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戒尺响。
午夜,漆黑的屋子里,他用一把戒尺重重地打在自己的手心上。这次唯一不同的是他透过清冷的窗子看见对面房间还亮着红烛的倩影。手心的灼热感麻木了他心中的疼痛。
这是他的第五个洞房花烛夜,和前四次一样,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午夜时一声清脆的戒尺响。随着这一声响,于家即将又多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女人。
他这次娶的是他从小的青梅竹马平儿,也不知为何直到第五次娶妻他才想着把平儿留在自己身边。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平儿打了一盆温热的清水来到他的房间,她换掉了喜服,穿着淡雅的绣着茉莉花的旗袍,头上戴的白玉簪子被阳光照得活泼可爱。平儿弯下腰把盆放在凳子上想伺候他洗漱,他看见清水里倒映着的清秀的五官时难得心里颤了一下,他很想伸手轻轻地把平儿落在前面的一缕头发拢在耳后去。可手指刚动了一下,就牵引着灼热红肿的手心。“放这,下去吧。”清晨有些灰尘的屋子里最后就只剩这句话在冷冷地回荡。
他面颊清瘦,双眼凹陷下去,大却无神,基本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的眼睛闪烁一下。穿上素衣长袍,他还是个私塾先生。学生们害怕他清冷的目光,上课时都不敢大声喘气说话,只是随着他一句句木然地读着儒家经典。在这样的课堂,戒尺自然是不需要的。
在于家,他是个严肃博学的私塾先生,可在外人看来他却是个败家子。只不过他不是玩物丧志,他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妻子。世代读书人的于家本来家境还算殷实,可为了他娶妻基本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如今家道中落,可他又八抬大轿地迎娶了第五个女人。人们谈论他的时候总是能唏嘘着说着很多事情。有些年长的人说他小时候活泼可爱得很,见人也总是热情地打招呼,谁知孩子长大了心事就重了呢?有些为人父母的说于老师虽然奇怪了些,但是知识渊博,儒家经典倒背如流,又不用戒尺体罚自己的孩子,去他家的私塾他们很放心。可谈论到他的妻子的时候,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听说,于家有四个行尸走肉般的女人,这第五个……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说她们如行尸走肉是不为过的。她们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蓬头垢面地晃晃悠悠走到大厅和于家人坐在一起。她们对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饭咸了淡了,天凉了热了,人聚了散了都与她们无关。你若是泛了同情心,关心她们一句或是提醒天凉了小心感风寒的话,她们就会用眼睛怔怔地瞪着你,眼泪不由自主地从布满血丝的眼球中流下,然后皱着眉头疯狂地推开你自己跑掉。按理说她们四个是同病相怜的,可却从不相互取暖,她们于对方来说只不过是另外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可最近平儿的到来有些刺激她们的心,在这个家中只有平儿还不遗余力地关心着他。
作为他的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他的脾气秉性平儿是最了解的,外人都说于家少爷脾气变得很古怪,除了教课几乎不和别人说一句话,可她相信,只要有她的陪伴,他总会回到最初美好的样子。新婚那天,她独自望着红烛缥缈的光芒直到天亮盖过烛火的亮度,她知道自从那个人走了之后,她从小认识的那个他就真的变了。她叹口气,但这并不妨碍平儿给予他爱。
平儿问他喜欢吃什么,他不说话,但菜做完了之后他也用筷子多多少少地夹着吃。根据他吃哪个菜的份量多少,平儿就推断出了他的喜好,可当她下一次特地为他做那道菜的时候他却一口都不吃,扔下筷子一声不响地走了。平儿问她想不想和她一起去看戏,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一出,他抬头看了平儿一眼就继续低下头来读他的儒家经典了。平儿每天晚上都铺好被子开着门希望他能一时兴起愿意踏进这个屋子,一直等到听见午夜的那声戒尺声才死心关上门,然后把清冷的月光也关进来和她做个伴儿。平儿终于明白了那四个女人为什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谁又能不发疯呢?对自己的关心熟视无睹,你越热烈他就越抗拒,他就这样消磨掉了四个女人所有的热情,最后她们变得冷漠,不会关心更害怕被关心。可平儿隐约觉得他不是真的感受不到,他……好像只是在“戒”,对,故意克制自己欲望,每天午夜的那声戒尺声落下后,他好像就变得更冷酷了。说到戒尺,平儿渐渐想起了什么。
