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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也可能是第二三四场,X站在雪里,觉得熟悉又陌生。他知道雪是雪,却还在好奇雪的颜色、味道和触感。但当他看到雪花片儿像被折断的鸟翅膀,沉重地下落,他又开始担心起来。
小镇没有睡醒,或者醒了还像睡着,X不自觉地跺脚,好像这样能叫醒土地,白茫茫的一片削弱了他的视力,他感到周围离他忽远忽近,近的一切逼来,气势汹汹企图把他掩埋,远的都像假的,正在逐渐消融。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他觉得此刻应该做点什么,直到他目睹一个跛子,从左边灰色小方块(那大概是一间房子)一点一点把自己挪进右边的竖长条(他实在想不起那东西叫什么)的全过程后,他从军大衣兜里,捞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他用冻僵的手指把那玩意抹平,仅仅因为这个动作,他心里有点愉快,他心安理得地看着那字迹(这应该是我的,他这样想,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呢),像品尝一块层次丰富的甜点:
9:30 山后鑫宝小卖部门口 白色桑塔纳 车牌号吉xxxx08
他心下知道这东西很重要,于是又把纸片按照原来毫无章法的折痕搓到一起,郑重放进兜底。接着像等待一件过年的新衣,等那个人。
空无一人的街道,因为暴雪让他觉得拥挤,他眯起眼睛,后退一步,把自己放置到观看者的位置,彻底放空大脑,缓解刚才短暂思考带来的疲惫。
远处,层层叠叠的白中间,一个小点正和北风一起,擦着地面划过来,速度极快,让X莫名紧张。就在X几乎扔下行李仓皇而逃时,小点变幻成白色的庞然大物,不偏不倚,四平八稳地停在他面前。
白物体上的小黑框犹豫着向下缩小,全部落下后,钻出一个四方脑袋,脑袋下方的嘴一边冒烟一边说:“上车啊,愣着干啥呢!”
他介绍自己叫Y。Y和X同岁,有着X幻想中的身型轮廓和强健体魄,Y常年跑车,从东北拉着任何一个人,去往任何一个地方。他有高超的驾驶技巧,不管狂风暴雪,还是雨水冰面,都游刃有余。坐Y的车,你就放心吧,得劲儿地就像没挪过窝,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X看着Y的侧脸,后悔自己是不是应该坐后座,但现在显然已经失去了提这个要求的机会。Y的强悍看上去仍有危险的可能,越是避嫌,显得越像发出了无声的鄙夷,去往新疆需要开上两天两夜,过早交恶,对谁都没好处。
X想,Y应该是话很多的那种人,单单珲乌高速这一段,Y就几次欲言又止。Y的脑袋很方,肩膀很宽,手臂结实,皮肤黑黄,头发又黑又粗,直愣愣地立起来,一条疤痕从锁骨处蔓延到耳后,若隐若现,正对着X。每次Y张嘴,X都觉得一条蜈蚣要爬到他嘴里,X有为周遭的一切提前担忧的习惯,这次,为了避免Y的倾诉欲无处安放,他决定先开口。
我是画画的,X说。我去喀纳斯是画湖。
Y很惊讶,了不得啊,他说,咱们镇上还有你这号人物呢。
X有点被Y的热情感动,他说,不是镇上的,老家在敦市,前几年在北京发展。
Y又捧场,高雅啊,艺术啊,咱不懂啊,咋回老家了呢。
X即使知道Y会问到这儿,却还是触动于他语调中的亲切,于是真挚地奉上早就准备好的话,嗨,老毛病犯了。
啥毛病呢?X又顺理成章地等到了这关键的一句。
我忘事儿,X说,小时候脑袋受过刺激,是神经性的,就光忘事儿,精神状态嘎嘎好。
Y突然来了兴趣,但又不好过于兴奋,于是压低语调叹惋,真倒霉啊,兄弟。
X知道是时候表示洒脱了。说,没事的,习惯了,非常舒服,人的痛苦不就在于记得多?但我就不一样了,我今天谈的女朋友,明天就能忘,昨天受了打击,今天一样心情好。朋友都喜欢我,因为我给他们的友谊很纯粹,不包含带着龃龉和嫌隙的昨天,也没有忧心忡忡的明天。只要不是画过的东西,我看什么都是新的,画过的换了钱,也能从脑子里彻底扔掉。我总能收获很多秘密,把故事放到我这儿,谁都能放一万个心,我也爱听故事,我听到啥都比一般人快乐。
X一边说,Y一边感叹“霍!哈!好家伙!诶呀妈呀!”来回颠倒。
X很受用,越说越起劲儿,窗外雪花晃晃悠悠斜着飞过来,X感觉自己此刻和雪花一样轻飘飘。
