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1她SHE | 那个疯女人,叫香儿

【九洲芳文】

1.

我有一个“四服”上的姑姑,叫香儿。所谓四服,就是她和我爸的太爷爷是一个人,再往下推一辈儿,到我们这辈儿,她就是第四服了。

香儿长得漂亮,皮肤白皙,身材也匀称,高挑的个儿,编着两条大辫子,总是笑意盈盈的,那叫一个俊。以前的人们都说,她看起来根本不像农村的人,身上连丁点儿泥土气都没有,如果一定要描述一下,那就是仙气儿。

我这个姑姑不是一般人儿,她识文断字,出口成章,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更厉害的是,她写的一手美丽的粉笔字,更是出神入化。

她确实不是一般人儿,因为,她还是一个疯子。

我家有一张照片,上面是我大姑和一个美女。在那个年代,素颜朝天,又天天风吹日晒,能称得上美女的人真不多,香儿姑姑决对算一个,还是那种十年八年都出不了一个的美女。

小的时候,明明知道这是香儿姑姑,但是不明白,为什么照片中的香儿姑姑和真人不一样呢?总是得反复确认才罢休。

我问我爸:“爸爸,这是谁?”

我爸说:“是你香儿姑姑。”

“那为啥不一样呢?”

“那时还没疯。”

再过一段儿时间,我又会问我大姑:“大姑,照片中的人是谁?”

我大姑说:“是你香儿姑姑。”

“为什么长得和真人不一样呢?”

“那时,她还没疯。”

一来二去,我就特别好奇了,心想,香儿姑姑怎么变了?怎么变成疯子了?


2.

现实中的香儿姑姑,跟照片中完全判若两人。

永远蓬头垢面,衣冠褴褛,哈腰塌背,两眼发直,嘴里还念念叨叨。每次看到她,她都能追我半条街,所以,香儿姑姑是我小时候的噩梦,一逮着机会,为了报复,我都会跟其他小朋友一起,拿着石头子儿打她,但是她从来不生气,还冲我笑。

印象特别清楚,读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时候,我在自己村儿里读。我们的教室挺宽敞,但是学生不多,所以村里把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集中在了一个教室,大约有30多人。

那个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老师不在,因为,一旦老师不在,香儿就来教室里捣乱。

而且每次一来,就会直勾勾的冲到讲台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写的是什么,就记得字是真的漂亮,就像照片上的香儿姑姑一样漂亮。

香儿不仅在教室黑板上写,还常跑到村委黑板上写,大胡同的墙上写,桥墩上写,总之,村儿里稍微平整点儿的地方,都有香儿的字迹。

以前我问我爸:“香儿写的什么?”

“诗。”

“她怎么这么爱写字儿?”

“因为她本来就是老师。”我爸摇摇头说。


3.

我们村儿都姓王,有两三百年的历史,最早时,是三兄弟来落脚建村,所以一个村儿里的人都是亲戚。

但是,亲戚和亲戚也不一样,有远有近,往上数,五服以内的就属于近亲了,超过了五服,大家就很少来往了。

香儿,是我第四服上的姑姑,我叫她爸二爷爷,叫她妈二奶奶,叫她哥哥大爹。

香儿那会儿只有一个哥哥,大她十几岁,所以兄妹俩从小不怎么亲。以前还没一个哥哥,是龙凤胎哥哥,落地就死了,据说二奶奶当时就骂:“怎么不一起死了?”

印象中,二爷爷瘦高个儿,话不多,天天蹲在门口抽烟袋。二奶奶个子不高,又瘦又小,但是一看就是精干厉害的人儿。

至于二奶奶有多厉害,我并没有太多印象,很多故事都是零零星星地听大人们说的。因为从我记事起,香儿就疯了儿,在我大约八九岁时,二奶奶得了急病,去世了。

她去世的时候,村里的亲戚们到她家办丧。她家的院子很宽敞,除了搭的棚子外,还摆放了各种陪葬的扎纸。

而在不起眼的院子角落里,用铁链子拴着的就是香儿。她冲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们咧嘴笑,嘴里念念叨叨,像咒语一般,显得阴森恐怖。

来来往往的人愁眉苦脸,满面泪痕,只有香儿特别高兴。那种高兴溢于言表,发自内心,那一刻看着她,好像感觉她没疯。

不管怎样,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她家,因为害怕。


4.

