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声闹钟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
我闭着眼,从被窝里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片刻,碰到正在报时的手机,找到侧边的开关键,狠狠地摁掉。
迷迷糊糊间,我进入了睡梦之中。
二
一张白纸和一只钢笔被摊放在一顶小圆桌上,周围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
房间不大,只有二三十个平方左右,却挤满了将近五六百人。
尽管房间拥挤,依然有人在门口叫嚣着想要进来。于是不断有人被挤出房间,又不断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而在房间里的人则拼命想要挤到圆桌前,他们推搡着,顾涌着。
落在后面的人有抓过前一个人的肩,往自己身后拽的;也有蹲在地上,双手拉开前面人的腿,妄图钻进去的;有的人故作不在意,似是随波逐流,但距离却离圆桌越来越近;有的见自己已然靠近不了,伸腿想要绊住往前的人。
已经在圆桌前的人哪肯罢休,左手向后胡乱挥动,阻止靠近的人群,右手则死死抠住小圆桌的边缘,一只脚卡在桌脚,一只脚死死地钉在原地。也有双手紧拽着圆桌的人,脸憋得通红,拼着一口气,双腿半蹲,扎着马步,不肯放弃这个位置。
总有没了力气的人被扯开了圆桌,于是马上有新的人冲上来填补空位。
无数只手向上挣扎,又被无数只手狠狠地拽落。
三
雾不知从什么时候潜入,吞噬了整片树林,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湿润。
但它依然不知足,轻巧的触须搭着微风向远处推进,慢慢朝着平原入侵。
浓厚的雾气把树林和平原都藏了起来,连同清晨折射的阳光,在进入雾中也变得模糊不清。
白昼之下,只剩乳白色的一片,和其中杉树朦胧的翠绿色的影子。
在这雾中,再没有什么东西是明确的。
四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梦中。
在拥挤的十字路口。
我坐着电瓶车上,左手攥着刹车,右手虚搭在车把手上。
我将要去一个地方,穿过红绿灯的路口,向前去,一直向前。
可到底是前方的哪里,我又有点犹豫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
还有九秒的红灯,可等在我后面的人已经不耐烦了,他们按动喇叭,催促我离开。
说话声、鸣笛声、叫卖声,钻进我的耳朵,但又立刻消失不见了。
我沉浸在思考中,想着我今天出来的原因,想着我的目的地,想着我的梦。
今天人可真多,好像全市的人都出来了,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我用右脚垫抵着地,左脚踩在踏板上,身体有些不稳,加上来往人群的拥挤,一晃一晃的。
世界很喧闹,但是又似乎很安静。
人群从我的身边穿过,焦急地奔赴前方。
我看着红灯倒计时,三,二,一,黄灯闪烁,绿灯亮了起来。
目的地忽然在我脑海中出现。
右手下意识地拧动车把手,右脚点地,我冲进了车流中,像是一粒沙砾。
我想起来了,我要去赶赴一场盛宴,是在渔泽街巷,而我要在里面找一个东西。
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并不记得,但是我知道一旦到了那里,一旦看到它,我就都明白了。
而这是我今天唯一的目的。
五
铃声忽然响起。
围在圆桌前的人们放开了紧抓桌子的手,身体前倾,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那唯一的钢笔。
一瞬间,一只绷直得青筋暴起的手抓住了钢笔。那只手骨节突出,青筋分明,手指细长而苍白,脆弱得仿佛一折就会断了。可也是这只手,坚定地握住了钢笔。
当那只手握住笔的一瞬间,人群安静了下来,人潮也停止了涌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这只手上。
手的主人单手将笔盖拔下,放到了白纸的左上角。
尽管经历了一场混乱,白纸依然安稳地躺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静待众人的书写。
这只手握住笔,轻轻甩动笔杆,然后在白纸首行居中的地方写下“规则”。
接着另起一行,空了两格后写到——“第一条”。
写完这三个字,他便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下笔。
众人看着他的字,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用手指指点点。前面的人微微撇过身,用手遮住一半的嘴,小声地和身后的人交流。
此刻,众人变得团结起来,仿佛刚才与之竞争的不是旁边的人。
写字的人也变得有些不耐烦,他用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咚咚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交流声。
见众人不再说话,他才接着写了下去。
六
“布谷!”
