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庄,一个不算偏僻也没有山的村子,有一条河环绕在它的身后。
我没有称它为故乡,是因为无论身体还是心里,我都并未真正地离开过它,虽然有整整16年我没有住在那里。每每想起,又总觉得,它曾经的确属于我。
(一)捉知了龟
梦里千回,它仍是旧时模样;魂牵梦绕,那里全是儿时记忆。
村子的后面有一条河,叫柳青河,因此我们村得名柳河村。河上有两座桥,并不太宽,没有什么正式的名字,村里人按方向叫其中一座北大桥,另一座东北大桥。河的两边是高高的河堰,小时觉得它似乎绵亘万里,上面长满了树,爬满了草,开满了花,走在上面,青草味儿混着泥土的气息,一阵一阵地迎面扑来,那种味儿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河堰的坡上种满编筐篮的柳条,一簇一簇,大片大片的。
夏天天不亮,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从床上爬起来,一路笑声一路狂奔,到河堰上的柳条堆里找知了龟(蝉还没长出翅膀的时候,我们就叫“知了龟”),找来找去,扒开柳条发现蠕蠕爬动的知了龟时那种喜悦,那种激动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
小时候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那时,河里的水很清澈。水里飘着各种柔软的水草,水草下游来游去的小鱼无忧无虑,水里的野鸭有灰的、花的,一会儿游出水面 ,一会儿钻进水里,自由自在,没人理它们。浮萍微动,蒌蒿满地,河边的芦苇在风中正沙沙作响。
坐在河堰的树荫下,随便摘几朵野花,紫的、黄的、白的……各种各样,到处都是,别在扣儿眼里,插在麻花辫上,觉得自己真美。有个小伙伴说他见过天鹅,“就在那里,就在那边的河里”,“吹牛,吹牛”,“真的!真的!”,谁管是不是真的呢,一阵阵打闹一阵阵欢笑,直到太阳高升,树上的知了吱吱地叫了,我们才带着满袋子的知了龟回家。
(二) 卖馓子的人
忆及河堰,除了捉知了龟这样快乐的往事,还让我想起一个神秘的故事,想起一个模糊的人。
他是个20多岁的年轻男子,身材并不高,每次在村里的街巷里遇到,记得他脸都是红红的,可能是因为他在大声叫卖的缘故,“馓子噢,纯花生油的馓子来”……他是柳青河北岸一个村的人,几乎每天都来我们村卖,推一辆自行车,后座驮着个柳编筐,筐里的装着满满的馓子,用塑料布盖的严严实实的。他远远的叫卖声里飘着一股馓子的香味,他家油炸的馓子真香,直到现在我还怀念那种香味,可每次买了又和那时的香味不同,所以我越发想念那个青年卖的馓子,也就顺便会时时想起他的故事。
那时我有8岁或9岁吧,年岁有些久远了,那个青年来的多了,便和我们村的人很熟了,有时把自行车放下,会和村里人拉呱,有时趴在车座上和一帮孩子说笑,偶尔拿出几根馓子给吃,孩子们吃不够再伸手要时,他便摆摆手说“去,让你们娘来买,拿粮食来换也行”。(那时农村人没几个钱,经常会拿粮食换一些东西)听说我们村的一个大娘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不知什么原因没成。
这个青年每天都要穿过东北大桥,走过一段河堰,从河北岸来到河南岸卖馓子。
日子就这样习惯了,村里似乎不能缺了馓子的味道,一个卖馓子的外村人融入了我们村。
可是有一天,忽然觉得很久没听见卖馓子的声音,没见到他了,一问,便有人说,他死了……
死因很奇怪,七七八八的,说的最多的就是,有一天,他照样骑着自行车,驮着刚榨出来的馓子,从柳青河北岸,穿过北大桥,正走在河堰上,忽然面前停了一只美丽的鸟儿,羽毛鲜艳,在地上跳来跳去,他没当回事,因为那时河里的野鸭,树上的各种鸟儿多的是,可是,走远之后回头看时,竟然发现那鸟不见了,有个穿着鲜艳衣服的姑娘站在那儿,他吓得一身冷汗,赶紧骑车头也不敢回,径直骑到我们村里。听说回家时是我们村里人送回去的,因为馓子根本没法卖,整个人一直恍惚着……
再后来,听说一病不起,死了。
到底他是怎么死的?有人说那些什么鸟儿姑娘的是瞎编的,他是得了一种什么病死的,有一阵子,村里人讲的都是他的故事,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好一阵子不敢去找知了龟了。死因不清楚,可他,确实是死了。
那时的人都简单,何况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快我们就淡忘了这个有些神乎其神的故事,又开始了美好的时光。
(三) 拔猪草
我们并不是只知道玩,大人在地里忙活,小孩也有分配的任务,一有空就要挎着大篮子到野地里去拔猪草。
除了冬天,春夏秋所有的时间我们好像都要去拔猪草。所谓猪草,就是村里家家都喂猪,没有足够的粮食喂,就要到野地里拔一些猪能吃的野菜。拔了野菜回到家洗干净,切碎,放在锅里掺着玉米面或麦糠之类的谷物煮熟,喂猪,猪可喜欢吃了。这种工作一般是家里的女孩去干,女孩们也乐意干。
