后,侯八赖又一次走进了陈二流星的梦里,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离开的架势。

陈二流星只好耐着性子,留下专门的时间去与他接触。其实,他一直都恨他不起来,也许这就是他命里该有的劫难吧!这也就成了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机会。

侯八赖谦卑地站着,几乎是站到了坐着的陈二流星伸手可触的地方。

“你站这么近,不怕我踢你?”

“你踢我才好呢!说明你对我的气已经消了。”

“对你的气我早就消了。其实,那也不叫气,只是一时有点想不开。你坐下说吧,你站着说话,我有压力。”陈二流星挠了一下头,觉得一时词穷了,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用语。

“我知道。腊梅说你心好,不忍心害我。”

“好了,你可以走了,一切都过去了。”

“陈大哥,如果你让我好受点,就回来吧,我来帮你。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哪还去住什么山洞嘛,连你的家人都不认你。你放心,只要你回来,到了阴界,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此言不虚,侯八赖挨到陈二流星的身边坐下,他把自己现在的发迹史都讲给他的陈大哥听。自从自己做了那件天大的错事之后,他就在阴司庙前发誓,从此做个好人,再不混吃等死。只有这样,才能报陈二大恩人的宽厚仁慈之情。如果换作一个以怨报怨的别人,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算谢天谢地了。最好的结果是,他的一生将在见不得天日的地下室里度过了。前不久,他终于时来运转,当然,也是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当上了阴界里的一个片儿警。没看这个小小的片儿警,实权大着呢。那些初到阴界的人,要落户不是,他可以让他三年五载地落不了户,跑断腿也不行。

陈二流星听到这里,不由得打量了侯八赖一眼,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这才发现,他的穿作更了不得,华丽的衣服金光闪闪,像金缕衣。想必他以前不会有这样的派头吧,一定是鸟枪换炮的存在。

“前几天,我才终于把你的事办妥了。我通过秘密渠道,认识了专门分配指标的特大哥。他很厉害,凡到阴界里的人,都要经过他分配名额,具体是哪个人要来,他还要打红勾,才会被阴界接收。否则,就办不成了。我撒了不少的银子出去,他才点了头。并且还有一个附加条件,要我偷偷帮他落一个户口,这个户口肯定是通过歪门邪道进来的,不过我已经答应了他。”

不知不觉间,随着一连串竹筒倒豆子的话脱口而出,侯八赖已把方才表现出来的谦卑丢到脑后了,露出了他在那个位置上不可一世的霸气,可能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便又走到陈二流星的身边去站住。

“陈大哥,我完全能搞定你的事,回来吧。你在阳间的那面亲人,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这个,我知道。可我还没活够,还不想离开。”

“这可不行啊!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写在纸上,递给了特大哥,可能这几天你就要……”

“就要什么,你赶紧去撤下来。否则,我把你前面的事兜出来。”

“陈大哥,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嘛,我马上去办。”

就在侯八赖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道亮光闪现,随即一股迷人的香气飘了过来。

一个靓丽迷人的青春女子出现了。

来到近处时,她用直勾勾的凤眼看得陈二流星不知如何是好。

他躲闪着,退让着,甚至还有意与那女子拉开了一点距离。

“陈大哥,是我呀!我是腊梅。”

陈二流星紧张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腊梅已是我们阴司的大美人,红得发紫的歌星了。”

没有一下子离去的侯八赖忙做解释。为了今天的相见,他早已向腊梅透露了消息,也做通了她的工作来到现场。听说要见自己的阴亲,腊梅的心又不安分了起来。

陈二流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惊奇地说:“腊梅,你……”

“陈大哥,我做整形手术了。是不是完全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腊梅进一步靠近陈二流星,想依偎着他,“你就回来吧,这边挺好的!”

“不,我还不能离开,父母还在,我还有亲人……”

很快,他就与腊梅拉开了约有半个身子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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