我也有个习惯,X接着说,走哪儿都爱听人讲故事,从别人的故事里总能学到很多,不只是道理,还有反应,嗨,新鲜的东西太多了。
Y这个时候有点不知所措了,X猜测Y想安慰却不知从何下手,又抢先一步说,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精彩的话,我画下来送给你,但前提是,至少得让我记得住。
X觉得自己这句话精妙无比,既把语言的皮球抛了过去,又调动对方的情绪,用了一会儿脑子,疲惫感又涌了上来。
早就被遮起来的太阳,此刻也懒得发出光亮了,高速路上零星的车如同飘在同一片河流的落叶,眼前的雪花,变幻的路景,逐渐变成幽蓝色的白色天地,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于充足饱满。
他想,现在正是听一个故事的好时候。
好吧,Y开口了,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我的自己的故事,我的秘密。
X扭动了一下屁股,把腰的关节契合地放到座椅靠背上,深吸一口气,开始等Y的故事。
这事儿呢,是这么回事。Y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铁板一块硬下来。
那时候我8岁,不对,7岁,Y说。
对,其实吧,小孩一般记不住啥事儿是哪年的,但那可千禧年。
X记得千禧年,那是他的人生链条中,唯一还存在的一环。
Y接着说,他记得那个时候,大家好像都很开心,世界沉浸在一种怪异的幸福氛围中,像一颗劣质的糖果。Y却一点也不知道大人们在瞎高兴啥,他因为一件小事儿,独自蔫巴着。
“我爸说好了领我去商场买新衣服的,但临到快过年,他又反悔了。”
Y的记忆里没有母亲,和父亲关系也不紧密,他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家里,继而消失,像不管不顾地往湖面扔石头。很多冷飕飕的夜里,Y攥着遥控器,等待一声开门的巨响,他看完电视剧看曲艺,说话越来越像捧哏的,于是他用捧哏的方式和父亲说话。
眼看要过年了,马上商场就将关门,父亲依旧不回家,通常只在中午提饭过来的小姑拉着Y去买衣服。
他穿着一件发黄的棉袄,是捡奶奶单位刘老板家小孩的,袖子肥大,缠着一圈油渍,Y喜欢用那里擦嘴。他被小姑拉着,神态有些僵滞,他没有一点快乐,因为怎么看小姑都不是他爸。
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街道上依旧布满兴奋的人,男男女女贴靠在一起,老的拉着小的,小的手里攥着棉花糖。
步行街有摇呼啦圈抽奖活动,大喇叭隔几步就是一个,鸡鸭鹅旁边有松茸人参和苹果梨。一开始Y也凑热闹东看西看,但走上一会儿他就觉得累了,色彩和声音好像都顺着鼻孔耳朵灌进身体,把他自己的魂儿倒挤跑了。
成人世界的一切对Y来说都太庞大,就连那只鹅站起来都比他高。他逐渐烦躁,看什么都一个样。于是他任由小姑像拖拽一个行李,把自己拖到了商场里面。
这是Y第一次进商场,他最深的印象就是香。
原来香气是一种这样干净的东西,扑面而来时,让人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放。他抬抬手,转转脚,睁大了眼睛到处看。这会儿一切都可看了,空旷的空间,白晃晃的灯光,照在哪里都闪闪发亮,他依旧闭着嘴,竭力把手从小姑手里挣脱出来。他完全被商场迷住了。
X表示赞同,他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商场,肯德基里面有滑梯,你别看现在的事儿我记不得了,7岁以前好玩的我可一点没忘。
说完他又后悔了,便彻底闭嘴,在内心深处为自己的冒失忏悔。
果然,Y有些惊讶,愣了一下,随即张了张嘴,没说话。
那只指节粗壮的右手,顺着方向盘滑下来,打出一个弧度漂亮的圆。
雪已经停了,路面变得晦涩难行,但这辆筋骨吱嘎作响的桑塔纳,却在Y娴熟的技巧下,蜻蜓点水,漂向无边黑夜的尽头。
X心下赞叹,Y这人一定是粗中有细的,才能把车开得像做一件艺术作品,某种程度上,说不定他们是一类人。
转过这个弯来,Y接着说。
“我小时候有过一个万花筒,应该也是我奶从刘老板那儿拿的,在商场的感觉就像掉那玩意里了。”
他发现这里的人也欢乐,不过他们看上去井然有序,抬腿插手都有规整的尺度,或许是因为灯太明亮,让他们有所收敛,又或许他们早就习惯与这种欢乐共处。