每逢周末,三五成群约好时间,个个挎着大篮子,大多是三根系(xi)子的,说是篮子得有筐一般大小,挎在胳膊上,和小小的个头极不协调,没有人觉得累更不用说苦了。满野地里去拔,一般庄稼地是不去的,妈妈们都嘱咐好多遍不要踩坏人家的庄稼。那时地里的粮食就是农民的命根。有时找到一大片就比着赛地拔,这儿堆上一堆儿,那里堆上一堆儿,插朵野花做记号,红花的是她的,蓝花的是你的,黄花的是我的,拔完就使劲往篮子里塞,一直塞得满满的,再也塞不进去,但要留出塞胳膊的空,因为还要挎回家呢。好了,几个女孩凑在一起拉会呱,聊聊天,说说小秘密,嘻嘻哈哈大半天就要过去了,肚子开始咕咕叫,我们便挎上满篮子的草回家了。有时在路上,遇到什么大叔二婶子的,会把我们的篮子放在他们的小推车上,帮我们推到村头,然后各自挎回家。
那时的人都真好,善良、淳朴,就像那时柳青河里的水,干净。
(四 )游泳
柳青河的水的确很干净。天热时,小孩子们包括大人们就会商量着去河里游泳。
游泳是有固定点的 ,东北大桥下有水闸,桥东底下是一大片水泥地,水也清澈,站在桥上一眼就能看到底。白天看到的基本全是小孩,一个个光着屁股蛋热热闹闹,比赛游泳,打水仗,还有的弄一个盆游到远处在水里打菱角,菱角水灵灵的吃在嘴里甜甜的,嘎嘣脆。偶尔也有在地里干完活实在很热的男人,一下子浸在水里解解热的,有时也有几个年轻的男子去游着玩的,所以白天女人一般不走东北大桥,哪怕绕路也走北大桥。实在没办法必须走时也是不好意思的扭着头快跑过去。当然如果全是小孩,也有女人会走到河边洗洗脸洗洗胳膊凉快凉快。晚上就是大人当然是男人的天下,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水还温乎乎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泡在水里聊聊天,哈哈一阵,洗去一身的汗臭及劳累。
整整一个夏天,东北大桥以及柳青河基本是属于河两岸的孩子们和男人的。
(五)
其实,我们村里现在也还有田地,只是把庄稼当命根的人很少了;柳青河的水里也还有鱼虾,只是再也看不见野鸭了;河堰上也还有树和草,只是已被铺上了塑胶跑道,进行了绿化,再也看不到捉知了龟的“野孩子”了。知了也很少了,野花也不再遍地了,也看不到拔猪草的女孩儿了,再也听不到袅袅炊烟里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了……
几十年的光阴,什么都在改变。有时,改变不是坏事,可能是新生与创造。
村北头有高铁通过,很多人家已经拆房搬迁了,区里的工作组去拆房时,大多数人没有吵闹,没有反抗,只有一户人家,家里的老人哭哭啼啼,舍不得搬走。年纪大了就是恋旧,自己本身就是个旧人啊。
我亲爱的乡亲们啊,还是那样简单、淳朴!默默付出几十年的家,一砖一瓦自己亲手盖起的家,顷刻间就轰然倒塌,房不再是房,家不再是家。他们心里是否也有抱怨与叹息?我没亲见。村里给他们重新规划了宅基地,迁到村子的最北头,紧挨着柳青河,早上便能看到在柳青河堰的塑胶跑道上溜达的上了年纪的人,是锻炼还是怀念?也许在心口正感叹世事的变迁,也许正忆及那些走远的往事。
当然,这都是有了一定年纪的人,像我,偶尔回家,嘴里聊的全是往事。现在的年轻人可不这样。
两三百平方的两层小楼的赔偿,在城里连个首付都不够,可城里一直都是他们羡慕的地方,很多年轻人在那里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家终归是家,他们不仅城里有家,村里盖起小洋楼,逢年过节是一定要回家的,父母打理着家里的一切,他们就像燕子,春天总归是要从南方飞回来的。
驱车回家,已经不知哪家是谁家了,一色的两层小楼,家家户户用的是自来水,用上了无线网络,整洁干净的水泥街道,平坦宽敞,家家门口栽着花或种着菜,看上去比城里人过得还惬意还安稳……遇见人,张口结舌,不知是谁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都已慢慢老去,我亦满面烟尘,亦有“儿童急走追黄蝶,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不变的是过去的时光。只是我仍一厢情愿地活在回忆里,回不去的过去,全是美好,只是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再也寻不回旧时模样。
恋旧是每个开始变老的人的习惯,今时今日未必不好,只是对过去一种怀念,因为再也回不去,隔了长长的距离望回去,一切都朦胧美丽,在煤油灯下写字时头发被烧焦的味道还在,夏天一家人在院子里嘻嘻哈哈的边吃饭边打蚊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墙头上爬满的葫芦开着花,院子里种的几棵西红柿,架子上长长的黄瓜……还有和它们有关的故事很多很多。
我的亲爱的小村庄啊,不甘心的,我要记着你的当初,当初的人、情、景、事,当初的一切,长长久久,直到老去。要不然,我要把你放到哪里,我又该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