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9 华杉
不合常识,不合常理,就是异端。为什么历代异端邪说市场那么大?因为常识听起来“没新意”。
【或问:“异端。”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有同学问“异端”,这是《论语》里的一句。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做学问,如果专治异端邪说,那是最有害的。
什么是异端呢?张居正说,自古圣人继往开来,只是一个平正通达的道理,其伦则君臣、父子、夫妇、 朋友,其德则仁、义、礼、智、信,其民则士、农、工、商,其事则礼、乐、刑、政。可以修己,可以治人。世道所以太平,人心所以归正,都由于此。舍此之外,就是异端,便与圣人之道相悖。人若惑于其术,专治而欲精之,造出一种议论,要高过于人,别立一个教门,要大行于世,将见其心既已陷溺,其说必然偏邪,以之修己,便坏了自己的性情;以之治世,便坏了天下风俗,世道必不太平,人心必不归正,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所以说斯害也已!
张居正的话,倒像一个预言家。一个学说,要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其说大行于世,进行大规模的社会实验,结果就是自己人格尽丧,天下风俗尽毁,世道大坏,人心不古。这样的学说,为什么能够大行于世呢,因为他许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美丽新世界,许诺了唾手可得,一蹴而就,应有尽有的美好生活。
我们平时的工作学习,也是一样,因为自己内心浮躁,不能踏踏实实,埋头苦干,潜心积累,就想一步登天,于是就去追逐种种一步登天的异端学说。这一说没能登上去,便去找下一说。世间大有“一步登天法”的各种专卖店,钻到那里面去,斯害也已!
世间的道理,都特别简单朴实,成功都是积累得来,要学正学,走正道。靠的是天道酬勤,日日不断之功。
程颐、朱熹、张居正等,都站在儒家立场,以儒学为正学,佛学、杨朱、墨子为异端。不过孔子那时,佛教还没传到中国,杨朱、墨子还没出生,他当然不是指他们,或许没有具体指谁。
钱穆对异端之说别有发明,他说,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你站在这一端,对面就是异端。对面的人看你,也是异端。孔子说不要攻乎异端,是教人对学问,要通乎全体,不要走极端。如《中庸》所说,执其两端,而用其中。殊途也可能同归,否则道术不同,而使天下分裂,为害无穷。
又说,异端也指歧途小道,小人也很有才,小道也很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你用他的才,他可以对你有帮助;你钻进去钻研他的学说,就掉坑里了。
王阳明怎么说呢?他说:“和普通老百姓相同的,叫做同德。和普通老百姓相异的,就是异端。”
简单的说,不合常识,就是异端。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王阳明说:“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差别也只是在毫厘之间。告子是下功夫让自己不动心,孟子是在心原本不动之处用功。心的本体是不动的,只是因为你行不合义,做了亏心事,心就动了。孟子不论心动还是不动,只是去‘集义’,每时每刻每处,对每人每事都义,所行无不是义,这心自然没什么动不动的。而告子呢,他只要此心不动,既要把捉住这心不让它动,把这心生生不息的根反而阻挠了,不是不动心,是死心了,这样不仅没什么好处,反而有害。孟子的‘集义’功夫,自然把心存养得充实,没有任何气馁、亏欠之处,自然纵横自在,生动活泼,这就是孟子的浩然之气。”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分。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又说:“告子的病根,在于他对性无善无不善的观念。告子说无善无不善,也不算什么大错,但告子执着于此,就先把一个无善无不善的性放在内。有善有恶呢,又从外物上看,这便有个物在外。这就把性和物分作两边看,就会有差错。无善无不善,性本来就是如此,领悟得及时,话说到这儿也就够了,没有什么内外之分。告子见得一个性在内,又见得一个物在外,便知道他对性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王阳明的观念,心外无物,不能把心和物分成两边看。
人之初,性本善。孟子说性善,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王阳明说他这样讲“也没什么大差”,是他在这个观念上,立场有调整,所以晚年会说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样的四句教。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弟子朱本思问:“人有灵性,所以有良知。那草木瓦石之类,也有良知吗?”
王阳明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那就不成其为草木瓦石了。不仅是草木瓦石,天地没有人的良知,也不成其为天地。因为天地万物与人只是一体,其最精妙灵窍之处,就是人心的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是一体。所以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治病,因为人与外物所禀受的气是相通的,故能人与万物都能够相通。”
王阳明此论,让我想起科幻小说《银河帝国》里面的盖亚星球,那星球的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和人都是一体,分享分配能量和信息。电影《阿凡达》里的阿凡达星球,也是这个概念,他们通过尾巴连接星球的能量。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踰越,此便谓之义:顺言个牒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有同学问:“圣人和万物同体,为什么《大学》却要分出厚薄来呢?”