我爸说香儿从小就很特别,胆子大,心还细,而且跟我爸和我大姑特别亲,作着伴儿一起长大的。我奶奶以前说,香儿除了睡觉回家,从会踩着走路开始,基本都在我们家,所以我奶奶也把她当成自己孩子带,有时候跟我二爷爷开玩笑说:“把香儿给俺吧,俩羊也是赶,仨羊也是看。”

那时,我爸比较淘,喜欢爬桥洞,钻树林,摸鱼抓虾,香儿姑姑都能跟着紧紧的,天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哥呀,哥呀”地喊,叫得很亲,比跟她自己的哥哥亲多了。

香儿不仅聪明伶俐,手也巧,心眼儿还好。村里如果谁家东西坏了,需要缝缝补补,只要让香儿帮忙,她从不拒绝。

要说二奶奶给香儿姑姑最大的好处,也就是这双巧手了。

香儿小的时候特别爱学习,我爸上学,她就跟着,但是二奶奶不让学,说姑娘家,早晚得嫁出去,识字儿有什么用?

香儿可不干,脾气上来,挺倔犟,愣是偷偷地跟着村里的“老头子”老师,不仅学习了字,还学会了记账。二爷爷看着高兴,再三要求,二奶奶才点头允许香儿上学。

当时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更别说女孩儿上学了。但是,香儿不仅识字,还能弹会唱,都是自学的,什么拉二胡,吹笛子,唱评剧,唱京剧…,我爸说,香儿就是个天才,不管学啥,一学就会。

香儿十五六岁时,就接替了村里的“老头子”,当起了小学教师。

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渐渐感觉,香儿和整个村儿显得格格不入。

村里的人都是农民,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灰头土脸的,但是香儿不一样,衣净面白,即便是拐着篓子上生产队干活儿,走路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


5.

香儿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亭亭玉立,是我们那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儿,喜欢她的人真是多了去了。

周围村里的小伙子们,三天两头借着机会往我们村里跑,什么看电影啦,送信啦,借农具啦,还不是为了一睹香儿的芳容,上门说亲的人更是排成队。

当时流行一个笑话,大人们逗孩子,问:“长大了要个什么样的媳妇啊?”

孩子们捂着嘴,扭扭捏捏,却难掩幸福地回答:“娶个像香儿那么漂亮的媳妇。”

香儿,成了所有男孩拼命干活,拼命长大的梦。

但是,香儿眼光高,那么多提亲的人,一个也没看上。村里的人都好奇,想着得找一个什么样的主儿,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这眼睛岂不长到头顶上去了。香儿才不管他们怎么说呢,不喜欢就不找。


6.

村里来了一支部队,修建村后山的水库,而部队里的士兵就被分到各家各户住下。

当时,有一位姓刘的士兵被分到我爷爷家里,不仅人长得帅,勤快,还有文化,有才艺。晚饭后,大家经常聚在院子里乘凉,我爷爷爱唱戏,总好来几嗓子,而姓刘的士兵就会自告奋勇拉二胡,打快板。军民一家,其乐融融。

情窦初开的香儿,情不自禁地被这个帅气又有才情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主动写出了人生中第一封信,是一封表白的情书。

而帅气的小伙子,也被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小学老师吸引得魂牵梦绕。

两个年轻人互生情愫,心心相印,经常在一起谈天论地,评诗说唱,好不快乐。虽然近在咫尺,却经常书信传情,恐怕是因为再美的话语都表达不出爱情的甜蜜吧。

可是,在那个年代,有些事儿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二奶奶知道了,气得二奶奶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打香儿,一边儿骂她不要脸。甚至指桑骂槐,把我爸和我大姑也骂在了一起,并禁止香儿再来我家,否则就打断她的腿。

过了没多久,二奶奶就托人给香儿说了一门亲,是隔壁村的,听说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有两把子力气,二奶奶说,跟着这样的男人,以后不愁没饭吃。

香儿自然不同意,在家哭过,闹过,甚至绝食抵抗,但是二奶奶全然不理,硬收了对方的礼,订了这门亲。


7.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硬生生的给拆开了,要说换了别人,时间久了,也就妥协了,可是这是香儿,注定悲剧才刚刚开始。

爱情是魔鬼,悄悄地吞下痴男信女,不吐一点儿骨头。

香儿看似若无其事,却悄悄地计划着为爱情粉身碎骨。在一个小雨绵绵的夜里,香儿与刘士兵相约私定终身。不巧的是,那晚,半个村都醒着。

香儿大哥那时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大约五六岁,因为白天吃了山上的野蘑菇,中毒,口吐白沫,慌里慌张地喊人救命,村里顿时狗叫,鸡鸣。这对年轻人,就这么被半个村人的撞见手拉手,依偎在大桥墩上。

