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一场画中飞雪
雪,在传统文人心目中具有特殊的心理认同并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意蕴。人们常常以雪比喻身心清白和品格高洁。因此,历代文人都十分注重以雪为题的创作,留下了许多千古绝唱,如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刘长卿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等等。而这些诗词中所表达的中华文化内涵和匠心营构的曼妙胜境,又极大地影响到画家描绘雪景的审美取向。中国传统文人注重全面修养,大都诗文书画兼修,因而许多名家在作品中都呈现出诗画同体、别开生面的品格风貌。
诗画交融 情韵兼胜
据史载,最早创作雪景题材绘画的是唐代画家、诗人王维,被誉为中国雪景山水画“开山鼻祖”。《宣和画谱》记载,宋代御府所藏王维作品126件,其中描写雪景的作品就达20件。苏轼更是评价其作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山水画达到诗画交融、情韵兼胜的境界。
王维的《江山雪霁图卷》以雪景为母题,集山水、树石、人物、屋宇于一体,构图奇巧,层次分明,既营造出雪霁清丽、万木萧瑟的自然景色,又呈现出温婉、浪漫的诗人情怀。全画采用勾勒技法,不施皴法,营构出雪霁时节宁静的氛围。尤值一提的是,画中人物与环境相互照应,形态生动,既关照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又体现出深切的人文关怀,传递出画家“物我相融,天人合一”的美学思想和精神追寻。
五代画家巨然的《雪图》,运用中国山水画透视“三远法”,即平远、深远、高远,以三段式构图营造三景。远景主山双峰屏立,形态整体;中景峰峦如聚,错落有致;近景河岸树石纵横,倚山有路。整幅画描绘北地景致,雪如凝脂,祥瑞宁静,古雅清秀,宛若仙境。而对雪的表现,则以石绿、赭石为底,施以白粉染雪,正是运用了中国画雪景之古法。
宋代画家范宽可谓山水画集大成者,其《溪山行旅图》成为传颂千古的经典。他的《雪景寒林图》则表现了秦陇山川雪后的磅礴气象。作品气势恢宏,意境深远。作为三拼绢的大幅画作,此画构图端稳、雄奇,山石、树木、庙宇、民舍错落有致,是典型的“范宽图式”。在技法表现上,渲染层次丰富,笔墨凝重润泽,以“雨点皴”表现的山石苍劲厚重,充满视觉张力,故被誉为“枪笔”。而大雪初止、山峦幽远的特殊景致,使惯常的山水画更具别致的如幻意蕴。
北宋画家郭熙以其《早春图》名闻遐迩,可谓运用中国山水画透视“三远法”之佼佼者。他的《雪山图轴》以立轴图式表现深山春雪覆盖的景色,山峦叠影,民舍掩映,山泉垂下汇入溪流,静中有动,静中有声,尤以利用光影衬托出雪山的明暗最为独到,使人恍入幻境。而其熟用的“卷云皴”将山石轮廓表现得形神兼备;承袭宋初李成的“蟹爪枝”,则将寥寥树木勾勒得迥曲劲挺。从画幅款识可知,此画与《早春图》为同一年所作,画法大体相近。
元代画家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以其独特的图式,描绘了雪霁中江南松江一带的九座名山景象。九峰深壑纵横、层峦叠嶂,组织疏密得当、错落有序。以“中间开花”的方式,将山石由近端推至构图中央和上端,使人产生一种直上云霄的升腾感。此作笔意简淡、恣性写意,全幅的天、水、远山,都用淡墨烘染,把雪色表现得分外妖娆。
总体而言,从唐代王维到元代黄公望,这一历史时期的雪景山水画,大多是在绢本上绘制而成,风格以精谨细腻的工笔为主,具有刻画细腻、层层晕染、精微渐进、色彩饱满丰富、造型严谨精致等特点。古代画家那种“规范化了的音乐性的美”的线条至今仍影响着我们,成为我们学习传统的艺术源泉。
在中国的文人画家看来,绘画的美不仅在于描绘自然,更在于线条、色彩,即笔墨本身之美。线条既具有表现物象的形态美,同时又具有不依存于这种表现而超然独立的美,尤为重要的是它在形式结构中所传达出的人的主观精神境界、气韵和兴味。“因心造境,以手运心”的创作思想成为画家耳熟能详的理性共识,其高扬个人精神和情感意志的艺术主张,成为中国画历代美学精神充满思想锐势的理论基石。
传承传统 别开生面
明清以降,随着宣纸的大量生产,尤其是生宣纸的广泛使用,以及“水墨晕章”效果的不断推进和“笔情墨趣”的日渐倡导,中国山水画进入了更为写意的态势。这一时期延续至今,写意画成为与传统工笔画比肩而立的语言体系,加之重彩画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山水画的表现语汇。
清代石涛的《雪景山水图》,就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传统山水画“以工为主”的程式规范。作品中的天空、水面以水墨涂抹,墨色浸润,笔法简括洗练,书写意味厚重,给人以酣畅淋漓的享受。而山峦间的皑皑白雪,则是用“以黑挤白”的手法,以层次丰富的墨色将宣纸固有的白色衬出,而非传统手法中的白粉罩染,这就在审美上产生了本质性的视觉差异,进而达到黑与白之间水乳交融、天趣自得的审美享受。
齐白石的《荒山残雪》和《一白高天下》,更是近现代写意山水画的代表之作。《荒山残雪》看似寥寥数笔,实则惨淡经营,言简意赅。画中残雪同样不用白粉,而以笔墨留出纸白,既勾勒出残雪形状,又使纸白与墨色天趣自得,别具一种朴素自然的格调。《一白高天下》与《荒山残雪》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充分体现了白石老人崇尚“极简”的美学理想。
吴昌硕的《艳色天下重》是以花鸟画图式描绘雪景的作品,在其作品中较为罕见。与齐白石的作品一样,《艳色天下重》不用白粉染雪,而以笔墨留出纸白,用笔骨力挺劲,笔触洗练,大篇开合,气势雄浑,乃一代巨匠所具气度与格调。
吴湖帆的《快雪时晴》施以没骨法,用传统白粉渲染积雪,用重彩衬出山峦白雪,以朱砂画旭日,是传统手法与现代语汇结合的典范之作,给人“红装素裹”的精神享受。
在谢稚柳的《江村霁雪图》中,左下树叶的石青看似孤立,配以江水和山石暗部的花青色,则成为衬托白雪的和谐基调,让人耳目一新。而他的《黄山雪霁》,则更为大胆地使用重彩,加之白粉渲染积雪,把黄山雪霁的朝晖景象表现得淋漓尽致。画中黄山松挺拔坚韧的形象,更是将“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的诗意诠释得入木三分。
再看张大千的《雪江独钓》,可谓近代工笔重彩画的上乘之作。作品以简洁的构图、浓郁的色彩勾勒出雪江独钓的美景。他的《溪山初雪》则拟宋人高克明笔意,匠心独运,改横幅为竖幅,改平远为高远。张大千晚期仍师古,但能学古敌古,创新破新,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乃一代宗师风范。
从清代石涛至近代张大千,通过先贤们创作的系列雪景山水画,我们不难看出其“传承传统,别开生面” 的精神意志和艺术轨迹,感慨景仰之余,应将其转化为我们致力传统艺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内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