柜台是一些透明晶亮的东西,刚好映照出他那小土豆一样的脸,他看着上面自己的影子发呆,就算是土豆,他也不是那种饱满圆润的漂亮土豆,七扭八歪的。更可怕的是,透过土豆脸,一些远星一样的小小金属正在发光。
Y一个接一个把那些东西都看了个遍,就像把电视台节目播出时间反复背诵一样,反正他一向有很多时间。看完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还没到因此而受挫的年纪,于是继续往里走,他感觉连时间都踟蹰不前,行走的只有自己。
他灵巧地穿过鱼群一样的人们,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圆形的台子,他学着别人,一眼不眨地盯着台子。
一开始旁边一个妇女还因为Y站到了前面,假装不经意地抬起高跟鞋,踢了一下Y的屁股,但Y不在意这些,就像不在意那些贵重金属一样。他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一点点挪动瘦小但厚重的身躯,挤到了最前面。
原来是健美操比赛。大人们饶有趣味地看着表演,Y的关注点却在女舞者的头花上,那花一上一下震颤,跟随着女人跳动的幅度,越来越松,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台上男人女人变换位置和舞步,引发出大人们连连欢呼,Y却屏息,百无聊赖地瞅着,只待头花彻底掉落,皮筋儿崩断的一瞬。
然而几乎就在和皮筋崩断等同的一瞬,不知哪里发出了一声惊天巨响——“砰!”
那声音既远又近,从每个人头顶的正上方炸开,震动了整个商场。
有那么两秒钟,人们雕塑一样冻住,空气凝固,时间停摆。
但马上,一声尖细的尖叫响起,绵长不绝,在商场绕了三圈,随后无数声尖叫应声而起。
“两岸猿声啼不住,哈哈!”Y说。
X屏住呼吸,脸色泛白,“有点冷了”他说,左手已经被右手捏得紫青。
Y却越讲越热,两颊像罩了一层浓密的粉红色烟霞,烧得正旺,眼睛射出奇异的光芒,车灯一样,撕裂黑夜,直射前方。
马上,“砰!”——又一声。
紧接着是两声——“砰砰!”
Y觉得这声音十分新奇,周围那些哭闹、吵嚷、推搡的人们更新奇,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听着尖叫,欣赏扭曲的面孔,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从上到下滋润了全身,于是他笑了出来。
一开始他还只是抿着那沾着菜汤的小嘴微笑,等到他看到那个踢过他的女人,被一个老头绊倒,摔了大马趴后,他彻底笑出声了。他配合着“哇哇哇”的哭声“哈哈哈”地笑着,这让Y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突然,他觉得手里空空的,这才发现小姑已经不在身边了,也好,没有她他更自在。他看那七零八落的人群,穿着鼓鼓囊囊的衣服,突然觉得他们和气球没什么两样,既然如此,他都想上去踩一脚了。
人潮就像蜜蜂那样,从西北方向,汹涌出来。不一会儿,淘洗出一快干净的空地。
那是一片儿童乐园,里面的孩子,早已被吊着嗓子的父母连扯带拽,扒苞米一样,从滑梯、秋千上被扒了下来。
设施诱惑地伸出手,企图牵住Y,Y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难以割舍这突如其来的馈赠,于是一步一个蹿,蹦到了乐园前。
诱惑太多,他倒不知道玩什么了,他把袖子送到脸前面,煞有介事地擦了一下嘴。刚要动身之时,突然,一个粗壮的黑色怪物,横插过焦灼的空气,质问般的停在了他腰前。
那是一只挖土机似的钢筋铁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此刻正五指大张,与Y对峙。
顺着那东西的底部,Y一点点解密似的往上看,但手先坏了规矩,一把把Y从腰部揽起。
Y知道这不是小姑,但也竟然没有一丝挣扎,Y明白自己没有了选择,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了那人的孔武有力。
他腰部结实,没有一丝冗余,肩膀宽得像个扁担,手掌比Y的胳膊还厚,别说一个Y,再来四五个都没问题。
Y扭过头去,想看看这样的身体属于什么脸。
“什么脸?”