就是我爸小时候经常带她去爬的大桥,足足有几十米高,中间还有三个大桥洞悬在半空,我小时候也爬过,因为太陡,常常是为了炫耀胆量,硬着头皮,屏着呼吸才能上去。

大桥是我们村的“标志性建筑”,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整个村,让人充满力量,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二奶奶炸毛了,在家里又打又骂香儿,用了她水平内所有能用到的难听话,但是村里人说,除了偶尔能听到二爷爷拉架劝停的声音,根本没听到香儿的声音,人们猜被打得不轻。

我爸和大姑拉着我爷爷和奶奶去敲门,发现门是反锁的,任凭我爷爷奶奶怎么敲,都打不开。反而是透过门缝,射出了刺耳难听的咒语。

二奶奶根本不解气,跑去部队上告发了刘姓的士兵,罪证是调戏良家妇女!

不知道二奶奶是有心还是无意,当时部队管控特别严格,一旦查实绝不会轻饶。毫无悬念,当年刘士兵给香儿写的那些信,便成了葬送自己的罪证。

年轻人被拉走了,有人说被送回家了;有人说牺牲了,修水库时被压在了山里,总之,消失了,那一年他才21岁。


8.

从那以后,好长时间没人见到香儿,说是病了,还去了县医院。

大约两个多月时间,香儿回来了,消瘦了很多,眼神也不那么灵透了,但是,还是那样笑意盈盈的,见了谁都乐呵呵的,只是这种乐呵带着涩涩的苦。

没过几天,赶上我大姑出嫁,香儿来送亲,抱着我大姑哭了,我大姑说:“妹,隔壁村的那个小伙子没退亲,说不嫌弃你,应了吧。”

香儿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打算嫁人了。”

“认命吧,这就是命。”

“姐,人活着怎么这么累,我不想凑合。”香儿还是香儿,还那么倔强。

“女人怎么不是一辈子,你看我,不也是经人介绍吗?认识都不认识,也嫁了。”大姑看着香儿,想想自己,也哭了。

不久,我爸也结婚了,年底的时候部队也撤了。

那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刘士兵消失了,香儿病了,我大姑和我爸先后都成了家,生活在继续,狗在叫,鸡在鸣,唯一不和谐的是,大桥墩上时不时地多了一个身影,有时候,迎着月,还以为是嫦娥呢。


9.

我们村那时才几十户人家,三面环山,土壤贫瘠,一铁锹下去,能把锹嘣掉瓷。

老百姓们天天锹这石头疙瘩地,哪儿有空识字,所以,好长时间也找不出个像样的老师,只能让香儿继续教学。

一晃,就过了两三年,香儿二十一了。二奶奶还是那么小小的,瘦瘦的,天天耷拉着脸,感觉全世界都欠她的。二爷爷一如既往地,蹲在门口抽烟袋。香儿哥哥家的儿子,经过上次蘑菇中毒事件,再也不吃蘑菇了,幸运的是没有影响身体,虚岁都快十岁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香儿白天上课,晚上有时溜溜大桥,几年了,没有搭理过自己的娘。

要说香儿跟二奶奶,也是奇怪,娘俩是天生的冤家,全世界都喜欢香儿,唯独二奶奶不喜欢。

我奶奶以前说过:“儿女生来就是向父母讨债的,唯独香儿,是来还债的。”

香儿这几年,把所有的寂寞都写在了本子上,一本一本的,只给自己看。还像以前一样,经常来我爷爷家,陪我奶奶做针线活儿,本子也经常放我奶奶家,这样也好,安全,大姑出嫁,我爸娶亲后,家里就没有识字的了。

我爸说,那些本子的皮儿都是红色的,有一次着急忙慌的,以为是毛主席语录呢,不小心拿了翻看了一下。

那年冬月,我出生了,作为家里的又一个女孩,不太受欢迎。第12天,吃宽面汤,亲戚朋友来看望的时候,香儿也来了。

看着襁褓中的我,香儿笑了,抬头跟我妈说:“嫂子,你瞅瞅,像不像我?”

我妈说:“哪儿有她姑俊啊,也就你稀罕她,……”

“早点成亲吧,自己生一个更俊的。”还没等我妈说完,我爸进屋碰见,对香儿说出了那句差点影响我一生的话。

“不干,以后你家老二给我养得了。”香儿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10.

