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讲一个故事。
什么是故事?故事就是你说它全是假的,却也有偏颇,你说它全是真的,却也有假的。
故事的开端很久远,在六年前,那时我上初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年纪虽小,懂的却不少,尤其在情爱里,深有造诣。
说大话?我可不敢。只是我看过的言情小说,码起来至少能够到我家的房顶了。既然根据猪跑就能推测出猪肉的味儿来,那我在看小说里练就出的纸上谈兵的功夫,应该也是可以卖弄的吧。
只可惜我遇到了徐晗。
当初认定了的一身本领,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大半年后,都消消散散成了一句话——
纸上得来终觉浅。
【一】
滦州城不大,但也有十几所中学,而重点高中,却只有滦州一中这一处。于是万把来的学生,在中考的道路上马不停蹄,争先恐后,只为挤进滦州城这所拔尖的高中。
四月份的生物地理考试,就是初二学生在中考路上的第一道关卡,每个学校的学生被打乱,再重组,随机分配考场,那是仅次于中考的重要考试,声势之浩大,可想而知。
我的考场墙后边有一个水池,简单粗陋,却聚集了一群人,呜嚷呜嚷的,全是汉子,俨然一个水浒聚义堂。我打小就羡慕男孩子之间干脆豪爽的友谊,一直愤愤不平,为什么我一出生就是个女娃子,白白失了那称兄道弟的机会。现在遇着这番场景,更是艳羡无比,不觉间多看了几眼。
在这几眼里,徐晗就闯入了我的视线。
《卡萨布兰卡》里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馆,而她偏偏走进了我这一家。缘分便是因着相遇的奇妙而生,就像水池边上熙熙攘攘,人群拥挤,而牵动我目光的,却也只有徐晗一个。
他在人堆里,手脚像牵了线的木偶,止不住地动着,神采飞扬,也不是多高的个子,却显眼得厉害;明明我们离得那样远,我却似乎能感受到他眼里的亮光。也不知怎的,我就觉得心突然绷紧了,手心冒汗,很紧张,因为发现某一个想法在大脑中卖力叫嚣着——去和他说话——这个想法挥之不去。
回去时我想了想,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可能是他真的很帅气,有种让人沉溺的魔力;但也可能是他的那条明黄的裤子,穿的太有心机,直愣愣地就入了我的眼里。
那时我似乎已经控制不住双腿了,就颤颤巍巍地朝他走去。那种情绪,兴奋而紧张,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全身上下,无一幸免。
但我还是理智尚存的,现在是要去做一件很丢脸的事,只有这件事足够重要,才能说服自己做好丢脸的准备。那和他说话重要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在这个学校里,是来自十几个中学的学生,过后再想来寻他,便是大海捞针,或者,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他。
这让我害怕。
在拥有他之前,我不能想象就要失去他。
【二】
后来,我到底走到了徐晗面前,忍住嗓音里的颤抖,问他的名字和学校。其实他根本不曾回答,旁边那些起哄的人们,早抢先替他说了答案。
而他见着我的时候,就像吃饱了食物的猴子,安静乖巧起来,听到那些起哄声,也只是皱皱眉,不复最初眉飞色舞的模样,我有一瞬间的失神,刚才的他,不是他,可现在的他,似乎更能让人沉醉。
我找到了小姨,让她帮我转校,我要转到她在的中学去。
她问我怎么这么突然。
我说:“你不早就想让我到你跟前去吗?”话出口时,我脸不红,心不跳,一心认定自己在说真话。只是姜还是老的辣,我到底没受住小姨细细考究的目光,说出了实话。
我说,我喜欢上了你们学校的汉子。
其实在她面前,我也不必遮遮掩掩,小姨和小姨夫本就是初中同学,论早恋她绝对比我有出息,现在看到宝贝侄女也走了她的康庄大道,心里指不定乐开多大的花儿。
但小姨就是小姨,她还是故作严肃,问我:“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记得吗?”
“看到喜欢的早下手,不喜欢了就早出手。”
“不是这句。”
“恋爱是自由的,但被老师发现了,就不会自由了?”
“也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
小姨紧皱眉头看着我,我感觉到了自己脸上仿佛写满了不争气,于是配合地低下头,她对自己营造出的严肃氛围很是满意,开口说道:“爱情啊,一定要放在学业后面。”
我看着她,头点的像装上了弹簧。
于是她答应的很干脆,办事也很麻利,不过三天,手续就办全。
我走进新学校的大门时,小姨很认真地跟我说:“犯错千万别被教务处的方主任抓到,他最不喜欢你这样的学生。”
我不解,成绩这么好,怎么还不讨喜了?
