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历史
转载人:黄元香
作者:麦大人
01
唐宪宗元和八年,也就是公元813年,我出生在河南荥阳小吏之家,祖上也都是县令小官。
我父亲叫李嗣,担任河南获嘉县县令,一生都郁郁不得志,因此他给我取了个别有深意的名字:李商隐。
在我三岁那年,我们一家人迁到浙江定居,其实是我父亲的官职被罢免,不得已才到富庶的江南谋生。
在我出生那会,盛唐已经不复存在,而我的前辈们像诗仙李白、诗佛王维、诗圣杜甫那个气势恢宏的时代,我只能在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里寻觅了。
说起来有点令人嘘嘘,我没有赶上好的时代,那么是否我今生将无所作为呢?我不相信,虽然这时国家已经被潘镇割据、宦官弄权、朋党之争搞得乌烟瘴气,但我胸怀大志,决心发奋读书,将来以安天下。
江南的风光,远非中原可以比拟,我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童年。但不幸也随之降临了,父亲因病去世,这一年我刚满十岁,作为家中长子,我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
我和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到了老家,从此开始“佣书贩舂”的生活。所谓“佣书贩舂”,就是替别人抄书收取费用来补贴家用。我自幼聪慧,“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所以这个活难不倒我。
世界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就在母亲为我的学习担心之际,我遇到了人生第一位贵人,一个颇有学问的族叔。
他早年上过太学,当时最高学府,我的这位叔叔可谓满腹经纶,在经学、古文和书法方面都挺有造诣,我平生的一半学问也都是拜他所赐。
02
16岁我来到洛阳,遇到了当时的文坛领袖白居易和令狐楚两位大咖,他们待人谦逊,极其欣赏我的才学。
白老师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已经老了,但我非常欣赏这位年轻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情愿投胎去做他的儿子!
是的,以白老师的盟主地位,他的话已经让我在文坛引起不小的骚动。
如果说白老只是语言上支持我,那令狐老师则用实际行动来提携、指点我。大家对令狐楚可能不甚了解,他担任过“天平军节度使”,相当于现在的军区司令。
他还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国学大师,令狐楚的骈文与韩愈的古文、杜甫的诗歌,在当时被公认为三绝。
恩师让我做了幕僚,亲自传授骈体文的写作手法,通过几年研习,我的水平有了大成。另外,他知道我家境不好,让我给他儿子令狐绹伴读,令狐公子虽然长我18岁,但他的学问却不怎么样,完全没学到他父亲的精髓。
在这里,可以有幸接触到很多上层人物、达官贵人的生活,让我眼界开阔。我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光耀门楣,让一家人过上幸福生活。
为了感念老师的恩情,我做了一首诗《谢书》: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这期间,我数度参加科举考试,但都趁兴而来,失望而归。可能我这人太过单纯,我所不知的是,到了中晚唐,官场潜规则森然,如果没有亲朋故旧在朝为官,寒门子弟跳出龙门实属不易。
而学问远不如我的令狐公子,却一考便中,真的让我有点怀疑人生。我有些心灰意冷,离开了幕府,到老家的王屋山去学道,想让浮躁的心静下来。
三年后,我第五次走进考场。这时令狐公子已在官场站稳脚跟,他父子向考官示意过,我毫无悬念地考中了进士。
我的欣喜没有维持多久,这年冬天,恩师一病不起。在我为老师撰写墓志铭后,便离开了生活近十年的令狐家,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03
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和事业走向,当时我却茫然无知。
就在我为前途伤神之际,却意外地接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邀请,又一位军区司令,他是我人生第三位贵人。他不仅赏识我的才华,府上七小姐王晏媄对我也一见钟情,遂把女儿许配给我。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和七小姐心意相通,彼此恩爱。
应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君不见,现在很多人拼了老命攀高枝还不一定呢。
但问题是,此时的牛李党争已经进入白热化。
我的前伯乐令狐楚是牛党重要骨干,很多人自然以为我是牛党中人。而我现在的岳父王茂元则是李党成员,很显然人们又会以为我改换门庭,投靠李党了。
说实话,我谁都不想招惹,只想为国家好好做点事,就这点愿望。但我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政治漩涡之中,事情的发展根本不是我这个小人物可以左右的,我想保持中立,既不讨好牛党,也不得罪李党。
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成了里外不是人的叛徒,两边都不受待见,最终成了他们互相倾轧的牺牲品。
我的天真烂漫,以及对政治的迟钝,让我一生都在官场外围打转转。
很快,牛党对我的报复来了,而我和令狐公子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
在我们唐代,取得进士后还需要通过吏部考试才能做官。由于我的老朋友令狐绹对我的关照,这次考试我直接被除名,只能等第二年才有资格去考。
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弘农县的公安局长。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上任伊始,我就大张旗鼓地做了一件事:满腔热血地为蒙冤的死囚犯减刑。
结果,我的上司孙简同志给我狠狠上了一课,并恼羞成怒地说:“小李啊,你还是不成熟,太嫩了点!”
