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9天，读完金庸15本。

      爸爸跟我分享过他上初中时读金庸的故事。他说一套小说在班上传读，能够幸运地按顺序读完的同学寥寥无几，大部分可能是读完第三册、再读第一册、最后第二册这种。无独有偶，以前翻白岩松的书，他在回忆中学读金庸时，所说的读书顺序也是这样杂乱，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大抵相同。前几年情怀电影应接不暇，导演和编剧们将记忆碎片给了古惑仔，给了九十年代金曲，给了香港回归，给了马化腾和马云的创业……电影视角纷纷开始怀念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可惜没有一个镜头舍得一瞥课桌的抽屉里那些承载了一代人青春的金庸武侠。

      在整个中学时期，“古龙？金庸？”的问题中，我的选择向来是古龙，年少偏爱浪子形象，年岁渐长，也自忖那份洒脱其实难以做到，为情所困、为名所累，成年人的生活没有简单二字。以前不屑武侠中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今也多少有些理解个人命运裹挟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力与责任。所以如果这个问题现在再次摆在我的面前，我可能无法在朱砂痣和白月光中轻易做出选择，其实各有所长，也无需争个高下。想重读金庸由来已久，但迟迟未行动，去年八月一日，终于以《飞狐外传》开始，当时希望以“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加《越女剑》的顺序读完金庸所有的小说，但也惶恐，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尽管断断续续，也庆幸这一次的读书计划终于完成。

      在金庸的十五本小说中，我最爱的开头和后记均出自《倚天屠龙记》。“想到杨过，心头又即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这一段基本写出了岁月无敌，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鬓边白，金庸一笔十年的功力实在太强。后记中金庸写道“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金庸的大儿子在美国自杀，他开始明白真实人生中该是怎样的。写惯了江湖中那么多的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可是谁又愿意体会真实人生中的那份无助。

      我列选的最不耐烦的开篇是《鹿鼎记》。打着重读的旗号，《鹿鼎记》却是我第一次读，以前每次看到开头就坚持不下去，谁都知道这部书的主角是韦小宝，可开头笔墨在黄宗羲和顾炎武身上，政治性极强，每每弃之，这回耐着性子读完，也算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读者将《鹿鼎记》奉为金庸的巅峰之作。我觉得有意思的是，金庸一生笔下太多英雄人物和盖世奇功，封笔之作选择了让一个仅仅会些花拳绣腿也无意学武的市井小痞当了主角。我几乎讨厌金庸笔下每一部武侠的男主角，韦小宝也不例外。陈近南对韦小宝说：“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总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可韦小宝偏偏靠着他的好运气屡次死里逃生，平步青云。康熙劝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脚踏两条船吧”，但他一直游走于天地会和康熙中间，政治选择如此，感情更甚。比起与七个老婆隐居世外，段正淳真是太惨了，对每一位都爱得死去活来，痴心绝对，可惜无法享齐人之福。《鹿鼎记》中我喜欢的角色是康熙，这几乎是我有限的阅读体验中最爱的少年天子模样。韦小宝被困在通吃岛上，康熙虽恼他背叛自己，但又不断给他加官进爵。“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啊……”没有君臣之礼，先低头的是康熙。书上说小桂子恍惚中听到这声呼喊，眼泪便唰地流了下来，作为读者，这处我也没能抗住眼泪。在我开始重读计划的时候，我有两处心理建设的泪点，一是塞上牛羊空许约，但这回躲过去了，并且《天龙八部》在我心中的地位也在后退。另一处是《飞狐外传》中七心海棠，程灵素为胡斐而死，一如既往，这处仍是常读常哭。程灵素是金庸笔下的女性角色中我最喜欢的前三之一。她的名字取自两部医学经典——《灵枢》、《素问》，诚如名字，她也继承了毒手药王的功力。借如生死别，安得长悲苦。“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到了。”当然也有几处没能设防的泪点。《笑傲江湖》中陆大有听到猫头鹰啼叫，生怕它是前来索令狐冲的命，他按着迷信，将唾液抹在令狐冲的眉上，让猫头鹰数不清他的眉毛，陆猴儿心心念念想着大师兄转危为安，却没记着在猫头鹰啼叫的时候捂着自己的眉毛。因为知道陆猴儿之后的命运，所有更觉此处他傻里傻气的行为读起来万分心酸。《倚天屠龙记》中杨不悔糖人那段是我最没能抗住的泪点，自己也挺意外。以前觉得金庸取了那么多好名字，杨不悔这个名字虽然平凡，但最情重。“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好姑娘，也没辜负纪晓芙给取得这个名字，做出了自己永不后悔的选择，也明白自己想攥在手里的糖人究竟是谁。《倚天屠龙记》中，杨不悔和蛛儿并不是我最爱，但我喜欢她们的拎得清。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得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可是就像书中所写“但也可以说，她早已找到了，因为那个少年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殷离将那个咬她手臂的少年张无忌记在心底，也拥有长大后不计她容颜承诺迎娶她的曾阿牛，仅凭这一点，她就足以赢了赵敏和周芷若。

