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若干年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年给我缝衣裳。
那年夏天,父亲被人从村粮库保管员位置上挤下来,父亲几十年不事稼穑,已经变得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再加上大哥也已成家立业分开另过,我们一家五口人的经济来源就全靠我二哥了,可以想见,我们家在那个时候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好在这时候我高中毕业了,那时我才十七周岁,我在母亲的催促下参加了村小学代课教师的考试。本来我因为数学不太好,心里对三十多人同时竞争代教的位置不抱任何希望,但结果我却拔得头筹,一举夺冠。可见矮子里头选将军,古人的话诚不欺我。
我很高兴,天真无邪地认为扬眉吐气,殊不知我那时却是坐井观天,有时细思我如果那次不考上,我的人生也许会向另一个轨迹滑行。母亲也很高兴,因为我能给家里挣得一点微薄的收入,应该多多少少冲淡了父亲赋闲在家的沉重的氛围。
母亲那时特地跟人家借了一些钱,她到村前边三里路远的镇上供销社,买了一些的卡和的确良的布,要给我亲手缝制一套衣裳。她说:“有多长时间不给我三儿做新衣裳了,现在你马上要去教孩子们认字了,穿着打扮要体面些,不能太寒瘆。”
我知道,我们家兄弟众多,穿衣服都是这样的: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粘粘联联给老四。意思是,新衣裳给老大穿,等他穿不得了,旧的衣裳给已长大一些的老二穿,老二穿不得了,旧衣裳也已衣衫褴褛,但母亲还舍不得丢掉,把破旧的衣裳缝缝补补,给老三穿,老三穿得不合身时,再粘粘联联地缝补一下破里索蒯的衣裳给老四穿。从而可以看出那时农村里儿女众多的家庭,确实是挣扎在贫困线上。
因此,听了母亲的话,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心中好难过。我想阻止她不要给我缝衣裳,但看看身上缝着母亲设置的菊花形补钉,我没想到有什么诗情画意,只觉得穿这样的衣裳出现在孩子们面前,确实很不雅观。我便只得听从母亲的安排,让她给我缝制衣裳。
我知道,母亲要亲手给我缝制新衣裳,不仅是因为她心灵手巧胜过裁缝,她能够独当一面又裁又剪又缝地做出一套新衣裳,而且还是她这样做,可以免去给有缝纫机的人家缝制新衣裳要付的工钱。
母亲给我买布做新衣裳已经跟人家借了不少钱,她不想再阴天驮稻草——越驮越重地背负更多的债务。她怕还不起人家,而且那雪中送炭的借钱的人情,更是比泰山重,她怕承当不起。
白天把新衣裳裁剪好后,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后,母亲洗漱好,稍微歇了歇,她就不顾忙碌了一天后的疲劳还没缓退,她就开始给我缝制新衣裳了。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就坐在堂屋里我的靠隔壁墙搁着的床边梆上,就着八仙桌上的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不顾煤油灯袅袅的黑烟的缭绕,母亲眯缝着眼睛给我缝新衣裳前,她要把一根纤细的黑棉线穿到针鼻眼里去。
我躺在床上,看见母亲坐在床那边,她的两鬓已过早地染上雪白的秋霜,母亲年纪大了,她已老眼昏花,她颤抖着手,竭力把线头对准针鼻眼想让线顺利穿过去,但她却怎么也穿不进去,穿不进去。
母亲没办法,想喊我帮她穿针引线,但她却迟疑着没有喊,我不知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不待她喊我,我已觉得鼻子一酸,我的眼前不禁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我赶忙擦了擦眼睛,穿着单衣就爬起身,我出溜到床下,我走到母亲的跟前,一把接过她手上的针和线。我要帮母亲把线穿到针鼻眼里去,为她也为我。
我到今天还清晰地记得,我在第一次穿针时,由于泪眼模糊,我没有能够把线穿进针鼻眼里边去;我第二次穿针时,我虽然又擦了擦眼睛,但我由于手不知怎么搞的抖得很厉害,我又没能把线穿到针鼻眼里去;到了第三次,我坚决地握了一下发抖的手,我才就着昏黄的油灯发出的光,顺利地把线穿到针鼻眼里了。
母亲高兴得什么似的,比她儿子考上代课教师还高兴,比现在有人中了彩得到巨款奖金还高兴,她微笑着说:“我儿真棒,眼睛就是尖。好了,你快去睡吧,明早还要去给孩子们上课呢,底下的线我会接在线头上,一下子就能把线穿到针眼里去。”
我曾经看过母亲接线的方法,她把线的接头用手把线打散搓绒了,然后把一根线插到另一根线里边,最后又把绒线捻成合股的线。听了母亲的话,我就到床上躺下睡着了。
哪知等我一觉醒来时,我看见母亲还坐在床边梆上,她在昏黄的灯光中,那抬起手拉线又落下去把线缝进衣裳的身影,就是那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至今还是那样刻骨铭心,一辈子也难以忘记。那一年,我的母亲给我缝制着一套簇光崭新的衣裳。
我终究抵不住一阵困意,又一头沉浸到黑甜乡里,哪知道到了凌晨六点钟时,我的母亲才把我的一套新衣裳缝制成功。我的母亲看见我醒了,她捧着那套新衣裳,她对我说:“三儿,衣裳做好了,你记得穿好去给孩子们上课。我现在就去给你们做早饭。”
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件事,我虽然都禁不住潸然泪下,但母亲手捧衣裳的形象,还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泪眼模糊的眼前。那一年,我的母亲给我缝制新衣裳,就那样镌刻在我的心上,终身难忘。而今我漂泊在边陲异乡,我站在高高的红土高原上,瞩目远眺着千山万水外的苏北平原的故乡,每当想起我的母亲给我缝制新衣裳,我就不禁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泉流,一直涌进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