第二年开春,放电影的人又来村里了,这次不是潘儿,换了一个人,姓宋,近三十岁的模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话不多,有点腼腆,但是很帅,帅得跟电影里的人一样,唯一不完美的就是,腿有点瘸。

后来听说,宋儿结过婚,老婆生孩子时难产,死了。

缘分这东西,有时候挺霸道,不来的时候,你怎么盼都没有用,想来的时候,你怎么躲,也躲不开。

那时,放电影的人,常年挨各个村子跑,吃饭的时候,就自动轮换到各农户家里吃,那一次,刚好轮到香儿家里。

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一个文艺,一个浪漫。少言寡语的人话多了,眼神无光的人也灵动了。香儿从此知道了《简爱》《廊桥遗梦》;宋儿也恍然大悟,贫瘠的山沟里也可以有写诗作词的美人儿。

知音难觅,两人相识恨晚,在彼此都成熟的年龄,互相吸引,那一晚,电影放晚了,因为耽误了时间。

时隔几年,香儿第一次又燃起了生机。开始编起那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也穿起了压箱底的碎花连衣裙,时不时地哼几句小曲,神情飞扬,眼睛里都是星星。

原来的那个香儿又回来了。


11.

二奶奶骂她浪,也骂她贱,穷得瑟,不要脸。香儿不理,当做没听见,时不时地往镇上跑,因为宋儿就住在镇上。

二奶奶又炸毛了,像斗鸡一样,居然也精神抖擞起来。天天骂,动不动也打,还不解气,又把香儿给关了起来。

香儿拼命挣扎,这次有了动静,哭着喊:“娘啊,你是俺亲娘吗?为什么这么逼俺,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别生俺,生下来掐死也行,干啥让俺活得这么遭罪啊………”

二奶奶也哭,边哭边骂:“俺怎么这么缺德啊,生了这么个贱骨头,啥样的不好,找个瘸子,倒贴人家啊,人家也不要啊………”

村里又热闹起来了,多了茶余饭后的话资,满足了那该i死的猎奇心。

但是,香儿是谁啊?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啊。

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她不服,凭什么娘要这样对她,天皇老子这么对她也不行。

终于,香儿又逃走了。

有人说是二爷爷给偷偷放走的,有人说是香儿撬开窗自己逃走的,具体谁也不知道,但是听着,就像人人都亲眼所见一样。

第二天,香儿哥哥就报警了,村里来了警察,也来了领导干部。二奶奶在院子里哭天抹地地喊,控诉放电影的宋儿诱拐良家妇女,还偷了家里的粮票......

从此,香儿失踪,宋儿因为拐卖人口罪成了通缉犯。

可能是腿脚不好,跑不远。只过了大半年,就被抓了,男的又多了一条强i奸罪,被判得不轻,进了监狱。

女的被送回了娘家看管,只是这会儿被看管的是两个人,因为香儿怀孕了。

本以为生米煮成熟饭,生下孩子,香儿有了寄托,二奶奶也就妥协了。可是谁想到,孩子生下来时好好的,是个漂亮的女娃,可没过几天,就夭折了。

香儿绷着的弦儿彻底断了,这一断,就再也没接上。

香儿疯了。


12.

疯了的香儿,还是见谁都笑,傻笑。

她不再编头发,也不再穿碎花连衣裙,连干净整洁的模样都没有了,总是满脸灰尘,衣冠不整。

有时满村里跑,也有时一连几天见不着,见不着的时候,据说是去镇上监狱看她男人了。

村里的大桥上会经常传来哭声,撕心裂肺;也会传来二胡声,唱曲声,哀怨悠长。

疯了的香儿,见了孩子就稀罕,听说谁家里生孩子,就跑到谁家门口蹲着,轻的被人赶走,重的被人揍一顿,再赶走,从此以后,香儿脸上的,身上的伤就没断过,有别人打的,也有自己划的。

大约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中午睡不着,跟着姐姐到河边洗衣服。当时根本没注意,香儿就在附近,确切地说,她是偷偷跟随着我和姐姐来到了河边。

趁我们不注意,香儿一把抱起我就跑,嘴里还念念叨叨,等我反应过来,吓得没哭几声就傻眼了,姐姐更是边哭边追,被石头绊倒好几次。

哭喊声终于把周围的村民吵了过来,他们抢过我,把香儿狠狠地揍了一顿。等我爸妈赶来时,我已经吓得不省人事,被抱回家后,病了好几天,丢了魂儿似的,白天睡,晚上哭,后来请了神婆,捣鼓了好久,我才慢慢好起来。

奶奶气得第一次骂人,但是骂的不是香儿。妈妈哭着让我爸去警告香儿,别再靠近孩子。

那是我爸长那么大,第一次吼香儿,他吼她:“你真的疯啦,都过去好几年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跟自己这么较真!!!”