X这个时间早该困了,但现在他彻底睡不着了,那些头脑里唯一残留的东西,此刻被彻底调动。陈年的记忆,冬眠后的蛇一样吐着信子,带着深埋已久的寒气,步步紧逼。
记起什么的感觉真不好,X想,浑身发冷,胃里像灌满了铅。
“我还没回头呢!”Y说。
车已经驶离了吉林,两边是不太高的小山包和看上去比山高的树,一棵棵高耸又寂寥地立着,犹如正在进行一场送别的注目礼。Y的车依旧很稳,时速始终如一。
X却觉得那些树盯得太紧了。他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腰。
“还没回头,商场就冲了进来十几个警察。”
那是Y第二次看到警察,上一次他见到他们后,失去了父亲十五天。
他们穿着一水黑色,构筑成一道人墙,手里高举一块板子。板子看着很硬,他们却看上去畏手畏脚,他们的呼吸烘干了整个商场,Y觉得他们害怕,这情形又让Y想发笑。
就像一簇簇快要散架的浪花,他们围着Y和男人越锁越小,直到抵达一个双方都尚觉得安全的位置。其中一个警察,手里变出一个小喇叭。
“呲啦——”一声喇叭启动时不情愿的尖叫后,警察发话:
“里面的人注意啦!我们已经把你包围了,请你放下手中的武器,放开人质——”
男人夹住Y的手震颤了一下,Y听不懂警察在说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像步行街的促销,让他打心底不爽快。
于是。Y悒怏地垂下了手脚,没精打采地环视周围,男人身上机油混杂了尘土的味道传来,让Y想起了父亲,他觉得自己与男人浑然成为了一体,竟提前为两人的命运担忧起来。
“你有毛病。”X说。
“什么?”Y还沉浸在故事里。
“我说......你他妈有毛病吧?”心下纠结一番,X还是嘟囔出来,声音轻了许多。
说完他斜过眼,观察Y的反应。Y深吸了一口气,吸气的声音前重后轻,颇为绵长,听着像叹气。
Y肯定对自己不爽了,应邀讲故事的人,不仅没收到听故事的人的捧场,还被抨击,这听故事的人不地道,讲故事的人还会讲下去?
X没等来Y其他的反应,X心想,既然如此,就停在这儿也挺好。这个故事比寓言还可怕,已经呈现出命运的某种对应性,再讲下去,他恐怕要承受不住了。
开车的说话的都是Y,但疲惫不堪的人却是X。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分明是时隔多年后再次降临的灾难,对他这个完全无辜的人,开启毫无来由的惩罚。
“为什么总是我,老天爷啊,我瘦小,我遗忘,我现在活得就他妈像个草履虫一样,这还不够吗?”X在心里幽幽地抱怨着。
或许是老天爷觉得还不够吧,X事后想,Y又开始接着说。
“那男的既然能干这种事儿,势必有两下子,你说是吧?”Y说。
Y觉得男人既勇猛又狡猾,即使他还没看到他的脸,或者他仿佛故意避开那里似的。他已经全凭想象,去弥补和描摹那张脸了,他甘愿把那张脸和父亲的脸比拟到一起。
男人夹住Y的手更紧了一下,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Y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笑,顺着他的脊背爬到耳朵边上。
不知道为什么,Y把这声笑与电视里看的萧峰联系到一起,正在他回忆那场萧峰父子相认的重头戏时。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飞速变幻,男人的喘气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喷到他的肩膀上。
热度的上升让他心跳加速,他既紧张又兴奋,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就在等这一刻。这千钧之际,这勇者的冒险,这一个男孩在强有力的带领下,成为男人的一瞬间。
他听到身后警察们慌乱的脚步,噼里啪啦,蹦豆儿一样跟着过来。灿烂明亮的灯光卷着商场鲜艳陌生的一切,晚霞般燃烧,释放出神圣瑰丽的美。空气冲刷着他的面颊,他感觉自己像春天里的树,一节高出一节,日后他坚定地认为,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长了大个儿的,从此他才变成现在的自己,更强壮,更坚强。
他突然高喊一句:“冲啊!”
