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又一次拿出《道德经》开始翻看。这已经是我第几次重读这本书了?记得上学时,我最讨厌的就是一篇课文反复诵读,第一遍读的时候,往往觉得很有趣的文章,再读第二遍就感觉不到那么有趣了,多读几遍之后,脑袋便开始对眼前这篇文字感到麻木了,等到熟读成诵的时候,基本已经不知道自己所背的是什么了。但为了完成作业任务,该背诵的还是要背下来的。
多年后回想起那些要求背诵的课文来,发觉里面的言辞优美程度远不是自己所写的任何文章能够达到的,深刻体会到它们作为文学经典的意义和价值。可即使如此,一旦记起当年身为学生的我和同学们为了把那些特定的文字组合体全部按顺序熟练地复述出来而被搞得头疼不已的样子,就还是从内心里想要支持陶渊明的读书主张——不求甚解即可。尽管我同时知道,如果不是当年在老师严格要求下的学、读、背,我恐怕根本成长不到现在这种程度,虽然“现在这种程度”也不过是很普通的程度罢了。对于大多数像我一样没有什么天赋的人来说,也只有靠努力来提升自己的能力水平了。
自从对哲学开始产生兴趣之后,我也阅读了一些经典著作,我自信对于逻辑和概念还是有一定的理解能力的,可包括黑格尔的《逻辑学》在内,还没有哪本论著像《道德经》这样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虽然老子留下的这唯一一部著作是出了名的难懂,以至于有传说能看懂它的人就可以成仙了。但我不是专业的研究者,我不求达到“得道”一级的懂,我只想大致了解一下这个与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两三千年前的老人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我只是试着通过他留下的文字简单地领略一下他的精神,可是其中的某些段落我都已经能背下来了,却基本是什么都没能领略到。完全不知所谓,不明所以。
我也找过别的学者对《道德经》所作的注解,看了个似懂非懂,因为那些注解本来就是各有各的说法,甚至很多都是注解者的个人感悟,没有很强的系统性说服力,难以让我感到满意。也许是我的期待值太高吧,我一直觉得《道德经》和《论语》不同,后者并非孔子亲笔所作,只是其弟子们记录其言行后整理而成,但《道德经》据说是老子亲自写成,其内容也的确表明是第一人称没错。既然是一个人在执笔书写自己的思想观念,那么就一定会有一定的系统性和连贯性在内,我在阅读原文的时候明明也感觉到了在表面意思背后应该是有一个系统的逻辑支撑,可我就是无法抓到那个系统的一点实质性内容,连其形式上的大概轮廓都看不清楚。
难道真的只是我太偏执了吗?或者是我受欧陆哲学影响太深,不自觉地以为所有哲学都应该是那个样子的才对,以至于错误地要求一个古老的文书里会有什么像样的逻辑体系?又或者所谓《道德经》其实根本不是一本哲学著作,因为它看上去跟某些玄学类书籍也差不了许多。可它一直都是作为中国古典哲学的经典流传的啊,如果连它都不是哲学了,那中国传统上还有能被称为“哲学”的东西吗?
坐在沙发上望着眼前的这本书,我有点发愁, 它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呢?几千年前的东西,按说应该是很单纯的才对啊,难道怪我想得太多了吗?如果能够理解这本书中的内容,我现在宁愿暂时忘掉自己有生以来学会的一切!
闭上眼睛,我试着想象自己生活在老子那个时代。人们居住在由泥土、木头和茅草搭成的房子里,野蛮而质朴;除了人们的住宅及其附近少数地区以外,苍茫大地上遍是飞禽走兽的家园,它们互相争斗、捕食、哺育幼崽,甚至比人类还要欣欣向荣;就在这无边的原野上,一位老者骑着水牛,悠哉游哉地向前走,一只狐狸或是只狼警觉地盯着老人座下的庞然大物,对它将要穿过自己的领地表示相当不满。老人从随身携带的干粮袋中摸出一小块食物丢在自己走过的路旁,那动物好奇地上去嗅嗅,叼起,跑开了……
想着想着,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一位看不清面容,只见须发皆白、手持木杖的老人出现,他自称“伏魔者”,不肯透露具体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古时的一名悟道者,生前无甚事迹,真实名字也就没有人记得了。以下是他对我说的一些话——
不要害怕,我既不是恶鬼也不是怨灵,更不会给你造成任何身体上或心灵上的伤害,事实上你可以跟所有人说你从未遇到过我,没有人能证明你在撒谎,也没人能证明我的存在。是的,我不存在,不仅因为我久已死去,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无,一个不存在的伏魔者,只是你的一个梦中幻影。
好了,不要再纠结于我是谁了,愿意的话,你甚至可以把我当成包括你在内的随便一个你认识的人,只要你觉得像就行。这就对了,咱们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你不是想要知道中国古典哲学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吗?我碰巧可以告诉你一点这方面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道德经》中的理念,按你的要求,我会尽量按照符合你脑中那种叫做“欧陆哲学”的论证形式来进行阐释。不不,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使用任何你不熟悉的词汇,也许我会对某些词语进行重新定义,但请放心,自始至终你的头脑中不会多出哪怕一个新的词汇,因为我将会完全使用你的记忆来重述那古老的思想。没错,我会借用你的记忆来向你阐述一种思想,你可以把这当成是对你已知的概念的一次重新整理。那么,我可以开始了吗?
在进入正题之前,咱们先要定三条规矩。哦,按大陆哲学的正式说法,应该叫“前提”。
第一条,睁开眼睛思考。也就是说一切思考以感官接受到的信息为基础,可以进行合理的抽象推论,但完全臆想出来的概念我们不接受。换言之,眼见为实。至于何为“合理的抽象推论”,咱以后视情况灵活处理,关键是要避免对一切经验的无条件怀疑,否则就只有走笛卡尔的路子了。
第二条,不要以主观好恶作为唯一的判断标准。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好的事情,或者所有人都觉得值得追求的事情,只要有事实证明那是不合理的或是与某些基本原则相矛盾的,就不能轻易地接受和肯定它,包括社会伦理和政治命题在内。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不能随意摒弃或否定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不好、或是必须避免的事情,尤其是在有事实证明那些是合理的或是必要的时候,同样包括所有的社会伦理和政治命题在内。
第三条,你可以不用暂时忘记有生以来所学会的一切,但你须要在思路上接受我的引导,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提出,可一旦让我觉察到你在蓄意拒绝与我的对话,我将随时从你的梦中消失。届时我已经告诉你的一切也将随之从你的记忆中被清除干净,你永远不会回想起你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另外,咱再来约定几个第一人称主语的语义,为了以后在论述中使用便利且不造成混乱:
以后的论述中,凡是“俺”皆指且仅指作为个体的自我(个人);凡是“我”皆指且仅指作为作为主体的自我;凡是“我们”(与“你们”相对)皆指且仅指所有古典时期的中国人(从上古时代直到中华民国成立)和同一时期的中国主流意识;凡是“咱”或“咱俩”皆指且仅指俺和你这两个体;凡是“咱们”皆指且仅指历史上存在过的和现在存在的以及未来可能存在的中国古典哲学思想的开创者和继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