      最差的结尾我选《鸳鸯刀》，最后一句“仁者无敌”实在大跌眼镜，也因此首先锁定金庸武侠在我心中排“后五”的一席之位。

       第二张“后五卡”发给《连城诀》，这本书之前在我心中的地位远不止如此，它大概是金庸小说中最能暴露人性之恶的，但现在觉得论伪善，它比不上岳不群，而《鹿鼎记》中的化尸粉比《连城诀》中的用人砌墙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尽管读到雪谷后，节奏开始变快，但前半本书特别寡淡，狄云也憨笨不讨喜。两处记忆点一是丁典和凌霜华，另一处是水笙的那句“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几乎是全书唯一的柔软。

      第三张“后五卡”发给《书剑恩仇录》，陈家洛和张无忌这类人实在太败坏我们天秤座的名声，如果他俩是的话。此外我并不喜欢香香公主，美则美矣，毫无灵魂，除了最后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也想不出任何适合她的结局。金庸笔下的这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在我这儿其实都表现一般。王语嫣和段誉倒是绝配，段誉对武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王语嫣则是知其所以然不知其然，此外王语嫣的性格也乏善可陈。这类角色中性格最丰满的是小龙女，在古墓中一出场可圈可点，但到了钟情杨过，与他一起下山后，性格也变得无趣之极，和公孙止那段更是莫名其妙。《神雕侠侣》中一串儿妙趣横生的女性角色，公孙绿萼爹娘都讨厌，那么差的基因硬是靠自己的善扳回来，赢得读者心。就连李莫愁这种女魔头也在不经意间显现一丝柔情，掳走小郭襄后，用拂尘为她驱赶苍蝇……比起她们，不得不说小龙女这个人物塑造得太逊色了。回到《书剑恩仇录》，我喜欢的部分是李沅芷，世家小姐、沉迷武功、倒追余鱼同……虽然金笛书生流水无情，但最后也守得云开见月明，终成眷属。金庸笔下的小魔女路子大致相似，我觉得李沅芷最可爱！