吼完我爸就哭了,他原本以为过几年他妹妹就好了,可是他失望了,心疼自己的妹妹,却无能为力。

香儿眼睛红了,泪流了出来,嘴却笑着,疯疯癫癫地,转身跑了。

从此,香儿成了孩子们的噩梦。大人们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时,总会说:“听话哈,再不听话,香儿就来抓你。”

不过,那以后,香儿再也没碰过我。有人的时候,就躲我远远的;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地跟着,尽量地靠近,但是,再也没抱过。

于我,她真成了噩梦,白天怕,晚上梦,好几次在梦中被吓醒,吓哭。


13.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也渐渐地长大,香儿一如既往地疯。

轻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傻。重的时候,满身满脸都是血,拿着玻璃片,和着血,用粉笔在村里空白的地方写,有诗,有歌,也有骂娘的脏话。

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经常到隔壁村开会。只要一逮着空儿,香儿就会来我们教室,孩子们吓得四散,我更是躲得远远。

但是,香儿不在乎,有时给我桌上放个桃子,还有时,给我桌洞塞个李子,都是她在山上偷的,偷了东西就送给我和我姐。

每次我都回家跟我爸说,我爸说:“她给你们,你们就拿着。”


14.

后来,二奶奶死了,二爷爷也去世了,剩下香儿自己住在有大院子的空房子里。

直到她侄子大了,要娶媳妇了,哥哥和嫂子决定把香儿住的这四间房重新翻修,做儿子的婚房。

从此,香儿跟哥哥嫂子住,慢慢学会了一些扒苞米,摘花生类的农活儿。就像马戏团里驯化狗钻火圈一样,做得好,被赏口饭吃;做不好,没饭吃不说,还得挨顿打。

连狗都能听懂人话,更何况香儿。正因为香儿比狗强,所以被惹急了,会跑。

但是跑了,就没饭吃,得就到山上偷,哪儿有酸的枣儿,甜的瓜,她比谁都清楚。偷不着,就挨家要。

人人都像瘟疫一样躲着她,要饭吃,哪儿那么容易。

奶奶病危,弥留之际,还不忘告诉我爸:“给香儿送口饭去。”

从此,只要饿了,香儿就来我家门口转悠,我爸每次都把她带回家,只是不让她进里屋,只能在院子里。下雨时,就在胡同里,因为怕吓着我和姐姐。

有几年大涝,家里的一大半麦子被偷了,剩下的麦子也都发了芽,做熟后又粘又黑,即便这样,家里人也填不饱肚子。

有一次,我妈终于忍不住,唠叨我爸:“馒头,包子连自己孩子都不够吃,就别给香儿了。”我爸不同意,硬是拿着两个包子走到院子里,却发现香儿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早晨,我爸推开大门,发现门口堆了一堆豆子,不熟,还带着青豆荚。

我爸眼圈一红,喃喃地说:“谁说她是傻子?”


15.

后来,我读初中时要住校,每周才回家一次,看见香儿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有一次见到,发现她老了很多,其实才30几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看不清脸上是否有皱纹,只见瘦得皮包骨头。

初秋的一个周五,我放学骑车回家,走到村口,发现很多人聚在一起看热闹。我问我爸:“爸,出什么事儿了?”

“你香儿姑姑又病了。”

“疯得又厉害了?”

“不是,吐血了。”

“啊?”我居然第一次发现,香儿除了疯病,还会得其它的病。

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散了,我爸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回去吧。”我说。

“这次回不来了。”我爸嘟囔了一句,转身接过我的自行车,一言不语地推着,我就静静地跟住后面,回家了。

第二个周末我回家,赶上阴历十月一,我们的风俗是得上坟祭拜先人。

在我奶奶的坟墓旁边,多了一个不大的新土堆儿。

我们给奶奶烧完纸,敬完酒,磕完头,对我说:“给你香儿姑姑烧个纸,磕个头吧。”

“啊?”我一阵惊讶,有点不知所措,本想问问什么时候走的,嘴巴却不听使唤,问:“怎么在我奶奶旁边?”

“因为跟你奶奶亲,更何况她也不姓王,进不了她家坟茔。”

“啥?她爸不是我二爷爷吗?”

我爸没吱声,自顾拨弄着烧纸,眼睛被熏出泪来。


九洲芳文公益征文


【作者简介】

C半盏(简书会员):80后,爱讲故事,爱做梦。时间过得太快,希望用笔记录下曾经的时光,为岁月留下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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