Y听到身后那些追赶的声音静止了一秒,而男人的心跳,却澎湃地搏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好听,不如说我们是同呼吸共命运吧。Y说。
男人行动实在矫捷,以雷霆之势,甩掉了警察的追击,也逃离了光明的照耀。他们来到一处幽深的楼道。
兴奋和移动带来的窒息感让Y有些头晕,他不知道自己是被男人夹着,抑或是被黑暗托起。他仍然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终于,男人推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间狭小拥挤的杂物间,棚顶极低,几乎压在男人的头发上。男人反手将门锁上,又单手在一堆杂物中,精心挑选了几件和他一样强壮的桌椅,抵在门后,然后才将Y放下来。
Y已经很难适应陆地了,落地的那一刻,他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就像一只鸟被折断了翅膀。他咬着袖子看着男人,男人依旧在门前逡巡,步伐小,但频率高,因为空间有限,更像是掂着脚原地踏步。
Y顺着他的腿往上看。
那腿又壮又长还很直,好比两个房梁,上面支着半扇门一样的身子,黑色的夹克鼓鼓囊囊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涨裂。正当Y准备好好端详那张脸时,对方却突然以同等的高度,闪现在他的面前。
“小子,识相的就别闹。”那张脸说。
他的头是Y的两倍。因为鼻子、眼睛、嘴,每一块都有各自的分量,在脸上不分伯仲,显得这人的五官仿佛堆在一起的山石,紧凑且坚硬。
“我闹个屁,我高兴还来不及。”
Y简直想高呼“好玩,太好玩了!”话到嘴边,顺出来的却是:“得嘞,您瞧好吧。”
男人摸索着,竟然还真在房间内找到了开关,灯光闪烁了几下,随后稳定下来,Y眯起眼睛,看着周围这些被抛弃的旧物,从黑暗的浊水里被打捞出来。
它们是破旧的椅子,碎掉玻璃的柜台,两架残缺的塑料女体模特,赤裸,一个丧失了胳膊,一个没有脑袋,以及一堆纸壳箱子。
它们和Y一样,此时都隶属男人的麾下。
就在纸盒子中间,Y看到了一双浑圆的眼睛,那双眼怒目圆瞪,威风凛凛。Y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能自主移动身体,但忍不住不自觉地被那东西吸引。
他跺了跺麻掉的双脚,感受血管里的蚂蚁,重新顺着小腿肚,回到了脚底板。
他拿出掏雪洞的本领,尽量不破坏杂物队形的前提下,开出一个仅供他一人钻入的道路。他确定男人听到了自己调皮的声响,很怕一个拖鞋就这样飞过来,落在屁股上。于是变得左顾右盼,这种提心吊胆,又加剧了迫切,他终于两手抓住了那双眼睛的某个部位。
他试图继续摸索,便抓到了另一个类似的东西,那是脚,第二只,紧接着是第三只,但到此为止,没有第四只了。Y长这么大,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木头马,在他的记忆里,这种夜晚出现的神兽,总是结伴而行,星光升起时,有音乐奏响,它们永不止息地旋转,直到一天的尽头。
他想爬上去,驾驭这只神奇的动物。然而缺少一个支撑点,木马东倒西歪,一个纸箱子滚落,发出声响,男人警觉地回头,用气声呵斥:“小点声!”