一只杜鹃鸟的鸣叫打破了大雾的寂静。
它从树叶中探出脑袋,左右打量着这个隐隐约约的世界,似是有些不理解变样的树林。
在探查片刻后,它振翅一跃,扑腾着翅膀飞向了天空。一点灰白色刺入大雾,不过二三米就再看不到踪迹,只听得隐约有翅膀挥动的声音。
“布谷!布谷!”雾中传来杜鹃的声音,它似乎飞远了一些,又似乎只是在周围查看情况。
而后只听得到蓬松的羽翼拍打树叶发出轻微的声响,它的爪子紧紧抓住树枝,待站稳后又往里踱了几步。
杜鹃停在了离巢五六米外的树枝上。
七
我到了渔泽街。
极目四望,到处都是人。
小贩在高声叫卖,顾客在比划着手势讨价还价,关在笼子里的鸡鸭在进行最后的挣扎,路旁开过的车子急促地摁着喇叭,无数的声音汇聚到了一起,喧闹而嘈杂。
电瓶车是无法开进去了,于是我把它停在了街口。
拔下钥匙,确认一遍车子的位置,我转身走向了街道。
进入街道,人群忽然变得拥挤,所有人都兴致高昂,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喊着。再没有比这更热闹的地方了,人人都在高声叫着,为了买卖,为了今天,为了未来。一分一厘的交易,都充满了勾心斗角。
我在其中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
我该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能随着人流不停地往前,再往前。
此刻,我不再是我,我是全体,是人群,是这无数中的分母。
我看不到周围的摊贩,只看到许多的后脑勺,他们转动着,秃顶的,白发苍苍的,大波浪长发,酒红色……
空气变得混浊而刺鼻,我抬起头,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入目是被灰尘禁锢的行道树,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建筑,天空几乎是看不到的,露出的一角也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忽然有些迷惑,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呢?
八
当没有意义的字被连成一句话,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刚开始是小声的议论,当站在最外围的人群也得知了纸上的内容,不满的情绪被推向了高潮。接着不知道谁咒骂了一句,在此刻的群情激昂中,无疑是战争的导火索。
于是,议论变成了挑衅,所有人都开始了不顾一切的拳战。
挥舞的拳头砸在他人的脸上,下一秒又被另一个人击倒在地,鲜血从鼻子里飞溅而出,但是没有人在乎自己受了多少伤,只疯狂的想要攻击他人。
他们叫嚣着,怒骂着,用拳头殴打他人的身体,用指甲抓花他人的面目,用嘴撕咬他人的皮肤,他们调动身上所有的器官攻击任何一个出现在他们周围的人。
那个在纸上写下文字的人已经被挤了出去,钢笔蜷缩在桌角,而后被拥挤上前的人一脚踩断了笔尖。
那张写着字的纸仍然紧紧地贴在桌面上,无数双手从它的周围挥过,却没有一个人去撕碎它。
所有人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们像是一群野兽,只剩下厮杀的本能。
房间里笼罩着一股疯狂与血腥。
九
天亮了,阳光划破浓厚的大雾,直直地照射着这片广袤的树林。而此刻,树林才显现出它真实的模样。
这片树林大多是松树和杉树,枝干粗壮而挺拔。树木枝丫交错生长,肆意地向周围伸展。在这些树木的枝叶间,还有野蔷薇、忍冬、酢浆草、稠李,它们抢占着斑驳树影下剩余的阳光。
鸟雀翅膀拍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声音嘈杂而纷乱,不再是一只杜鹃小心的试探,而是数十只鸟雀振翅飞翔。
它们从巢穴中飞出,刺穿已经稀薄的雾气,飞向树林的上空,形成了黑压压的一团。但总有迟一步的小鸟,急急忙忙钻出树叶丛,再飞上去已经跟不上队伍,于是慢悠悠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又飞回了树林中。
渐渐的,其他鸟雀也脱离了队伍,飞回到了就近的树枝上。
天空中的飞鸟越来越少了。
十
当这个问题充斥在我的脑海中,一切似乎都变得离奇而荒诞。
我眨了眨眼,人已经站在了渔泽街外的小路上,旁边是我那辆缺了一个前置镜的电瓶车。
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占据了我的一切。
于是,我立刻骑上车,插上钥匙,然后再一次向远方驶去。
现在,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要回家去,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去了。
两边的建筑飞速地后退,我骑过宽阔的柏油马路,骑过热闹的居民楼,骑过架着管道的石板路。
我骑着车,规划着回家的路线,可回家的路似乎又总没有尽头。
忽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铃声。
是我的手机吗?可我今天出门带手机了吗?我有些疑惑。
铃声不停地催促着我,抓着我的心,但我却找不到它在哪里。
我停下车,翻找口袋。不在上衣口袋,不在裤子口袋里,车凳底下也没有。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我口中念叨着,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
十一
铃声又一次突兀地响起。
在喧闹的房间里,清脆的声音微不足道,却起了巨大的波澜。房间像是按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动作被画上了休止符。
叮,叮,叮。
铃声停下。
所有人都放下了捏紧的拳头,整理起衣服来。
接着,他们开始和身边的人握手。有的人似乎觉得握手不够表达出自己的友好,在握手结束后仍不松手,猛地一拽,紧紧地抱住了对方。被抱住的人也不脱开,反而也紧紧地回抱。
房间里满是和睦的气息。
又过了会儿,人们结束了寒暄,开始有序地离开。
房间安静了下来,只留下平铺在桌上写了一句话的纸和角落里一只被踩碎的笔。
一切都落下了帷幕。
十二
当最后一只杜鹃飞回到树上,树林的白昼正式拉开了序幕。
鸟雀们在树枝上昂首阔步,从这个枝头跳上那个枝头。
它们觅食、玩耍,发出欢快的叫声。
叽叽喳喳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十三
叮,叮,叮。
我猛地睁开眼,熟悉的床头柜上是不停响着闹钟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7:10”。
啊,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