这一天,平儿用钥匙打开了一把精致的锁,从箱子里拿出了几根红烛,是她结婚那天剩下的。她将它们整齐地摆在桌子上,然后呆呆地盯着红烛若隐若现的纹理看。桌子上三天前吃剩下的菜散发着浓浓的馊味,她最喜欢的白玉簪子也随意横在一大堆杂物间,表面粘了一层黏糊糊的污垢。仅仅一年的时间,平儿成了第五具活着的真尸。她想起去年的今天,她在这个房间里等待他揭开自己红盖头等了一夜。即使这样,她也是满怀着希望的,她觉得凭她从小对他的了解,她有信心改变他。可她错了,就像她以为那个人走了自己就能走进他的心里一样,是错的。
天黑了,平儿点燃了红烛,在等待着什么。
他从梦中惊醒,在漆黑的夜里用袖口轻轻擦着额头的冷汗。第五年了,已经有五个女人为他疯了。他为他自己的冷漠有些干呕,努力抑制住自己然后寻找着回忆中最柔软的部分。
他想起来了,那一年他十二岁,茉莉花开得正好的时候,他所上的私塾突然多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穿着淡雅的绣花衣服,眼睛清澈如水,微笑的时候嘴角还有两个活泼的梨涡。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有些人真的是一眼万年的。他从小就博览群书,因为她更是喜欢上了写诗。那些压着韵的饱含深情的诗,每一句都能从中找到她的影子。女孩被他的才华打动着,但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心,她是个小心翼翼的深受传统思想浸透的女孩,况且在那个封建礼教的社会,在她这个年纪,喜欢二字是不允许说出口的。
时光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过该多好,可有一天早晨他兴奋地去私塾上课,刚进教室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大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不敢说话,私塾老师气得胡子正抖,手中的戒尺还在微微颤着,他喜欢的那个女孩看见他进来后就红着眼睛跑了出去,他慌了,正想追出去就被老师一声呵斥吓了回来。他猛地想起那天他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吻了她的额头,一定是这一幕恰好被老师看到了。还没等他继续多想,老师就用戒尺拍了一下桌子,那声响吓得他直打了个冷颤!“戒!”那堂课老师只留下了这一个字。
没过几天,那女孩便搬家了,本来就是突然来到这里,走的时候便也很安静,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只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从此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想去接近别人,也拒绝别人的关心,没有故事发生就不会存在克制了吧。等私塾老师老了就不再教书了,他去主动请求老师把那把戒尺送给他。他久久盯着戒尺发呆,戒尺,戒尺,你说,到底应该戒什么呢?他想起之前和那女孩一起讨论私塾先生讲的儒家的克己复礼思想,然后想着等他们长大了他就娶她为妻。可美好的幻想终究被那一声戒尺声打破。他记得他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失眠,午夜的时候非要用戒尺重重地打在自己的手心上,体会到手上疼痛的灼热感后才能安心睡着,那戒尺仿佛是在提醒他,戒欲,戒掉一切尘缘。
可到了年纪哪有不娶妻的道理,但娶妻后他却时常想着要戒掉和他人的一切纠葛,每次他有些被妻子的温暖关怀感动的时候他就又会想起当时正是因为他没有“戒欲”,才导致他最心爱的人离开,所以就只是用手指尖触碰红肿的手心,一切作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得了心病,每天非要体会到克制的感觉才会快乐,就像妻子为他做了喜欢吃的菜,他很想大口大口地吃掉,但如果这样做他会觉得罪恶,会觉得他嘴里流淌着的他喜爱食物的油是欲望的源泉,所以他放下筷子走掉了,他转身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很潇洒,只是一种安心吧,只有折磨自己,克制自己他才觉得不是一种辜负。
那些被他才华吸引的女子从未想过嫁给他是一场冷漠的酷刑。她们原本炽热的心慢慢变得麻木、坚硬,她们想要爱,可他想戒爱。他看似深情,却娶了一个又一个妻子,因为对于他来说娶妻不是辜负,能源源不断地感受到克制的感觉才是坚贞。那些女人只不过是他戒欲病态心理的牺牲品,有时他也于心不忍,可午夜习惯性的那声戒尺声提醒着他那段往事,“我也是个可怜人,我放过她们,谁又能来可怜我呢?”他的母亲对于他的这种行为也只能叹气而不去不反对,毕竟,她也想让于家的血脉能够延续下去,她只能把钱揣进他的口袋给他娶妻,却走不进他的心。
他好像不是人,他是戒欲的恶魔。
每回想一次这段往事,他心中就坚定了自己“戒”的信念,那女孩的容貌他都有些记得模糊了,可在他心中他总觉得他依然爱她,但她不会回来。每当这时,他就用当年私塾老师打那女孩的那把戒尺重重打在自己的手心上,他觉得这一下疼痛本来就是应该他去承受的。
啪!