这声音不及父亲平时骂声力度的十分之一,让Y心里美滋滋的,本着不想惹怒男人的心情,他停止了动作,表现出颇为惆怅的表情。男人一手拨开杂物,那手指好像还没接触到纸箱,就已经让它们让出了一条路。紧接着他伸出那双大手,几乎遮住了Y头顶的所有灯光。他把Y抓起,又像插一棵小葱,把Y放到了马背上。而男人的另一只手,正托在木马缺失一条腿的位置。
头顶的灯光再次流泻下来,温柔地淌过Y、杂物、木马和男人,最后缓缓落在地上,男人蹲下来,在这片积潭中。Y感觉到凉爽,夏夜,星星,和穿过发丝的风,以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带着热度,轰地涌上眼窝,让他有了从此不必再羡慕游乐园的笃定。
不一会儿。男人扭了下胯部,伸手摸向腰间,Y看到那儿有一个方块形的东西,探出半个头来,后来或许是那东西实在硌得男人难受,没有任何征兆,他猛地撒手,Y从马背跌下,地面托起Y的身体,他的心里也有了着落。
X头晕目眩,正压抑着呕吐的冲动,四处漫延的黑色令他觉得喧嚣,他想躲起来,却发现自己无处可藏。匀速前进的车辆,宣告着Y的惬意。受折磨的只有我,X的脸痛苦地榨干了血色,留下一片怒吼般的白。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臂,举过耳畔,他想把头抱住,把自己和Y滔滔不绝地叙述、和擦车而过的夜的鬼魅、和大山的鼻息、云层的逼近彻底隔绝开。他期待一个壳,让他不带任何记忆地睡在里面,近似一个胎。
“我饿了,”Y又说,“我是说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来,我饿了。”
在那个房间里面,他们都感受不到时间,肉体成了唯一的标准,它播报信号,告诉Y一些关于生者体征延续的要点,饿便是其中之一。
这饿起初还只如小蚁的啃啮,在胃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作用着,后来却来势汹汹。Y斜靠在纸箱子堆里,紧缩身体,昏黄的灯光已经使他晕厥了,他想求乞,想流泪,想打滚。
但那个男人依旧盘腿静坐在门前,微微闭着眼睛,好似一尊金刚大佛。Y克制了呼吸的力度,以免微尘倾覆到那片沉寂的场域,他猜想警察如何搜遍整个商场,手忙脚乱又茫然无措,以抵抗这段难熬的时光。
Y思绪游走,男人眉头微皱,半睁开双眼,那双眼射出不置可否的光芒,重重地压在Y身上。Y感觉那眼神欲言又止,里面有讲述有动作,让他想贴过去,但冷峻的部分,又让他不敢动一下。
男人的腿旁是一把枪,这东西Y是认识的,但他相比于恐惧,更多的是向往和亲切。男人始终没有碰那把枪,而是把手伸进兜中摸索,不一会儿,他找到了目标物,扔给了Y。
Y毫不犹豫就接住。
一块巧克力。
舍不得狼吞虎咽,Y用舌头两侧的神经,一丝丝品味。巧克力融化在嘴里,顺着食道流淌,抵达胃部,仅有微妙的体感,愉悦了全身。“现在我血管里一定都是甜的了”Y勾起嘴角,舔舐掉糖纸上最后一点剩余的残渣。
“一点渣都没给他留,这小孩心眼可真不咋地是吧?”
“为什么要给他留?你有可能死在他手里,你就是一个小孩,是你被卷进去了,你应该恨他,这是你一辈子的阴影不是吗?”
不是,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觉得自己是小孩的时候。Y在心里答。
X看不清Y的脸,却感受得到他逼近的哈气和体温。如果能跳车的话,X想,他会纵身一跃,就像成龙一样,在地上打几个滚,然后英勇立起。但这想法又让X疲惫,继而他重新深陷在漆黑里,不负责任地放逐身体,我还不如在心里怨天怨地,我也只能这样,X丧气。
夜晚的寒气渐渐冻住行进的车辆,车灯好像气息薄弱的老者,勉强拂清前方的混沌。Y抬手揉揉眼,放缓了车速。
两个人目光都有些模糊了,他们分不清这是夜的幻象,还是人体接近极限时的劳损。突然,严丝合缝的黑暗中,一团青白色的影子,迅速闪过,撕裂了暗夜的画布。几乎同时,两人都感觉到车体实实在在的震颤,猛烈的顿重感,由车头开始,涟漪般传导至他们的皮肉上、骨骼里。
Y猛地踩下刹车,瞪大了眼睛,X张大嘴巴,用以大口吸气。静止中,他们听得见彼此的慌张蔓延、纠缠在一起,他们谁都没有了动作,或者都在等着对方说什么,做什么。
Y先咽了一口口水,这“人之存在”的声音,把X也叫醒了。X想说点什么。
