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27

我当过“非民选”的生产队长

        那时候的生产队长,是一个没有一分钱补贴的苦差事,一般由社员们推选,大队党支部任命,公社备案。老十四未经推选,很多人不满,不敢公开反对,却热衷于暗地搞鬼。老十四上任后,为此吃了许多苦头。

        一天,生产队的政治辅导员、老十四的小堂哥,到公社开“政治学习会”,下午三点返家后,本可悄悄窝在家里休息,但勤劳的他舍不得浪费宝贵的时间,众目睽睽之下,他钻进自家的“自留地”里干起私活来。

        这种情况早就有,也不止他这一个“干部”这样做。社员们早已愤愤不已。

        记分员对老十四说:你小堂哥开会记的是全天工分,三点钟回家后,就应该参加集体劳动,和大家一起干满全天,但他反而回家干私活。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群众很有意见。记分员说完不走,立等老十四定夺。

        显然,群众在测试老十四是否公正。

        老十四犹豫了一阵,吩咐扣小堂哥3个工分。小堂哥知道了,大怒,冲过来,当众指着老十四的鼻子臭骂:你算个什么东西!谁选过你当队长?我就没冲过锭子(拳头)选你,你管不着我!这时,“很有意见的‘群众’”,没有谁站出来帮老十四说一句话。

        前面提到的已经因病惨厉谢世的“才大哥”,当时还健在。才大哥自认为,他是老队长之后,当然的队长人选。老十四当队长,他第一个不服气,康伯为了平衡他的情绪,安排他继续当副队长。

        一个早上,老十四六点半起床,提起铁皮“传话筒”,爬到后山安排了所有人全天的活之后,背起沉甸甸一“夹背”牛粪和浮土混合的农家肥,送往大约一公里外的母猪垭工地。路过才大哥后门,见他还在“淘(洗)红薯”,准备他一家人收工后的早餐,老十四没有吭气。

        到母猪垭工地卸掉混合肥后,返回“粪房”再装上肥,又见到他时,才大哥还坐在门槛上搓草绳作腰带。老十四负着重,停下来对他说:才大哥,你的活儿后面是撒种、上肥、盖土三个人的活儿。你不动,三个人都动不了。你是副队长,不带头可以,但不能拖后腿!快走吧!才大哥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有卵子资格教育我!老十四明白他指的什么。低下头走开。

        老十四第三次遇到才大哥时,他还停在他家后门给牛套枷。这时候离老十四上工至少已经一个半小时,等才大哥爬坡上坎将牛赶到母猪垭,就差不多要收早工了。老十四卸肥后,叫来记分员,吩咐:才大哥今天早上的工分全扣,另外负责撒种、上肥、盖土三个妇女今早的工分照给,但全部从才大哥以往的工分中扣出。

        这时,才大哥慢悠悠地吆喝着牛,到达了母猪垭工地。闻之,一跳三尺高,落地后,疯狂地拖着两米长的打牛棒,朝老十四飞奔而来。看到老十四不肖的眼神,才大哥没将打牛棒横扫过去,却咻咻不息叫骂着,跳到老十四前面挡着,不让路。眼看挡不住,才大哥将打牛棒倒转指向他。

        打牛棒是一刀斩下来的,根部呈锋利的刀叶状,这就是越南人让美国士兵胆寒的、埋在丛林陷阱中的木刀。

        才大哥将木刀对准老十四的喉部,咬牙切齿,骂骂咧咧,跃跃欲试。老十四伸出左臂,抓住他用力一拨,才大哥歪到一边,差点栽倒。老十四继续往前走,没两步,背后传来了妇女们的惊叫声,还来不及回头看,屁股就产生了钻心的疼痛。老十四抢在才大哥第二棒打中自己前,抓住了打牛棒,顺势一掌,把才大哥掀了个四脚朝天。才大哥一翻身爬起来,放声高喊着“队长打人了”,死死抱住老十四的脚脖子不放。这时,才大哥的大儿子剑娃背着混合肥从坡下冒出了头,见状扔掉“夹背”,飞奔而来;才大哥的二儿子智娃正空身下坡,闻之也掉头跑来。

        农村人喜欢儿子,原因之一,就是农村山高皇帝远,很多纠纷无法及时报官,报了官官方也未必来人,即使姗姗来人了,刀已出鞘,架已打完……。儿子多,至少不会害怕打架,不会吃眼前亏。

        老十四二哥二横梁打架很厉害,小时候老十四惹事或被人欺负时,高喊一声二哥,二哥多数时间都会从天而降。但是今天,二哥一早就到公社开会,接受组织民兵“拉练”的任务去了。父亲打架也是高手,有一次和一位精壮对阵,仅一招“拿口”,就令那不可一世的精壮跪地求饶。但现在,他在远处山下的水田里干活,看不见,也听不见。三哥前几年就流落新疆,下落不明。即使在,他也不擅长、不屑于用拳头说话。看来,今天这一场恶战,不仅躲不过,还凶多吉少。