又是一声戒尺响,他像个戒尺的信徒一样在听到这声响之后安心、邪恶地笑了。
可这次他却透过清冷的窗子看见外面亮着红光,让他想起了他娶平儿的那个晚上。他推开门,一时间错愕住了。
平儿站在最前面,她还保存一丝活的气息。她后面跟着四个完全是躯壳的女人,她们蓬头垢面,脸色惨白,手中分别拿着一根红烛,烛火照亮她们脸上纵横的皱纹,还有她们眼睛里终日不去的红血丝。
平儿淡淡地开口了:“我们五个今生被你折磨的女人就现在和你做个了结吧。她们不懂,我也只比她们多懂一点。”平儿一直不想提起那段往事,可如今她只想玉石俱碎。“是因为那个人吧,当时我们一起上私塾新来的那个女孩。我当时一眼就看出你喜欢上了她,有了她你就不再找我一起玩了,你可以有新的朋友,可我们两小无猜的那些时光你都忘了吗?我很生气、嫉妒,于是我总是悄悄地跟着你们。那天我竟然看到你拉着她的手吻了她的额头,这哪是我们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况且那个吻本应该是我的!一气之下,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私塾先生。第二天早晨上课之前老师只是委婉地暗示我们要专心读书,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欲念才能学有所成,但底下的同学们却议论纷纷,顿时沸腾了起来,老师就用戒尺打在桌子上维持秩序。这个时候你恰好进来了,没想到那个女孩见到你直接红着脸跑了出去。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从此她便搬了家,为什么从此你就变成了一个冷漠的恶魔!”
平儿的话一字一句戳痛着他的心,他紧握着拳头,手指甲渗到红肿手心的肉里。原来私塾先生并没有用戒尺打他心爱的女孩,他一时间感觉支撑他活下去的那把戒尺断了。他脸上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表情变化,眼睛瞪得大而圆,嘴角狰狞地抽搐着。
突然平儿的话被一个人打断,他已经年老的母亲拄着拐棍有力地向他一步步走来。“我告诉你她为什么走!”他右脚向后措了一步,好保持住身体重心的平衡。“是我赶她走的,你们根本不可能有结果,因为她的身上流淌着和你一样的血。当年你父亲用他的才华吸引了很多女子,她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但我坚决不让你父亲再娶,便让她们离开,可没想到在你十二岁那年她们又回来了。你父亲喜欢上了她,你却又喜欢上了她的女儿,所以趁那个机会,我就再次让她们离开了这里。很小的时候,我就培养你读书,特别是那些儒家经典,想让你学会修身养性,克己复礼。这不仅是希望你知识渊博,也希望你别像你父亲一样,要懂得戒欲。可没想到我却培养出了一个冷血的怪物,让我替你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外人都说我养了一个败家子啊!”
他左脚也向后退了一步,他觉得他的脑浆在胡乱翻滚,他因为辜负了那女孩而一生戒欲,可没想到他最心爱的人本身就是不该有的欲念的结晶。他觉得他杀了六个女人,一个因为他而离开,五个因为他活着却饱受冷酷的杀戮。说到底,再怎么戒,也不过一场情戮吧,只不过因为有“戒”,所以这场杀戮变得更加折磨了。
这场谈判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看着六个像幽灵一样女人站在他面前,他笑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将那把戒尺折断,然后用锋利的那一头直接重重地刺进自己的心脏,和他平时用戒尺打在自己手心的力气一样。
他倒下了,躺在一层清冷的月光上,平儿拖着鞋慢慢走过去,坐在地上抱着他,这是自从小时候在一起玩耍之后她们第一次如此亲近。她用手轻轻拂下他的眼皮,闭上眼睛才是戒欲的最好方法。平儿唱起儿时她们最喜欢看的那出戏,幽幽地哭了起来。
四个女人见他倒下了,一起扔掉红烛手舞足蹈地狂笑着从于家大门冲了出去……
他的母亲捡起被折断的另一半戒尺,握着它,向着破晓走去……
戒吧,不过情戮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