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时期的老家,榆钱和槐花不仅是植物身体的一部分,也不仅是花朵或者果实,更是一种食物,一种充饥的美味。
记得每到春天,就到了家里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那么辛苦地耕作和经管,家里的小麦总是坚持不到新麦下来,望着面柜里少的可怜的面粉,母亲总是窸窸窣窣地用高粱扎制的笤帚一边仔细地扫,一边叹息,父亲则抽着不带过滤嘴的大雁塔沉默不语。
这时候,大家就会盼着榆钱出来。
故乡的榆树一度很多,在贫瘠的沟壑山地之间,在村头或者涝池边,总是能轻易的找到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
随着三月的春风吹来,最先露出嫩芽的就是柳树和榆树,我们这些还不知忧愁的孩子们就开始争着去采摘榆树的嫩叶,用它来替代桑叶,喂食藏在贴身口袋里孵化出的蚕宝宝。
大约是动物的本性,面对先天不足的生存环境,活下去的欲望能改变食性,蚕宝宝们居然吃起榆树叶来也似乎津津有味。
人也一样,那时充斥身心的饥饿感一方面降低了人们对食物的要求,同时也居然刺激了人们开发食物种类的潜能。
榆钱出来的时候,人们贫乏的食欲就被调动了。
不仅仅是孩子,连大人也都出动了,爬树的折下树枝,用铁钩和竹竿的,则能将人手不能及的树梢也剪下或勾下,树下的人则现将缀满榆钱的枝条“占”到自己身边,然后用手一把一把地捋,一会就能收集一笼或者一筛子的榆钱。
回家之后,淘洗干净,拌上少的可怜的面粉,上笼屉蒸,然后,就是一顿美味了。
如果再拌上一些葱花或者油泼辣子,就更完美了。
榆钱的采摘游戏刚刚落幕,槐花就粉墨登场了。
这应该是上天的安排,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饥饿至极而无所食。
发现槐花开,是从闻到香味开始的,那时,这种长刺的树木在村里并不是很多,而且大多是垂垂老矣,可是就是这些经年之后的洋槐树,用它的暮年酝酿花开,并滋养它身边饥肠辘辘的人们。
多年之后的此刻,我坐在遥远边城的办公室里,从窗户里飘来槐花的味道,那是老巷子里陈年的老树,这清香沁人心脾,我闻着闻着居然就饿了。
因为,槐花和榆钱一样,也曾是我们少年时候的食物。
槐花饭的制作和榆钱饭基本一样。
烟火气息的生活里几乎没有诗意,就像多年以后的我看到榆钱和槐花,首先想到的是吃,这个俗气的实用主义恐怕会伴随很久。
有一段时间,身边的朋友从春天开始,就忙着到处看花,那些杏花、苹果花、梨花,那些油菜花、薰衣草,甚至土豆花都吸引的人们纷至沓来,大家忙乱地拍照,亲热的合影,发朋友圈,说些诗情画意的话。
多年以前呢?这些花儿也在开,为什么我们却没有“花之旅”,没有舟车劳顿的热情高涨去看花呢?因为我们穷困,一个物资贫乏的人,只有最低程度的审美,却充盈丰富的实用主义。
那些种田的农民天天泡在果园里摘花、剪枝,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看花海多美。那些靠油菜和薰衣草卖钱的人,是闻不到花香的。
因了眼前和苟且,生活便少了诗和远方的田野。杨柳絮是我在这个曾经被唤作“白杨城”的小城市生活多年之后,才有直观认识的。
几乎和槐花同时出现,杨柳絮是这个城市四五月份最常见的“飞行物”,走在街上,甚至坐在车里或者站在窗前,很容易,你就会看到满天飘飞的白色絮状物,这些杨柳果实的碎片在短暂的生存期里,以这样一种飘逸而令人痛疼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有时候,植物是沉默的,比如那些上了年纪的榆树和槐树,以及已经越来越少的高大杨柳,它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这种安静的姿态注视周围的沧海桑田,在四季约定的习惯里开花结果,极少有人会注意到它们,只有在百年之后锯开躯干的时候,那些细密曲折的年轮,才隐喻着一辈子的心事。
有时候,植物分明又是最有灵性的,你童年爬过的那棵树,你小时候常见的一种草,老屋里陪你经年的一盆花,后院苦栾树上攀援的爬山虎,它们似乎和你一起经历生活中的一切苦痛欢愉,你回忆往事时,总能在一花一草里,找到过去的影子。
榆钱还在结它的穗,槐花的香味总在提醒往事,杨柳絮飘荡的影子扑朔迷离,我们的日子就在这花开花落和叶绿叶黄之间流转消失,对那些过去日子的记挂,就像这些寻常的植物,有些鲜活,有些枯萎,有些沉静,有些迷离。
蔡立鹏2017-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