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见尘埃
历史对我来说貌似总是很遥远,那千军万马的气壮山河、饿殍遍野的民不聊生、八街九陌的繁华景象、百家争鸣的文艺繁荣都因为过于庞大和宏观而显得遥不可及,缺少代入感,一直以为历史即是如此,直到读到《显微镜下的大明》,接地气的历史给了我很大触动,让我遇见了几百年前那几段鲜活的故事,虚与委蛇的官员、上下其手的胥吏以及任人鱼肉的百姓,他们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微尘,但正是这一粒粒尘埃汇聚成连续的画面,令人着迷。
徽州丝绢案始末
隆庆年间,新安卫的帅嘉谟在查看徽州府历年的税粮账册时发现了一个税赋疑点,徽州府每年“人丁丝绢”由歙县单独负担,而徽州府下辖的其他五县并无此项支出,到底是理应如此还是被人有意篡改?这一不公正的税收政策引发了长达十年博弈,最终以第五版解决方案结束:“人丁丝绢”6145两仍由歙县单独承担,但他们负担的均平银减少2530两,减少的均平银由徽州府均需银抽出1950两、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抽出580两,转入均平银账目冲抵。
我被这个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的来源所吸引:嘉靖四十一年应天兵备副使被裁撤,徽州府没有了驻军,嘉靖四十三年的时候徽州突然闹了一次矿上骚乱,应天巡抚无兵可派移文临近的金衢道协防,协防的兵饷当然是徽州府出,于是徽州府安排了一笔军饷每年解送衢州。隆庆六年,朝廷又设立了徽宁兵备道,接管徽州防务,按说兵饷也该转过来,可徽宁兵备道打起了小算盘,一边向徽州府征收饷银,一边又给金衢道移文说接手徽州府的防务和兵饷银,两道程序分开来看都没有问题,但关键是徽宁兵备道并没有告诉徽州府饷银发生了转移,反而要求徽州府交给金衢道的饷银直接送到池州,这才有了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这一操作下来,徽州府每年要交两笔饷银,一笔名义上给金衢道,一笔给徽宁道,但实际上这两笔饷银都进了徽宁道手里,而从徽州府来看两笔属于不同的支出,如果不知道“协济金衢道”的前因后果,根本就看不出来。在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里,政策一旦形成惯例,即使环境和情况发生变化,官员仍旧会机械的继续执行,不会主动求变,各种杂税和隐形税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悄然形成的,各级操盘手通过不断运作吸血,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最后只能是民怨沸腾、天下大乱。
婺源龙脉保卫战
万历二十八年,婺源县的乡宦士子为保护龙脉文运与乞活谋生的灰户们展开了长达六十四年的斗争,历经几任知县,不同知县的处理方式让整个过程更加跌宕起伏,这其中有委曲求全的谭昌言、明哲保身的金汝谐、雷厉风行的赵昌期、敷衍了事的冯开时、简单粗暴的金德益,反映了一个县级官员处理矛盾时的利益平衡,事件以士绅们的胜利为结局,但故事并没有结束,灰户们没有在明末销声匿迹,反而愈演愈烈,几乎贯穿了整个清代,其实只是因为婺源县土地贫瘠,老百姓们没办法种田为生,只能铤而走险做灰户以求活命,只能叹一声民生多艰!
杨甘院律政风云
一个简单的财产争夺案,在诉讼双方各展所长、用尽心思之下硬是兴讼七次、持续八年,这个过程中双方是如何利用法律维护自身权益、明代基层的司法系统如何运作让我们看的一清二楚。起初我以为是身为都纲的法椿和尚利用自身特权钻法律空子、颠倒黑白,愣是把不属于本寺的庙产占为己有的故事,颇为罗氏家族鸣不平,看的气愤难当,但最后经作者提醒才得知此案件资料都是出自罗氏编纂的《杨甘院归结始末》,内容是否有失偏颇就很值得推敲了。结局虽是以罗氏的胜利落幕,但法椿也并非败给了罗氏而是败给了嘉靖皇帝,皇帝刚好需要一个由头给亲爹追封庙号,罗氏的案子正合心意,不可否认的是若没有嘉靖皇帝的助力,结局如何还真不一定。对升斗小民来说天大的事儿,当权者只需一个漫不经心的示意就能得到圆满的结局,不得不感叹:命也,运也。
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
细细讲述了大明重要档案资料黄册库由建立到衰败的全过程,我能理解朱元璋以此为基础统计天下、修造版籍的初心和目的,但我不赞同这种牺牲社会活力和自由,将人彻底物化的方式,一生下来职业就固定了,黄册、鱼鳞图、里甲制像三道枷锁把百姓牢牢钉在土地上,不能随意动弹,只能老老实实的作为稳固的税基源源不断的为朝廷输血。更要命的是这些禁民之术表面上设计的非常完美,但落实到执行层面却有很多漏洞可钻,活洒、包纳、全不过割、埋没、诡寄、挪移...各种作弊手段花样繁多,最后的结果就是豪强乡绅勾结里甲胥吏修改黄册、欺瞒中枢,在中间环节榨取利益,不断侵占自耕农土地,下层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朝廷的赋税越来越少,中间利益集团膨胀。当真是“田连阡陌者诸科不予,室如悬罄者无差不至”,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奈何能均。
这里让让人大开眼界的还有本来敌对的两大集团因为利益苟合到一起的故事:黄库从成立支出便面临着没钱的窘境,朝廷没有关于它的任何开支预算,各项费用由国子监、都税司、江宁上元两县、刑部、督察院、应天府、工部、户部七八个部门负责,各部门相互推诿导致负担最终只能落到江宁、上元两县头上,而两县民力有限,这么重的负担就算两县民穷财尽也实在榨取不出来了。正德年间年间,终于有人想出一条妙计——罚款,黄册入库,监生驳查,有问题的就要被罚款,这些罚款用于黄库的开销,既减轻了两县的负担,又震慑了各地作弊官吏,还不需要朝廷出一分钱,看上去完美的无懈可击、一箭三雕,实际上呢,驳费收入是黄库唯一可控收入来源,肯定盼望罚的越多越好,而驳银罚款要经各地方官吏之手,他们也会想尽办法将这项费用转嫁给老百姓,还要借机敛财,自然也希望被罚。看似敌对的两大集团,利益点是一致的,就这样苟合到了一起,还引来更多人的觊觎,真真一块肥肉引人垂涎,无数人在这条利益链上狂欢,至于底层百姓如何,谁又会关心呢。
彭县小吏舞弊案、正统年间的四条冤魂
这两个故事都很短,案情也很简单,但让人非常的沉重,仿佛总有一直无形的手将你摁进水里让你无法呼吸,任你如何挣扎也逃脱不掉。小吏舞弊案讲的是两个有一点点小权利的胥吏是如何挖空心思借机敲诈、寻租,肆无忌惮的盘剥百姓的。四条冤魂讲的是正统年间的四个无辜百姓,因得罪锦衣卫校尉被冤入狱,本来遇到几个靠谱的官员可以洗刷冤屈,可又因为朝廷斗争无辜受罪,最终两人被判凌迟、两人背叛绞刑,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死去。
百姓生如蝼蚁,没有任何权利可言,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普通百姓一定是恐惧的,被一群秃鹫包围,时时刻刻紧张的提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群秃鹫就会扑上来啃上一口,更绝望的是放眼全国皆是如此,你藏无可藏躲无可躲,只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被蚕食,一种是等待被蚕食,何其悲哀?何其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