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闹钟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

我闭着眼,从被窝里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片刻,碰到正在报时的手机,找到侧边的开关键,狠狠地摁掉。

迷迷糊糊间,我进入了睡梦之中。


一张白纸和一只钢笔被摊放在一顶小圆桌上,周围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

房间不大,只有二三十个平方左右,却挤满了将近五六百人。

尽管房间拥挤,依然有人在门口叫嚣着想要进来。于是不断有人被挤出房间,又不断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而在房间里的人则拼命想要挤到圆桌前,他们推搡着,顾涌着。

落在后面的人有抓过前一个人的肩,往自己身后拽的;也有蹲在地上,双手拉开前面人的腿,妄图钻进去的;有的人故作不在意,似是随波逐流,但距离却离圆桌越来越近;有的见自己已然靠近不了,伸腿想要绊住往前的人。

已经在圆桌前的人哪肯罢休,左手向后胡乱挥动,阻止靠近的人群,右手则死死抠住小圆桌的边缘,一只脚卡在桌脚,一只脚死死地钉在原地。也有双手紧拽着圆桌的人,脸憋得通红,拼着一口气,双腿半蹲,扎着马步,不肯放弃这个位置。

总有没了力气的人被扯开了圆桌,于是马上有新的人冲上来填补空位。

无数只手向上挣扎,又被无数只手狠狠地拽落。


雾不知从什么时候潜入,吞噬了整片树林,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湿润。

但它依然不知足,轻巧的触须搭着微风向远处推进,慢慢朝着平原入侵。

浓厚的雾气把树林和平原都藏了起来,连同清晨折射的阳光,在进入雾中也变得模糊不清。

白昼之下,只剩乳白色的一片,和其中杉树朦胧的翠绿色的影子。

在这雾中,再没有什么东西是明确的。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梦中。

在拥挤的十字路口。

我坐着电瓶车上,左手攥着刹车,右手虚搭在车把手上。

我将要去一个地方,穿过红绿灯的路口,向前去,一直向前。

可到底是前方的哪里,我又有点犹豫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

还有九秒的红灯,可等在我后面的人已经不耐烦了,他们按动喇叭,催促我离开。

说话声、鸣笛声、叫卖声,钻进我的耳朵,但又立刻消失不见了。

我沉浸在思考中,想着我今天出来的原因,想着我的目的地,想着我的梦。

今天人可真多,好像全市的人都出来了,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我用右脚垫抵着地,左脚踩在踏板上,身体有些不稳,加上来往人群的拥挤,一晃一晃的。

世界很喧闹,但是又似乎很安静。

人群从我的身边穿过,焦急地奔赴前方。

我看着红灯倒计时,三,二,一,黄灯闪烁,绿灯亮了起来。

目的地忽然在我脑海中出现。

右手下意识地拧动车把手,右脚点地,我冲进了车流中,像是一粒沙砾。

我想起来了,我要去赶赴一场盛宴,是在渔泽街巷,而我要在里面找一个东西。

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并不记得,但是我知道一旦到了那里,一旦看到它,我就都明白了。

而这是我今天唯一的目的。


铃声忽然响起。

围在圆桌前的人们放开了紧抓桌子的手,身体前倾,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那唯一的钢笔。

一瞬间,一只绷直得青筋暴起的手抓住了钢笔。那只手骨节突出,青筋分明,手指细长而苍白,脆弱得仿佛一折就会断了。可也是这只手,坚定地握住了钢笔。

当那只手握住笔的一瞬间,人群安静了下来,人潮也停止了涌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这只手上。

手的主人单手将笔盖拔下,放到了白纸的左上角。

尽管经历了一场混乱,白纸依然安稳地躺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静待众人的书写。

这只手握住笔,轻轻甩动笔杆,然后在白纸首行居中的地方写下“规则”。

接着另起一行,空了两格后写到——“第一条”。

写完这三个字,他便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下笔。

众人看着他的字,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用手指指点点。前面的人微微撇过身,用手遮住一半的嘴,小声地和身后的人交流。

此刻,众人变得团结起来,仿佛刚才与之竞争的不是旁边的人。

写字的人也变得有些不耐烦,他用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咚咚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交流声。

见众人不再说话,他才接着写了下去。


“布谷!”

一只杜鹃鸟的鸣叫打破了大雾的寂静。

它从树叶中探出脑袋,左右打量着这个隐隐约约的世界,似是有些不理解变样的树林。

在探查片刻后,它振翅一跃,扑腾着翅膀飞向了天空。一点灰白色刺入大雾,不过二三米就再看不到踪迹,只听得隐约有翅膀挥动的声音。

“布谷!布谷!”雾中传来杜鹃的声音,它似乎飞远了一些,又似乎只是在周围查看情况。

而后只听得到蓬松的羽翼拍打树叶发出轻微的声响,它的爪子紧紧抓住树枝,待站稳后又往里踱了几步。

杜鹃停在了离巢五六米外的树枝上。


我到了渔泽街。

极目四望,到处都是人。

小贩在高声叫卖,顾客在比划着手势讨价还价,关在笼子里的鸡鸭在进行最后的挣扎,路旁开过的车子急促地摁着喇叭,无数的声音汇聚到了一起,喧闹而嘈杂。

电瓶车是无法开进去了,于是我把它停在了街口。

拔下钥匙,确认一遍车子的位置,我转身走向了街道。

进入街道,人群忽然变得拥挤,所有人都兴致高昂,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喊着。再没有比这更热闹的地方了,人人都在高声叫着,为了买卖,为了今天,为了未来。一分一厘的交易,都充满了勾心斗角。

我在其中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

我该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能随着人流不停地往前,再往前。

此刻,我不再是我,我是全体,是人群,是这无数中的分母。

我看不到周围的摊贩,只看到许多的后脑勺,他们转动着,秃顶的,白发苍苍的,大波浪长发,酒红色……

空气变得混浊而刺鼻,我抬起头,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入目是被灰尘禁锢的行道树,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建筑,天空几乎是看不到的,露出的一角也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忽然有些迷惑,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呢?


