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裤子·鞋子

我孙儿的衣柜,每年要收出两大袋子,小了穿不得的,送给几个堂弟。那些衣裳裤子鞋子,随便穿过一下,全是半新不旧的,并且价格不菲,七八十,一二百买的,看着都可惜。不禁想到我的童年,这好的衣裳裤子,不要说穿过,连见都没见过。

生产队的时候,搞绝对平均主义,大牛一捆草,小牛一捆草,每年发布票,成人孩子是拉平的,发给一样多。你要拿着布票,到供销社才可以买到布匹。有了布匹,才能做衣裳裤子。供销社是个公共场所,大人会去买东西,小孩子也会去玩耍。所以,我的记忆很深。简陋的木柜台上,摆着青布、黑布、花布。有时会看到不多的一叠白布,那是卖给女人做凉帽用的。红布偶尔会供应一点,老奶奶看见,马上买回去裁成条,做裹足的带子。

计划经济时代,连衣裳裤子也是计划的。你有钱,少了布票,买不到,供销社又不出售成品衣物。即使出售,大家都穷,没钱买啊。生产队发布票的时间是冬月将尽,腊月就要到来。三九四九冰上走,距离最冷的时候不远了,御寒的衣裤需要剪裁。母亲拿了布票,跟着父亲,到供销社去,量回一些青布和黑布。当然,布票要预留些,不能全部用完。做鞋面,做袖套,打补丁的布,现要现去量。要有布票,供销社才会卖给。

布量回来,母亲是女红好手,草席铺在堂屋里,黑布做裤子,青布做衣裳。顺序是先裁衣裳,后裁裤子。剪裁的时候,我们兄弟就坐在母亲旁边,脱了衣给母亲做照样。母亲说:“都是吃长饭的人,袖管放大一韭菜叶。”自言自语,后来又觉得不妥,说:“算啦算啦,还是放大一拇指,小了加不上,大了一样可以穿。”裁裤子就容易了,什么照样也不要,她伸开中指和大拇指,拃一拃孩子们的裤管,再用跟布条子测量一下腰围,挥动着剪子,卡嚓卡嚓剪起布来。

以后就看见母亲坐在油灯下,飞针走线。一个星期的夜晚就这样,十天半月的夜晚就这样。父亲的衣裳最先缝出来。母亲用布条,在拇指间绕来绕去,然后又放在牙缝里咬着拉紧拉实。不一会,一个樱桃大小的布纽子成了,缝缀上去。接着孩子们的衣裳裤子也做成了,我们试穿在身上。母亲拉拉衣角、袖子,前后看看。退远了看,挨近了看,感觉满意了,折叠起来,放到箱子里,等到过年的时候穿。

小孩子,裤子比衣裳费得多。下课了,在地上玩四角板,屁股坐在粗糙的泥土上,挪来挪去,不出夏天,就磨出破洞来。过去的布是棉布,不是化学纤维织成的,穿在身上,柔软是柔软,但不牢实,不耐穿。哪像现在的料子布,穿旧了,要丢了,还一点线疙瘩都不会生出来。还有就是孩子们玩弹麻栎果的游戏,跪爬在地上,膝盖部分的裤子最容易磨坏。

外祖母,隔些日子会到我们家来坐两天,探望探望女儿。老人来了,做的一件事就是给孙子们洗涤衣裤。洗干净,放到晾衣线上晒干,拿回来,端了母亲装针头线脑的筐子,坐到树荫下,找块和裤子颜色相似的布料,比一比,测量一下大小,穿了针,引了线,缝补起来。孙子们的裤子补好了,外祖母也就回家去了。

往下一蹲,不注意,用力过猛,裤缝会嚓的挣开个口。这样的事,在我的小学时代,不是一个孩子发生过,而是许多同学出现过。男同学出现,女同学一样出现。底上又没穿内裤,裤缝开了,肉露在外面,走光。我们班一个女同学,从礓礤上跳下去,跌坐在地上,一下把裤缝挣开。站起来,红着脸,背了手,把裂开的地方抓紧,捏住捏稳,就这样站在原地不敢动。还是老师来了,问清原因,说:“快回去,给你妈妈补一补,再来读书。”我母亲的观点是,能给肚子饿,不给裤子破。每天下地回来,她会留心孩子们的裤子,有破烂迹象,赶紧给补起来,别让孩子们在学校里出现尴尬。

从垃圾塘旁边经过,我常看见有一些衣裳裤子,烂都没烂就提来丢在里面,不禁惋惜说,洗干净,穿着干活还可以。可在一个衣裤过剩的年代,又有谁会要呢?珍惜的人已经很少了。小了,不穿;旧了,不穿;赶不上时髦了,不穿;破了,更是不穿。回想起母亲给我们缝补的事,破烂得实在要不成的衣裤,也是舍不得丢去的,用剪刀把可用的布一块一块剪下,叠起,线条扎紧,收存好。待只剩下破布筋筋了,才扫出去倒在垃圾塘里。要补衣裳裤子了,把存着的旧布拿出来,找一合适的;要裱硬布做鞋帮了,把这些旧布拿出来,物尽其用,一点也不浪费,一点也不污染环境。人在穷困的时候,废品是很少的。一切老旧的物件,都有它利用的价值,穷困也并非就一无是处。

做一双布鞋,很麻烦的事情。北京老布鞋,公司里买得到,可制作工序我们都没看见过。为了做鞋,母亲要到竹林里去收集竹叶。用来做鞋的不是长在竹枝上的叶片,而是包在竹子根茎部位的白色厚实叶片。棕片父亲会去剥一些回来,供销社里也有出售的,可园子里就种着棕巴掌树,大家通常不会去买。硬布是用破布,加了浆糊裱成的,约一厘米厚。竹叶、棕片、硬布三样东西合在一起,裁剪后用青布或是黑布包起来,布鞋的底就成型了。

接下来的工序是纳底。在所有女红活计中,纳鞋底是最费事的了。一块黄蜡、一个顶针、一根麻线、一根亮闪闪的钢针,一只露出指尖的手套,这是必备的工具。因为做成鞋底的物品都是存在相当硬度的,针戳进去,又涩又犟。用顶针用力去顶针鼻子,使针穿透过来,再用牙齿去咬紧挣出,或是用镊子夹住挣出来。麻线是打了蜡的,沙沙响着拉过。就这样一针又一针,密密实实地把一双鞋底纳满。那时的嫂子们,人虽闲下来聊天,手却在纳底;在地头劳动休息,手却在纳底;夜深了,还坐在油灯下纳底……至于做鞋帮,就比做鞋底简单了。

布鞋说不上好穿,但只有这一种鞋,不穿你就打着赤脚了。其实,那时的孩子们和大人,许多时候是光着脚板走路的。雨天,道路泥泞,你不能穿布鞋。布鞋遇水,最容易腐朽。去干活,你只能穿草鞋。你穿布鞋去,太高贵了,怎么会舍得?很多时候,布鞋只能放在家里,晚上洗了足去睡觉,拿来垫垫脚。即便是这样,一双布鞋,穿到近十月,鞋底前后磨出孔洞来,需要打上补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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