这位同学所问的厚薄,是儒家时常讲的厚薄亲疏,次序分清楚。出自《大学》里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次序: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修身为本,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末。若这个根本混乱了,还要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不可能的。张居正讲解说:“就像那树根既枯了,却要他枝叶茂盛,必无此理。”
厚薄论。张居正讲解说,厚是指家,薄是指国和天下。因为家是亲,国和天下相对于家来说是疏。家庭是我应该爱的,国家、天下也是我应该爱的。但亲疏有别,家亲而国与天下疏。一定是先厚其所厚,然后能及其所薄。先爱家,然后才能爱国,爱天下。如果对自己家庭很薄,而对国家,对天下很厚,没有那样的事,一定是谎言,是假的。
这是儒家价值观的根本,要求约束,是推己及人,先管好自己,再管别人;爱是由近及远,先爱自己家,再爱别人家,爱国,爱天下。如果次序颠倒,就要骂他是小人,甚至是禽兽。比如“大义灭亲”,就是禽兽,不是儒家价值观,孟子说了,如果舜的父亲杀了人,他是天子,他该怎么办?他应该抛弃天子之位带着父亲逃跑,而不是“秉公执法”。
张居正自己,也被人骂了“禽兽”,为什么呢?为“夺情事件”,他的父亲去世,他没有按规矩回家守孝二十七个月,因为他是首辅,改革正在关键时期,皇帝还小不能亲政,他若离开,改革必功亏一篑,于是由皇上下诏“夺情”,不许回家,继续工作。所以群臣要攻击他,不能为父尽孝,而能为君尽忠者,未之有也!
另一位被夺情的名臣是曾国藩。也是父亲去世,他当时正在主持军务,和天平天国作战,符合夺情条件,但他仍然离开军营,回家奔丧。也挨了骂,是左宗棠写信骂他,说干戈之际,事机急迫,岂有此理。后来咸丰帝下诏夺情,曾国藩才回到军营。
我们来看看王阳明的回答:
“只是因为道理本来就有厚薄。你说圣人与万物同体,咱们这身体,也是一体,但是遇到危险,要那手脚去保护透和眼睛,是不是偏要薄手脚呢?人对于禽兽和草木是一样的爱,用草木去喂禽兽,又如何忍心呢?人对于人类和禽兽是一样爱的,但是要把那禽兽宰了供养亲人、祭祀先祖、招待宾客,这又如何忍心呢?人对于至亲和路人同样是爱的,但是如果只有一碗饭,一碗汤,得到就活,得不到就死,不能两全,那一定是救自己的亲人,那路人甲就不管了,这又如何忍心呢?这是因为道理本该如此。
“但是,如果是我自己和至亲之间呢,那就不能分彼此厚薄了,因为仁民爱物都源自亲情,如果此处能忍心,那就没有什么不能忍心的了,那就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大学》里讲的所谓厚薄,就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这就是义;顺着这条理,就是礼;懂得这条理,就是智;始终坚持这个理,就是信。”
王阳明最后这样归纳出仁义礼智信,真是精准!
这里我们也可联系他前面的异端论,和普通老百姓想法一样的,就是同心同德;和普通老百姓想法不一样的,就是异端。
这些自然的道理,也涉及法律和伦理的问题。法律上,是自然法的哲学,自然法的含义,就是将宇宙秩序(天理)本身中作为一切制定法制基础的关于正义的基本和终极的原则的集合。它萌发于古希腊哲学,其中智者学派将"自然"和"法"区分开来,认为"自然"是明智的,永恒的,而法则是专断的,仅出于权宜之计。
比如亲亲相隐,而不是大义灭亲,就是全世界通行的法则。也是形成了古代刑律的一项原则,亲属之间有罪应当互相隐瞒,不告发和不作证的不论罪,反之要论罪。
在中国古代,亲亲相隐是春秋战国时期儒家提出的主张。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亲亲相隐原则得到进一步确认。唐律对亲亲相隐原则作了具体规定,以后各朝的规定大体上与唐相同,其内容主要有三点:亲属有罪相隐,不论罪或减刑;控告应相隐的亲属,要处刑;有两类罪不适用亲亲相隐原则:一类是谋反、谋大逆、谋叛及其他某些重罪,另一类是某些亲属互相侵害罪。新中国成立后,以“大义灭亲”为原则,在法律和亲情之间,以法律为厚,亲情为薄。直到2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审议通过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修正案)。其中第一百八十八条明确规定:“经人民法院通知,证人没有正当理由不出庭作证的,人民法院可以强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重新恢复了亲亲相隐的原则,恢复了传统的厚薄亲疏观。
伦理问题呢,就是先救谁,后救谁的问题。那新闻报道,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同时落水,他却先救了别人的儿子,结果自己儿子没救过来的。媒体赞扬他无私,按儒家传统就要骂他禽兽了。即便自己的儿子位置较远,也要先救自己儿子,因为这里的厚薄亲疏是明显的。如果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呢?或者那个著名问题,老妈和老婆同时落水先救谁?这个没有答案,王阳明说了,自己一家人不得分别彼此厚薄。但是你必须做一个决定。电影《唐山大地震》里,那母亲做了一个决定,救了弟弟,没救姐姐。我当时不应该带着大儿子去看这电影,那时候他大概十岁,弟弟1岁多。这个电影给他造成很大困扰,回来一定要问,如果是他和弟弟,先救谁?我说这个没有答案。他又问:“如果我们一家四口在船上,船要沉了,必须扔一个人下去,扔谁?”这个问题容易,我抢答:“我!我!我自己跳下去!”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之是非为体。”】
王阳明又说:“眼睛无体,以万物的形状颜色为体;耳朵无体,以万物的声音为体;鼻子无体体,以万物的气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之是非感应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