当没有意义的字被连成一句话,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刚开始是小声的议论,当站在最外围的人群也得知了纸上的内容,不满的情绪被推向了高潮。接着不知道谁咒骂了一句,在此刻的群情激昂中,无疑是战争的导火索。

于是,议论变成了挑衅,所有人都开始了不顾一切的拳战。

挥舞的拳头砸在他人的脸上,下一秒又被另一个人击倒在地,鲜血从鼻子里飞溅而出,但是没有人在乎自己受了多少伤,只疯狂的想要攻击他人。

他们叫嚣着,怒骂着,用拳头殴打他人的身体,用指甲抓花他人的面目,用嘴撕咬他人的皮肤,他们调动身上所有的器官攻击任何一个出现在他们周围的人。

那个在纸上写下文字的人已经被挤了出去,钢笔蜷缩在桌角,而后被拥挤上前的人一脚踩断了笔尖。

那张写着字的纸仍然紧紧地贴在桌面上,无数双手从它的周围挥过,却没有一个人去撕碎它。

所有人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们像是一群野兽,只剩下厮杀的本能。

房间里笼罩着一股疯狂与血腥。


天亮了,阳光划破浓厚的大雾,直直地照射着这片广袤的树林。而此刻,树林才显现出它真实的模样。

这片树林大多是松树和杉树,枝干粗壮而挺拔。树木枝丫交错生长,肆意地向周围伸展。在这些树木的枝叶间,还有野蔷薇、忍冬、酢浆草、稠李,它们抢占着斑驳树影下剩余的阳光。

鸟雀翅膀拍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声音嘈杂而纷乱,不再是一只杜鹃小心的试探,而是数十只鸟雀振翅飞翔。

它们从巢穴中飞出,刺穿已经稀薄的雾气,飞向树林的上空,形成了黑压压的一团。但总有迟一步的小鸟,急急忙忙钻出树叶丛,再飞上去已经跟不上队伍,于是慢悠悠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又飞回了树林中。

渐渐的,其他鸟雀也脱离了队伍,飞回到了就近的树枝上。

天空中的飞鸟越来越少了。


当这个问题充斥在我的脑海中,一切似乎都变得离奇而荒诞。

我眨了眨眼,人已经站在了渔泽街外的小路上,旁边是我那辆缺了一个前置镜的电瓶车。

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占据了我的一切。

于是,我立刻骑上车,插上钥匙,然后再一次向远方驶去。

现在,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要回家去,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去了。

两边的建筑飞速地后退,我骑过宽阔的柏油马路,骑过热闹的居民楼,骑过架着管道的石板路。

我骑着车,规划着回家的路线,可回家的路似乎又总没有尽头。

忽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铃声。

是我的手机吗?可我今天出门带手机了吗?我有些疑惑。

铃声不停地催促着我,抓着我的心,但我却找不到它在哪里。

我停下车,翻找口袋。不在上衣口袋,不在裤子口袋里,车凳底下也没有。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我口中念叨着,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


十一

铃声又一次突兀地响起。

在喧闹的房间里,清脆的声音微不足道,却起了巨大的波澜。房间像是按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动作被画上了休止符。

叮,叮,叮。

铃声停下。

所有人都放下了捏紧的拳头,整理起衣服来。

接着,他们开始和身边的人握手。有的人似乎觉得握手不够表达出自己的友好,在握手结束后仍不松手,猛地一拽,紧紧地抱住了对方。被抱住的人也不脱开,反而也紧紧地回抱。

房间里满是和睦的气息。

又过了会儿,人们结束了寒暄,开始有序地离开。

房间安静了下来,只留下平铺在桌上写了一句话的纸和角落里一只被踩碎的笔。

一切都落下了帷幕。


十二

当最后一只杜鹃飞回到树上,树林的白昼正式拉开了序幕。

鸟雀们在树枝上昂首阔步,从这个枝头跳上那个枝头。

它们觅食、玩耍,发出欢快的叫声。

叽叽喳喳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十三

叮,叮,叮。

我猛地睁开眼,熟悉的床头柜上是不停响着闹钟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7:10”。

啊,天亮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6,165评论 5 46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2,503评论 2 373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3,295评论 0 325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589评论 1 26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439评论 5 35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342评论 1 273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749评论 3 38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397评论 0 255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700评论 1 295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740评论 2 31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523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364评论 3 31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755评论 3 300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02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97评论 1 25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721评论 2 34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918评论 2 336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文/羊君小二 序幕 读小学的时候,我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看班主任李老师,遇到了李老师的妈妈,叫纪秋琴,她给我们讲了一...
    羊君小二阅读 513评论 3 15
  • 目录 上一章 仗剑南行 太湖边,嘉兴外,双雄落败,岳利上场来打最后一阵。 “陆大侠,岳某不才,想亲自请教阁下的轻功...
    jrskyfly阅读 413评论 2 2
  • 时间一直在轰轰烈烈的走,你不曾细看,一晃神便到了现在。故事一直在发展变化,你无需过分担心,时光总会给予这些故事一个...
    九亿少女的梦啊阅读 808评论 1 3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陈先生,都说您把您的梦想挥洒在了家乡的土地上,在广袤的高原上建起一座座桥...
    吴开阳阅读 5,900评论 45 419
  • 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章节目录:【一夜五更梦 下】 第一章 一更入...
    阿银老师阅读 1,870评论 0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