想想也是,官场上的潜规则,我是一脸懵逼,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是正常。我想愤然辞职,恰好这时孙简调走了,我勉强留下干了一段时间。
04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操劳一生的母亲病逝了,我只得回老家守孝三年。次年,岳父大人也驾鹤西去。这段时间,我是内心忧心忡忡,既对韶华不再而焦虑,更为将来前途而担忧。
闲赋在家的几年,李德裕身为宰相,正是李党势力最风光之时。我如果不是家庭变故,起码也可以在他麾下有所作为。偏偏造化弄人,后来的形势应了这句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朋党之争以李党出局,牛党成为最后的赢家,直到唐宣宗时期才结束40年的当祸之乱,当然这是后话。
守孝结束回到长安,我担任了校书郎的职位。一天傍晚,我心情烦躁,于是独自跑到乐游原去散心,兴之所至,留下《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武宗执政了六年就死了,宣宗继位,牛党重新得势。我就在京城做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官职,没有人搭理我,只因为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公元847年,我接到朋友郑亚的来信,他邀请我去桂林任职,远离喧嚣的京城。到了桂林,看到这里风景如画,我的心境豁然开朗,一切愁云烟消云散。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在这里,我每天好吃好喝的,偶尔也去风景区转转,有了灵感就挥毫泼墨。
这里,山高皇帝远,即便这样,我的老朋友依然没有放过我。仅仅一年,郑亚就再次被贬为循州刺史,我彻底成了无业游民。
回京途中,我路过巴蜀,正好遇到绵绵大雨,耽搁了行程。这时接到妻子的千里家书,字里行间的深情让我感动。夜里,我提笔写下了《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到了长安,我感念恩师,想起和令狐公子十几年前的往事,希望他能不计前嫌帮我一把。
我来到令狐府上,却没有见到他,我就在客厅墙壁上留下了一首追忆往昔岁月的诗。后来我听说,令狐兄下令把客厅的门锁上,再也没打开过。
05
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一个小小县尉的编制。讽刺的是,我混了十年,跑了神州一圈后,如今我依然还是那个不起眼的芝麻官。
广元851年,我今生最爱的人撒手人寰,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想到我这一生一事无成,又四处颠沛流离,聚少离多,让她担惊受怕,泪如雨下,悲从中来。为她写下了《房中曲》: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此后几个月,我闭门谢客,终日靠酒精麻痹自己,同时又写下了诸多悼念妻子的诗。
七月初,我带着儿子回到泾源节度使府。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一片荒凉之景,曾经的曼曼倩影,更与谁人说?想到往昔种种,挥毫一首《西亭》:
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这年秋天,为了一家生计,正好应朋友柳仲郢之邀,我不得不辗转四川任职。途中遇大雪,留下了《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在巴蜀的几年间,我一直郁郁寡欢,始终没法把亡妻放下:无论你在还是不在,你都永远在我心里。
为了转移情绪,我开始研究佛学。领导见我心情萎靡不振,将美貌绝伦的歌伎张懿仙送给我续弦。我一口回绝,表明心里只有亡妻,并写下了《李夫人三首》,以表初心。
四年后,柳仲郢调回京城,他为我安排一个还算不错的闲职。自从发妻去世后,我对功名已不抱任何希望。
亡妻五周年祭,我路过曲江,独自怅望曲江水,有了《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如此哀婉情殇的诗,两百多年后的苏东坡《江城子》也有这么几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06
公元858年,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半个世纪后,我们的大唐帝国也随之覆灭,中华大地再次陷入军阀割据的混乱年代。
我曾经树立远大志向,以振兴大唐为己任,只是时代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徒有满腹才学,却终生无用武之地。我的一切愿望也化为泡影,不复存在。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时也命也,我很幸运地生在大唐帝国。不幸的是,我们的帝国已到晚期,大唐已经日薄西山,内忧外患不断。
大时代背景下,个人很难有自己的选择,我们往往身不由己。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现代人都说,我的诗歌晦涩难解,尤其是“无题”诗,其实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彼时,朝廷昏暗,我不能直抒胸臆啊,这也是无奈之举。因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一生很不得志。
在我们古代,读书人都怀有建功立业的志愿,我也不例外。但我在尘世走了一遭,并没有取得任何成就,但我在文学史上却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最权威的唐诗歌排行榜,就是今天的《唐诗三百首》。这份榜单载录了杜甫诗38首,王维诗29首,李白诗27首。而我的诗,则收录了22首,位列第四。
我的诗歌普及率在所有唐诗中是最高的。王维诗境界太高,李白诗太过飘逸,杜甫诗太过现实。只有我的诗,既有烟火气息,又有唯美风骨。
继诗圣杜甫之后,我又把唐诗推向了又一个高峰,我是晚唐最伟大的诗人。杜牧与我齐名,我们并称“小李杜”。我又与李贺、李白合称“三李”,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
就连至性至情的,写出“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金末元初文学界最大V元好问,在看了我的诗后也忍不住长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