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烟花绚烂,爆竹声起,喜气四溢。
屋内,香气弥漫,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此时,除夕夜,我们一家子围坐在桌子前,尽情享受这份独属于年三十的喜情。母亲端上了一盘饺子,升起的热气中,是这一大家子红润的脸。
而我,却看向了母亲,母亲大概也是懂我的意思,也看向了我,我相信,母亲与我想到的是同一个人,因为在这欢喜的日子里,唯有我与母亲,是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的脸色,我与母亲不自觉地倾洒出来了一些悲情。这个日子,那个女人,大概也想拥有这份画面,也想做一顿沁人的饺子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家中多了一个身影,是一个妇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第一次来家中我当是叫花子,以为母亲打发些碎钱,就好了。可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那个女人出现在我家中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每次来,母亲总要做些饭菜,端在桌子上,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
一开始,女人来时两手空空,什么都不拿,坐下了,就等我母亲的饭菜端上来,期间也不看我,更不要提什么与我说两句话了。吃完了,唯唯诺诺的向我母亲应两声就走。而这也正是我乐得看见的,因为她是个叫花子,我觉得她脏,万一被朋友知道了我与一个叫花子有什么交集,那怕是被他们笑话死,我还怎么见我的朋友们。这事也并不是没有,我听一个朋友讲过,村中有个收破烂老汉的孩子,大家伙都避而远之,朋友还特意过来对我交代,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孩子,不然大家就都不和我玩了。那个女人也是这样的人,不,她是叫花子本身。
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女人手上拿着些东西了,但那些都是些什么东西,有时是一袋方便面,有时是一颗土豆,从始至终,就这两样。而我不理解的是,母亲将这些东西都接下来,并且连声谢谢。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找了母亲,问母亲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可母亲闭口不谈,我也不好强逼母亲说,也就随它去了。
那天,母亲驾车赶往家的途中,在一处破屋子前停下来。这屋子到底有多破,门前有一片地,稀稀落落的种着些农作物,隐约看见几颗土豆从干燥的土里露出小半个身子。大致一看,屋顶是茅草顶上盖着几片残瓦,屋子通体是木头的,撑梁的柱子也像是随时要断了一样。窗子还是几张纸勉强盖住了那四方地。门就更不能看了,千疮百孔。实在很难相信,在这个时代,竟然还有这样的房子,在这周围都是朱红瓦绿的楼房,直耸入云,像是个巨人,低身俯瞰着这残破不堪的侏儒。
我拉着母亲,问母亲这是哪儿,来这里干嘛?母亲没说话,带着我进去屋子里。
屋子里,只有里屋和外屋,里屋只有个灶台,外屋只有个炕。炕上坐着的是那个女人,她看着是我母亲和我,忙站起身,一直“嘿嘿”笑着,让我和母亲做炕上,我看着她笑得是那么傻。母亲坐下了,我嫌弃脏,就在门口站着,女人看着我不坐,走过来拉着我胳膊,让我坐下,我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她就还是“嘿嘿”笑,却没拉我,手也不知道往哪放,一直在裤子上蹭着。我觉着她笑得有些痴。母亲瞪了我一眼,我只好不乐意的坐下了。
母亲和那个女人聊着,我无聊起身进了里屋。我看见了什么,一屋子的饺子,灶台上,地下都是饺子。
母亲喊我要走了,我与母亲出了门,要走的时候,那个女人转身进了里屋,拿出来一袋方便面,递给我,我收下了。
在车上,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母亲。没等我问,母亲自己对我说了。
那个女人,是外地的,嫁了个本地的男人,而且生下了一对儿女。可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男人带着孩子走了,走的时候对女人说,几天就回来了。女人这一等就是十几年,等到发了疯。男人没回来,儿女也没回来。女人记得儿女爱吃饺子,就每天包饺子,逢人就说,我儿子女儿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他们回来我给他们下饺子吃,他们就会可高兴了,后来也不说了,就是每天包一个饺子。饺子都是土豆馅儿,是母亲给女人买的土豆籽儿,种在门前的那一方土地上,可没水怎么可能种出来,母亲偷着把土豆埋在那地里。女人就靠着政府每个月给的两箱子方便面,两袋子面活着,面都包了饺子,赖以生存的只有那两箱方便面。
我听了,就让母亲停车,我把那袋方便面还回去,本来就没吃的,怎么还能要这面呢。母亲不让还。母亲对我说,她虽然是个疯子,可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这面,对于她来说,是最贵重的东西了,就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吧。
后来,母亲还是经常将那女人接在家里吃饭,而那个女人见了我还是“嘿嘿”的笑,可是我觉着我有些苦涩,女人倒有些好看了。
我长大了,读书的地方离家远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最后一次见都没见上。那个女人死了,母亲雇人给女人修了一座坟。母亲带我去了女人家里,坟头就在屋子后面,饺子还在里屋。我将里屋的饺子全都拿出来洒在坟上,磕了三个头。
我在母亲怀里哭了,我也不知道哭什么。我问母亲,这饺子女人一个都没吃,都给她儿女留着,假如她儿女真回来了,会吃吗?母亲,也是在哭,并没有回答我。黄土下,埋着的可怜人那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
母亲过来,摸着我的头,“今天过年,多吃几个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