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走之前和我妈说:我这一生,没做大奸大恶之事,为何要叫我染上这恶疾。我没有看见他当时说这话时什么表情,后来听妈妈讲起,想起时心里总会一紧,不知道我爸当初的心情是怎样,在他清醒地睁着双眼慢慢等待无常的日子里,心里或许充满不甘心、或许绝望,感叹老天如此不公,感叹命运如此残酷。
我爸这一生勤勤恳恳,默默地承受生活所给予的负担,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平常不太讲话,沉默或许贯穿了他生活的大部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沉默导致了他在本该享福的时候却无可奈何地走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这是句非常不适当的比喻,我的生活中极少与他有什么交谈,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视电影、喜欢看什么书,我通通都不知道,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酷爱烟、酒。他受伤了也不说,自己闷头解决,去年手指不知为何破了一个大口,鲜血直流,自顾自找消毒药水,我出门前看他东翻西找问了句找什么他才说手指破了。我们对他实在太不关心了,或许因为他平常太沉默与自立,癌症所给予他的苦痛都被他无意识掩藏,我们也都粗心地一一错过,过年期间他脾气极差,一点点事情便大动肝火,这该是一个明显的症状吧,我们却只当他年纪大了越来越像小孩子;要出门拜年,我在车里等他,他走路慢悠悠,我只怀疑他是变成了慢性子了,却从未想过是他的肝出问题已不能造血导致身体严重缺血,他是走不快了,不是故意慢吞吞。
其实他很聪明,尽管只读过小学,地理比我好很多,他没怎么出去旅游过,年初公司旅游去西藏,我收拾行李,他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说西藏冷,多带点衣服;他对食物也很了解,这个吃多了不好、那个太寒;他种的菜都长得很好,西瓜和甜瓜很大很好吃;他记性很好,知道去哪里要怎么走,背得下好多人的手机号码……或许他平常的寡言是因为没找到那个和他聊得起来的人。这么聪明的他,在医院病床躺了一个多月,我们都骗他说是贫血,要调理,所以得花上很长时间住院,看他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有说有笑,怪别人太客气,直到他的兄弟姐妹来看过后,便吃不下饭了,只剩皮包骨头,给他擦身时骨头一根根掠过,我从来没有想过人能瘦到这个程度,大腿肌肉也萎缩了,快没我胳膊粗了,皮松松的皱皱的。别人来看望,他还是笑笑说自己贫血,养几个月就好了,可是心里已经诸多猜疑了吧。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他原本就瘦瘦小小的,到后来就更加小只了,他每天沉默地躺着,或者瞪着一双大眼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昏昏欲睡。到后面医生说会有肝性昏迷,我很担心他昏迷着昏迷着就自己去了,可是他清醒的时候又希望他能多睡一会儿,清醒会伴随着疼痛,而睡着了至少能不那么难熬。他曾经一个那么要好的一个人,穿衣服整洁,头发时不时去整理一下,前年长了个小小的秃斑总是要戴帽子怕被别人看见然后自己去找药……现在连基本的生活也不能自理,只有妈妈在的时候他才会提下要求,疾病不仅带来疼痛与恐慌,或许还带走了尊严。
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倦怠,医生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要做好准备,半夜护士查房后跟我说叫我多注意,医生白天查房时跟我说他已呈现临终面容,让我多注意,他不吃饭光喝水,可是他还是一个鲜活的人啊,他的神志始终清醒如从前,会告诉我哪里的粥比较好吃,你看,医生有时候也是有判断不准的时候。
后来他要求回家,说不能死在外头成为野鬼,很多人说人啊,走前会有征兆,一定要回家或者一定要完成某件事才会真的放手。救护车带走了他,我开车跟后边,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这是上天给安排的路吗?回家了……
去医院租了氧气,开了药,他的小身板在家里的床上显得愈发的小,被子一起一伏,呼吸很是费力,那时自己已经翻不了身了,白天与黑夜就在他的呼吸声中过去了,呼吸悠长而艰难,像鼻子有点被堵住时的声音一样,可是又没法深呼吸。小腿和脚板肿得跟什么一样,经常说很酸,我们轮流给他按摩,小腿肿胀是肾衰竭的症状之一,癌细胞它以正常细胞的姿态,占据各个角落,弄坏各个身体机能。非常容易口渴,在医院时便是基本上十来分钟就要喝水,回家后他酒瘾终于得以满足,时不时要求喝点小酒,时不时有亲戚来,开心了便各自喝上点酒,后来他突然说想吃东西,我们都很开心,你看,回家了变好了呢,我们都在自我欺骗,回光返照这个事儿原来是真的。
他呼吸越来越困难,要求我们拿掉氧气,说硌得慌,可是拿掉了气要喘不上了,或许那时已经是连呼吸都是痛的了。给他按摩脚,发现脚趾凉凉的,搓了好久都没热回来。点滴打完了,新的要等第二天去拿,发现胳膊有点肿想着拿掉针头,他坚决不让,说拿掉了要感染会死的,他对这人间应该还是很舍不得吧。
我想我可能是个悲观主义,在他脚趾凉了热不回来后我开始疯狂的用手机上网搜索人的临死状态,他艰涩地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或许我的潜意识里是希望他早点走,不要再受这等待的煎熬,既然那个时候迟早要来,为何不能干脆点。他熬过了一整个寒冷的黑夜,却在黎明来临时抛下了我们。
他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肿胀的肚子上有他的指甲印,回家后表叔说慢慢来会好的,他说他在慢慢熬,等待死亡,可是之前他在医生不断警告我的时候还是撑了一个多星期,努力寻找一线生机,我不知道,对于那一刻的到来,他是感到解脱了还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