      第四张“后五卡”发给《碧血剑》。明末清初，家国巨变，这样的大背景下，故事却虎头蛇尾。温青青锁定我最讨厌的金庸女主，小肚鸡肠，俗不可耐，袁承志的个性也稍显平庸。当然其中也有让人动容的情节与人物，一处是李岩，初登场光明磊落，后来肝胆相照，与红娘子伉俪情笃，最后饮毒酒从容不迫。“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长巷中老者的悲歌让我记忆犹新。另一处当属阿九，她的魅力无需赘述。我最遗憾的是到了《鹿鼎记》，她摇身一变，成为九难师太，再不复当年风采。金庸先生实在是推拉的高手，到另一部著作中提及故人，一解读者的相思之情，但又幻灭了读者心中最好的故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年轻时她光芒四射，年老后也泯然众人矣。就连黄蓉也不能打破这个宿命，《神雕侠侣》中，她溺爱郭芙，猜疑杨过，曾经不将世俗礼法放在心上的黄老邪女儿也开始在乎过儿与小龙女的感情是否合乎纲常，变得与寻常妇人无异。这样来看，一个故事完结后，即使怀念，倒也不如就此不提，或者像《倚天屠龙记》中——“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这样，将中间多年的风云变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最后一张“后五卡”发给《白马啸西风》，毕竟篇幅太短，如果将它排在前列，金庸的大部头们也忒难堪了。《白马啸西风》的结尾是金庸金句之一：“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达则金銮殿，穷则终南山，这个道理浅显，但并非人人都懂。

     金庸的笔下很多细节让人动心，这可能也是他之所以成为大家的原因。目前在我心中排第三的是《倚天屠龙记》。灭绝师太使出的一招武功叫“黑沼灵狐”，是郭襄为纪念当年杨过和她同到黑沼捕捉灵狐而创，灭绝的师父叫“风陵师太”，纪念意义更是不言而喻。郭襄十六岁那年，杨过送了她一城烟花，她选择了用余生纪念。金庸在他的后记中说他在《倚天屠龙记》最喜欢的是小昭，我无法苟同。小昭和《鹿鼎记》中的双儿大概可以归为一类，乖巧懂事，但太没有自我。我最喜欢的是周芷若，她是我的初心，即使现在重读，依然不舍得将她挤出我的前三榜单。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讨厌她的读者就会像张无忌一样，可以接受赵敏的恶，但无法接受她。周芷若当然不完美，也在善恶之间挣扎，但我怜惜她的悲苦身世，也怜惜她身上所负光大峨眉的沉重枷锁。小昭与波斯总教在大船上谈判时，谢逊、张无忌和赵敏都开始怀疑小昭母女要出卖己方。书上这里写道，“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道'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决不致背叛他'。”每次读到这里，都对周芷若讨厌不起来，恐怕只有自己情深至此，方能推己及人，理解小昭。“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无力”，李宗盛的歌词到了金庸这儿就是周芷若的那句“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在我心中排第二的是《神雕侠侣》，程英是我最爱的金庸女角。程英聪明、平和，但看不透、放不下。十六年前小龙女失踪，众人面对杨过的狂躁束手无策，程英让他平静了下来，十六年后，同样在绝情谷，周伯通说谷底没有找到杨过，程英一声不吭，攀绳下谷。杨过初次离开古墓，途中遇到的几位姑娘，他想在陆无双脸上看到小龙女生气的表情，又觉得完颜英眼神中的凄恻伤痛和小龙女相像……小龙女在杨过心中的地位自然无可比拟，但我挺庆幸，至少程英就是程英，她始终是独立的。绝情谷中，杨过问程英“我值得甚么，何苦如此？”可是如果曾经你没有心动，那一刹那又何必琢磨人家姑娘写的是什么字？又何必想着法儿的用布线缠着粽子，把那几张碎纸粘过来看？即使时光回到他们初相遇的那一刻，我相信程英还是会悄悄写下那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以前读木心评价兰波“写好了的句子固好，写坏了的句子亦葱茏可爱”。读者心同理，我也希望将这句话献给金庸。记得我第一次读《射雕英雄传》时，非常喜欢成吉思汗微醺时对郭靖说得那段“好孩子，我再赐给你一件我最宝贵的物事。我把华筝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驸马。”它未必多好，但当时少年意气激荡。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也但愿我对武侠初心不改。

     我心中的第一是《笑傲江湖》。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婆婆的那句话“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令狐冲总觉一生悲苦，也被任盈盈的《清心普善咒》悄然慰藉。如果有人能读到这儿，也祝愿你我都能有一条自己的洛阳绿竹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