“他最不喜欢你这种靠关系进来的学生。”
我几欲倒地。
【三】
空降到了徐晗的班后,因为有了小姨的嘱咐,我立志要走低调路线。只是天不助我,就在我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想制造出我是一个乖巧爱学习的学生地假象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呀,这不是考试那天问徐晗名字和学校的女生吗?”
石破天惊,全场寂静,继而骚乱声四起。
“徐晗这小子又招蜂引蝶了,啧啧。”
“哇,真是为爱痴狂啊!”
在台上的我好不尴尬,班主任见了,赶紧给我找了台阶,让我先回座位上。我瞥了眼徐晗,那厮依旧稳坐钓鱼台,怎么都不像这场风波的男主角,我恨恨地收回目光,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扭过头去,心下一阵波涛汹涌——他的课本竟然是倒着拿的!
装!真他丫会装!
下课了,男主角铃响后就出了教室,而我甚至都来不及和他打一声招呼,就被男男女女围住了,大家七嘴八舌,延续着上课的问题,兴致盎然。
“你真的是为了徐晗转过来的?”
“你以前在哪个学校啊?”
“好崇拜你啊这么勇敢。”
我早就知道这学校风气不正,早恋频生,成绩也很不好看,只是大家不论男女,都如此八卦,和我之前学校简直是天壤之别,这倒是我没想到的。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正当我想要把原委告诉他们时,满满的人,突然四下散去,坐回座位,我抬头看门口,出现了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
疑惑之间,新同桌凑过来,在我耳边偷偷说道:“教务处的老方头,纪律抓的狠,又不讲情面,以后小心点,千万别被他盯上。”
老方头,教务处的方主任,这两个称呼在我脑子里盘旋,继而重合在了一起,我瞥了一眼门口,蓦然目光和他的对上了,心一惊,赶紧抽出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四】
后来再有人来问我转校的原因,我一律搪塞过去,说我在以前的学校和老师闹了矛盾。大家开始都将信将疑,后来干脆都不信了——我三天两头一下课就往徐晗旁边跑,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我对他的心思了。于是流言开始四起——林悦就是为了徐晗转校的,林悦现在还在追徐晗呢。
真是佩服人类神一般的创造力——我从未告白,怎么就敢说我在追他?
对,纵然我因为他转了校,但我从不曾向他认认真真地表白,不是不敢,只是我看的那些小说里,但凡女生主动告白,死缠烂打的,都失败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男人对轻易得来的东西,都不会珍惜。
但我依旧往他跟前凑,把作业塞给他的哥们,糖衣炮弹换来了越来越多关于徐晗的消息——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小说里也说过嘛,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不能坐以待毙。
起初,我也想用这招来和徐晗套近乎的,只是没想到他成绩竟好得很,根本不需要我的作业。而且很多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他安静学习的侧脸,这让我觉得那天在考场,看到的那么喧闹的他,只是错觉,就像水中月虽是天上月,但它终究是虚的。
在徐晗面前晃了几个月了,他依旧一副“铁树不开花”的样子,不说喜欢我,却也不拒绝我的好,心安理得的,让我总想指着他的鼻子,狠狠拷问他——你的良心就不会隐隐作痛吗?而他的哥们却总和我嚼耳根——他早就喜欢上你了,就死撑着不说罢了。
这是真的吗?徐晗不说,我也无从确认。
于是我也只能仰天长叹,许久,才明白过来——我这是啃到了块硬骨头。
【五】
临近中考,每个老师都猛留作业,发了疯似的,仿佛我们现在多写一张试卷,中考分数就可以多提一分。
拜这成堆的作业所赐,徐晗和我也多了一层联系——我帮他写作业。当然,仅限于语文这种无需动脑的学科。和我一样上课补作业的人,不在少数,偏又都是胆大的主儿,屡教不改,于是教务处时不时就去某个教室转一圈,神出鬼没,卯足了劲,要抓一个现行,拿出来杀鸡儆猴。
这能挡得住我为徐晗献殷勤的心吗?
当然不能。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只万年安稳的小船,怎么就在翻在了老方头这条阴沟里。
就在化学课上,我趁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声嘶力竭的空档,抓着笔,刷刷刷地照着左边的试卷抄着,龙飞凤舞,潇洒恣意。
我又想起了早上徐晗把作业塞到我手里时撂下的话:“字千万别太好看,被老曹看出来,我就惨了。”
我头点的像小鸡啄米,我这么喜欢徐晗,可不能让他受委屈。
于是我笔下行云流水,不管字多潦草,卷面多差,抄的不亦乐乎,以至于余光中瞥到那双锃亮的皮鞋时,我大脑一阵短路。
继而清醒无比——完了,这次是要栽在老方头手上了。
老方头给我一个眼神,我跟在他身后,耷拉着头,丧气无比。出门前我看了一眼徐晗,但他并没有看我,我头垂的更低了。
老方头把我带到了教室前面,他让我站在墙根下,好好思过。
去他丫的思过,一会就是大课间,人来人往,肯定都把我当耍猴的看。
【六】
果不其然,下课铃一响,隔壁班的就先出来了人,看到我这个所谓的“好学生”在墙根下站着,稀奇的很。
“林悦,里面放不下你了,在外面待着?”沈二林走到我跟前,眼里满是好奇。
“去去去,远点远点。”我一脸不耐,心里正烦着,偏他还来凑热闹。
这才是个开始,过了一会,三个班全下课了,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在我周围凑热闹的也越来越多。我在这里呆久了,也都混熟了,大家也大概知道我是为什么被罚站,于是在表示同情之后,就开始放开手脚开我玩笑。
“林悦,你都学会抄作业了?”