Y说,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他迅速摘下安全带,打开车门,再“轰”地一声关上。X看着他在车灯范围内,谨慎踱步,一会儿探头、一会儿弯腰,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进灯光的背面,直到X再也看不到他。
对比主动采取行动的人,坐以待毙的那个往往更心慌,X此时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强撑起身体,用颤抖的手解开安全带,犹豫地打开车门,看到了站在一棵枯树下的Y。
寒风把Y的大衣吹得鼓起来,让他比刚才更显强壮,车灯的微光,勾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而与他对峙的那棵枝节虬乱、张牙舞爪的枯树在旁侧,让画面生出无限张力。
那哪是树啊,是魔鬼的利爪、是地狱的藤蔓,是不可知的危险和不可测的过去与未来。
X想好了,一定要用那支尖细的笔,只有坚硬狼毫,才能勾出这样的气魄。
而Y却转过头来,神色苍凉地望向X。
“是塑料袋!”Y大喊,风声把他的尾音吞进旷野。
“什么?”X没听清。
“只有一个袋子,只是一个袋子!”Y重复,指指枯树上挂的一团白色。
那东西没有躯体,没有骨肉,只有一张泄了气的皮,随风扭曲了形状。
回到车上以后,两个人都罕见地静默下来,没有人试图解释或者讨论那撞击到底是什么。老人说,东北的野风有劲儿,谁又说兜着一袋野风的塑料袋,无法对一辆残破的旧车实现撞击呢。
一阵长久的无言后,天边已经出现了擦亮的征兆,X说,接着讲吧。
Y叹了口气。没啥了,后面的故事,不精彩。
没关系,说说吧,我爱听。X又安慰道。
嗯。后面,后面我就和现在一样。我像一个彩色的泡泡,被戳破了,原因很简单,我又饿了。
饥饿一次比一次猛烈,在最后,Y几乎分不清眼前是明是暗,他感觉房顶一寸寸掉下来,要把他压死,他开始小声啜泣,抱着肚子抽搐,他晕过去几次,又在一阵痛苦中醒过来。
最后他发出的声音(不只是哭泣,还有呻吟,胡言乱语)越来越大,男人实在难以忍受,然后。
“然后......”Y叹了口气。
“然后我说吧,那男的打开门,走了出去。”X说,“他就是在出门给你找一个面包的时候被捕的。”
太阳悬挂在远方,没有攀爬的过程,好像突然空降在天上,光芒平射四方,让雪后初霁的天地无处遁形。
Y半张着嘴巴,眉头挤在一起,声音卡住,X知道他的表情窘迫,尽量把脸侧向车窗。
“他的确是在给我找一个面包时被捕的,不过藏身的地方,没有杂物、没有旋转木马,没有空间、也没有光。”X说。
“他对我不算太差,但我太小了,我从小就是这样的小孩,一个知了我都害怕。我不记得我们在一起待了多久,记忆里唯一留下来的,只有他身上的机油味。在那之后,医生说我得上了PTSD和幽闭恐惧症,忘事儿这种,归类于前者。”
“我替他跟你道歉。”隔了很久,Y的声音才传过来,疲惫且喑哑。
“你很会讲故事,别开车了,说不定能当个作家。”X说。
Y苦笑了一声:“我这辈子只会讲这一个故事,还是看着新闻报道编的,我的素材没了。”
车即将下高速时,Y往嘴里塞了口面包,腮帮子鼓起来又瘪下去,两下之后他发出一声感叹:“还是现在人吃的好,你看,还有这种味的面包呢?”
X没搭茬,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在里面没的。”
“他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跟和我独处相比,可多多了。”Y说。
几个月后,Y在一次长途前收到了X寄来的包裹,他原本以为或许是X在新疆随手买的纪念品,又或者那边的风景照、明信片之类,于是没放在心上。
直到那次前往桂林的长途结束,回到家里,旅途疲惫,他点上一根烟,打开啤酒,突然瞥见了桌子上一众杂物中间的那个扁盒子。
Y走向它,略显粗暴地拆完了袋子、拆里面的纸壳,又花费了最后一点耐心,撕开了泡沫纸,一张画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暗夜中车灯照射之外的他,和那棵妖气十足的枯树,而树的枝叉上,挂着一只洁白的、正眨着天真的双眼、蹬出左腿的调皮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