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百鸟不在,凤凰也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之中,美丽,已没有了让美丽圣洁的田园。而孤独的唢呐却还在厚厚的尘埃下,梦幻着涅槃。”
第一次看见吴天明的名字,是在教科书里,当时只是匆匆一瞥,记下几个代表作备考,并未深究。冲着9.4的高分和“大师绝唱”、“吴导遗作”的名头,拉着朋友去凑个热闹。
镜头缓缓铺开西北的山水,敦厚的黄土地,人们埋头纺织、垦种,这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社会形态早已深埋于心,了无生趣。只有那从根须里长出的唢呐声,会引得他们驻足凝神,会唤起他们内心深处一抹亮色。
焦三爷出场的时候带着股傲气,提着个烟锅子,黝黑的脸上写满张扬。也是,焦三爷是无双镇的大人物,谁家红白喜事不以焦家班班主坐镇为荣。道德平庸者只吹两台,中等的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德高望重者才能吹百鸟朝凤。焦三爷俨然成了逝者道德评价的杠杆。儿子被焦三爷收了徒,游本盛做梦都可能笑出了声。
焦师傅交代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用他随意割来的芦苇杆儿把水从河里吸上来。烟柳托起一湾湛青的河水,少年小小的影子跪坐在河湾边,像是映刻在自然里的一棵松。他每天都过来吸水,红着脸,憋足了劲儿,满是认真和虔诚。令我印象较深的一个情节,就是他第一次吸上水的那一刻,少年把嘴里的水来回渡了渡,不敢确信地吐到掌心里,瞪大眼睛望了许久。镜头从少年雀跃的身影奔跑着拉向河湾里活蹦乱跳的鱼儿和飞翔的鸟。有人说这样的剪辑落了俗套,但不可否认它的古老而亲切令人感同身受。
焦家班改成了游家班,几代人传下来的金唢呐,从焦师傅的手里郑重地传给了游天鸣。焦师傅是个典型的严父形象,他会因为天鸣未完成任务悻悻归来而指责惩罚,也会因为赶走蓝玉怕自己心软而不敢露面。第一次接了活计,天鸣给师傅买来了烟叶和白酒,师傅喝得满脸通红,在屋里眉飞色舞吹起了唢呐,他是那样忘情和沉醉,像是要将生命和全部的情感都融进去,融进他最爱的唢呐声里。
可是时代变了,人们好像不再需要唢呐匠了。大家被洋乐队和豹纹女郎吸引过去,导致游家班的门前奚落,他们不服气,卯足了劲儿吹,结果只换来厌恶、嘲讽和暴打。唢呐在乱哄哄的人群中被踩得稀巴烂,焦三爷缓缓地将唢呐捡起来,一声不吭地捧在手心,眼神闪烁,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记得他强调了不止一次的话语:
“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
这句话让我想起电视剧里用生命阻止变法的老臣,“祖宗礼法不可废!”,“若要废,就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过激的行为总让人嗤之以鼻,迂腐、冥顽不灵是给他们最多的评价。历史的激流里,他们只是一块块有棱有角的石头,试图用弱小的身躯留住记忆里的清泓,可是谁能阻挡得了激流呢,若不能被磨得圆滑世故,就只能被冲散得无影无踪。
焦师傅最后一次吹百鸟朝凤,是在老支书的葬礼上。从前金庄的查家族长逝世,族人跪倒一片,重金请焦师傅吹奏一曲百鸟朝凤未能如愿,因为焦师傅觉得他生前作为配不上这曲子。而老支书去过朝鲜,剿过匪,带领火庄人修路被石头压断过四根肋骨。焦师傅不管自己病重的身子,也要动情地为亡人吹响一曲百鸟朝凤,鲜血从他的唢呐中流出来,像是凤凰泣血。他并没有停止演奏,直到不堪重负,也要继续爬起来敲响锣鼓,让天鸣替自己继续吹完未完的曲调。
“我死了,给我吹四台就行。”
“我给你吹百鸟朝凤。”
焦师傅离开了,矮坟前,天鸣为师傅吹响唢呐,鸣响穿透层层叠叠交融的历史,在黄土地上回荡出一声声的喟叹,他仿佛看见师傅站起身,却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乐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