“哎呀呀,你说你,老师得多伤心。”
“下次继续抄,你可是我们的榜样。”
我没声好气,也不想理,就只拿白眼回敬他们。当我不知道白了多少下以后,再把目光投过去,人群里不知怎的,就出现了徐晗。他还是那么好看,就像是星星里的月亮,再多的人也淹没不了他的光。
我硬生生地把白眼憋了回去,笑成一朵花,像极了啃到骨头的二狗子。
徐晗眼神复杂,走到我跟前,声音又轻又小,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是在帮我写?”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也不知道点头会怎样,摇头又会怎样。还没等我回答,周遭就被喧闹声,起哄声淹没,可能是我们离得太近,姿势太暧昧,而我喜欢徐晗的心,又众人皆知,太过明显。
甚至四下有人在喊,亲一个,我素来知道这学校以学风不正出名,转学过来前亦是做好了入乡随俗的准备,只是就这么公然叫嚷,真真叫人始料未及。
我又怕他们这样起哄把徐晗惹恼,心下一阵烦乱,眉头正皱着,忽然就感觉一阵清风拂过,徐晗的嘴就贴上了我的。只是蜻蜓点水,我却被唬得不轻——发生了什么?谁亲了我?徐晗?徐晗亲了谁?我?
周围顿时安静,又顿时沸腾,这次,时真真正正的沸腾。
他把我僵硬的身体揽进怀里,依旧用我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没想到你会被罚,对不起。”
什么是脑门充血?就是你感觉全身轻飘飘地,只有脑子在飞速地转,而嘴巴却不受控制的,只想尖叫出来。
【七】
老方头那张铁青的脸的出现,硬生生地让我把尖叫声憋了回去。
人群哄一下散开,我和徐晗还保留着刚刚拥抱的姿势,我也感觉他手臂一僵,然后我们一起慢慢把手缩了回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我们两个还是懂的。
我们被“请”到了教务处,老方头路上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听同学说过,早恋就是他最严禁的高压线,一踩,准爆。看来这次是要来场大风雨了。
果然,一到教务处,老方头就开始了狠批,劈头盖脸,从“拿着父母的血汗钱在学校早恋”到“还想不想要考高中”,越说越慷慨,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飞溅,有几次看着徐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甚至都想出拳打过去,但最终都还是忍住了。
到了最后终于结束了那漫长的唾沫雨,给我们的惩罚措施就是——念在初犯,必须断开关系,每人写2000字的检讨。
出了教务处的门,我就把老方头的话抛在脑后,一路拽着徐晗狂奔,直到教室后面那片小树林里,我像哨兵一样,机警地环视四周,看有没有人过来。
“别看了,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人。”徐晗揽过我的肩,我一个没站稳,就跌进他怀里,由着他,坐到了松软的土地上。
再看他时,那双眼里闪的光,好熟悉,就是那天初见他,神采飞扬的目光。
“从实招来。”我指着他的鼻子,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样子。
“招什么?”
“喜欢我多久了?”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神探,盯着他,眼都不肯眨一下,生怕错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多久?”他故作沉思,接着懒散地加了句,“忘记了。”
我自然不肯这样放过他,刚要发作,就感到肩膀上一重,再看向他,他已是头靠着我,双眼微闭,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
“你干嘛。”明明是想质问,话出口,却变得轻飘飘地,不忍去打扰他。
“被老方头骂了那么久,困死了。”
我盯着他那长长的睫毛,再不开口,看着日头慢慢西落,为我们披上一层金黄的纱,静谧地,仿佛这一刻,就是永恒。
【八】
童话结束了。
现实里的林悦,在遇到徐晗以后,依旧安安静静学习,考学,她从不曾迈开那一步,也不曾为他转学,连追求都是豪气冲天。生活平静地延续,直到她的记忆里,再没有徐晗的痕迹。
生活又不是童话,你画地为牢,别人进不来,你更走不出去。
我早说过,这只是一个故事。
这个美丽的故事,送给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