        闪念间,老十四的搭档、会计书哥背着一夹背混合肥出现了。老十四将他视为救命菩萨,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

        书哥是家中独子,其父在公社供销社当吃皇粮的木匠。书哥从小被万般溺爱,又有条件经常享受精粮肉食,生得五官姣好,身型高挑,细皮嫩肉。他是“老三届”初中生,数学成绩极佳。毕业后回乡务农,一直担任队上的会计。

        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应该为老十四解围。但是,他卸掉混合肥后,却面无表情,两眼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空气,旁若无人地从老十四他们身边快步走过。

        老十四当生产队长,是骤然从书生到做苦力。初事农活,涅槃过程煞是悲苦。比如挑粪,一天下来肩就会红肿、第二天就会破皮、渗血。晋妈心痛,也只能将破旧衣物拆开、洗净,嵌入棉花做成垫肩,绑在儿子肩上减轻擦压痛苦。干重活流汗多,捂得严,不散热,汗更多。咸咸的汗水侵入破皮渗血处,那个滋味,让人分不清脸上流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即使是饱经风霜的农人,在肩挑背磨破皮后,也会停工休息,或干点不用肩抗背磨的活,几天后,破皮处结痂了,生茧了,结实了,就不怕磨压了。但是,老十四有赎罪的心理:决心用实际付出,来平衡非“民选”的耻辱。再者,正值抢种季节,容不得闪失;他咬牙扛着。

        老十四希望自己的以身作则,能带动会计、副队长、政治辅导员、民兵队长、妇女主任等一班人如是。然而,效果甚微。这些愿意当“干部”的农民的思想境界,大多是利用那可怜的头衔,占点可怜的便宜。否则,便没有人当这样的“干部”。老十四只得首先向年年轻轻、身强力壮的第一搭档书哥挑明,要求他监督自己、并和自己一样,干活不偷奸耍滑,为群众做出表率。

        老十四和书哥个人之间,没有任何矛盾,老十四一直对他尊重有加。问题在于,书哥自担任会计以来,经历了几任队长,均自持是文人,从没认真干过重活。经常不是借口做账,躲在家中摆弄“矿石收音机”,就是象征性干点比妇女们干的活还轻松的活儿,活得优哉游哉。小小老十四的要求,书哥甚是恼怒,但他同时也是知书达理、自尊心很强的人,虽打心眼里畏惧重体力活,也只能勉为其难。不过从心底,他非常反感甚至怨恨老十四,特别是每每品尝劳苦时。比如今天,背着沉重的臭粪艰难地一趟又一趟爬坡上坎时。就很怨恨:要不是你老十四抢着当队长,我何时吃过这份苦!

        于是,便有了他对老十四见死不救这一幕。这应该是他一直的期待。

        这份险恶,陡然间刺激老十四生出了破釜沉舟的斗志。

        须臾间,剑娃已经杀到。

        剑娃比老十四大几岁,生得虎背熊腰,身强力壮,老十四不敢怠慢,不再顾虑才大哥是否受得了,狠狠一脚踢开他,迎战剑娃。剑娃来势汹汹,却好像不会打架。他的追求,似乎就是抱住对手,摔翻在地,按着狠揍。这对从小不安分,不知打过多少次架的老十四来说,谈何容易。如果这时候老十四要脱身,只需虚晃一拳,拔腿奔走就是。但好强的老十四,不愿在众人面前留下逃跑形象。故而明知形势于自己很不利,也扛着。这份愚蠢,老十四一辈子未超越,吃了很多亏,有几次还差点丢了性命。

        紧接着,智娃也杀到了。憨厚的智娃打架也不内行,也不用拳头,更不用腿,也是一味扑上来抓着往下按。一拳不敌二手,老十四终被剑娃从身前抱住,智娃从身后抱住。庆幸的是,两弟兄一前一后均用力向左拧压,正好抵消了他们施加在老十四身上的力。老十四顺着他们的力道推动旋转,抓住机会突然借力猛摔,剑娃被摔到三米开外,趴倒在地。不容他爬起来,老十四疾步上前,一脚踏中他背心,一手抓住他的头发用力一提,剑娃立即痛得呲牙咧嘴,诞水长流,话不成句。急回眸,智娃还坐在地上发懵,才大哥正念念有词地忙于到处寻找不知被老十四扔到了何方的打牛棒(其实就挂在眼前的桑树上)。才大哥的三儿子这时也赶到了,见状却不知如何下手。

        躲在暗处,准备欣赏老十四挨揍、享受快感的书哥,见状大失所望,悄然遁去。

        老十四小时候常早起,在田间“晨练”,不过是看《三侠五义》之类多了,盲目模仿所谓侠客的顽童行为。农人不解,理解为“练武”。今日一幕,纯属侥幸,却被结合“晨练”故事,谬传为“武功高强”。倒也好,自此直至辞去生产去队长,虽然身在不明事理的狼群中,累累险象环生,却再无人敢于拳头相向。

        事件的结局,是才大哥认罚工分、接受康伯批评、老十四不计较挨了一打牛棒、屁股上冒出了一条“红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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