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总试图把一些十分寻常的东西赋予特别的符号，好比“午后的太阳”、“新出的嫩芽”以及“最后的夏天”，好像具象化这些景物之后它们就会变得不一般，这种不一般别人无法理解，冥冥之中独属于自己一个人。
就像李良毕业的那个夏天——最后的暑假，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和他二十多年以来的经历并无太多差别，但由于这所谓的“最后”，好似又真有些什么不同。作为毕业生里面最普通的一员，毕业即意味着失业这种事必然的发生了。父亲为了帮他解决饭碗问题带着他跨上了南下的火车，这是李良长大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父亲的远游。

一路浑浑噩噩，被命运推着走的人大抵如此，无论何时。火车是第二天早上到站的，父亲带着李良找了家路边店吃早饭。面对陌生的环境和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李良颇有些手足无措，木讷的扒拉完碗里的面条，便呆呆的看着早餐店的外面，南方的夏天总是小雨淋漓，时断时续。
“南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李良望着窗外，树叶随着微风摇曳，人也变得凉快起来。
“嗯，是啊，还以为你很难适应，看来也不是太难。”父亲随口答道
“咱们准备呆几天？”
“三、四天吧。”
“这事靠谱吗？”
“不知道啊，走一步算一步吧。”
父亲敷衍的回答熄灭了李良对周围残存的新奇。他决定不再做声，嘴唇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合上，希望看上去像从来没打过那样的严密。

在早餐店里坐了两小时，父亲的朋友来接他们，开着一辆旧了的捷达。父亲和朋友热情的攀谈起来，李良在父亲的要求下叫了一声叔叔，并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上车后蜷缩坐着，他在封闭的铁皮盒子里获得了渺小的安全感，便开始打量起城市的景观。此时并不算晚，况且也不是周末，路上尽是出行办事的路人，街道由此显得十分狭窄，并且路边也停满了车辆，这让原本就不通畅的交通雪上加霜。让李良怪异的是，这里的车辆放佛心照不宣似得，都把一侧的两个轮子停在人行道另一侧停在行车道，所有的车辆看上去都是斜着摆放，这城市忙碌而繁密，以至于那些车辆奇怪的停靠方式如此吊诡，
“实在不好意思，叫你们久等了，本来早就到了，路上太堵。”朋友热情的招呼道。
“没事，也是麻烦你了，其实不需要来接，你吃早饭没有啊。”父亲回应道
“随便买了点东西，你们呢？”
“哦，我们就在车站门口吃了碗面。”父亲转而对李良说道“李良啊，这位叔叔可是了不起啊，二十多岁就一个人到南方打拼，白手起家，二十几年了，现在自己开工厂，真是老总了。”
“老李你别笑话我了，我就是混口饭吃。我们那时候真是苦，找工作都是睡露天，哪像你这么幸福。”朋友笑道
“是啊，现在的小孩，都娇生惯养，现在生意怎么样啊？”
“生意不好做啊，半死不活死撑着，反正也饿不死。”
朋友来此拼搏了十年，就像很多不甘呆在小城市里的人一样，他头发微秃，一副很精干的样子，说普通话的时候也会带着家乡的口音，一路不停的介绍这里那里，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况，比起李良的委顿，他堪称精力充沛。
他载着这对父子在城市转了不少时间，但到处都是同样的马路楼房，李良便有些睡意。朦胧中听见朋友好像有什么事托父亲办，父亲嘴上答应得十分稳妥，然而在李良看来他托付的事情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父亲的能力，甚而都有些替父亲的应承感到不好意思：父亲只是想以此博取他的帮助。
找了个旅馆住下后李良才知道，这位朋友并非帮忙找工作的那位，父亲应承的帮忙确实只是为了图他是本地人，有车，方便。而父亲真正要找的那位是他的大学同学，据说两人上下铺关系，且离李良目前待的地方还很远。
“工作靠得住么？”李良看着站在窗户边抽烟的父亲。
“应该没问题，他混得很好。”
“很有钱？“
“恩，是个不小的领导。”
“那他肯帮忙吗？”
“应该肯的，当年读书的时候我照顾他不少。又是老乡，他读书的时候年纪很小，我帮了他不少忙。”
”你和他是同学怎么差别这么大“
”爸爸还不是因为你，我是结了婚才去读书的，有了孩子就一门心思想回来了，不然也来南方了。他那时候才十几岁，读书也读得进，后来又找了个好老婆，帮助也很大。“
“呵呵。。”聊天结束于李良的一声讪笑。

二、
父亲的同学因为临时有事出差了，需要三天后才回来，结果是那位开着捷达的朋友带着他俩又到处逛了逛，并提议李良也可以到自己的工厂来打工，待遇和别人无异，包吃住，工资也算可以，由此李良有些心动，异乡为客的感觉让等待漫长得如同一种折磨，不停的消耗着他的耐心，只想快点结束一切可以借口回家拿东西再过来。
但父亲还是决定先看看同学那里的情况——说不定会更好。处于对旅店价格不菲的考虑，与朋友分离前到他家里住了一晚，但晚上李良却不合时宜的听到朋友妻子的抱怨：他们要来住几天？就一天，朋友回答道。
妻子的声音很小，却如同针尖一样刺耳。李良一天也不愿意多呆，不舒适的床、身边鼾声如雷的父亲，这一切像早已准备的陷阱，似乎预示着南方的艰难，想到这些更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父亲匆匆和朋友告别。
“老李，我的事情一定要上点心啊。”
“恩，没问题的，你放心。”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的，你放心就是。”
“要不你等一下，我带你们吃个早饭。”
“不麻烦你了，不麻烦你了，这几天带着我们跑也辛苦，你多休息下。”
“那好，你们路上小心。李良， 祝你求职顺利。”
“恩，谢谢叔叔。”李良笑着回答。
“再见”
父亲仍然没睡醒的样子，一路上不停的抽烟，流露出少见的疲倦。
“先去吃个早饭吧。”父亲说。
“其实到他那上班也不错。”李良有些心痛父亲的操劳。
“再看啦，我同学那边条件还是好些的，再说我也和同学很久没见面了，喊了几次要我来玩。”父亲颇有些期待和老同学的重逢。
“哦。。。”李良想到昨晚上听见的谈话，更觉欣慰，此时仿佛对某一段糟糕经历的摆脱。南方的早餐丰富，光面点就有上十种，再差劲的睡眠也很快被升腾的食欲冲淡。
辗转之下，父子又到了另一座南方城市，终于见到了父亲的同学。微胖的身材，穿着讲究，即便当天是假日仍然西装革履，连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模样颇有气派。
他见到父亲时表露出中年人少见的热诚，这让李良感觉好了很多，又立马安排父子住到了一家不错的宾馆，便带着二人出去吃饭。他开着毫不起眼的面包车，但又从后备箱拿出两瓶上佳的白酒，吃饭时甚至有人专门前来敬酒，连带着父亲也沾了不少光。吃过晚饭依照惯例载着父子欣赏本地的夜景，这里路上人稀，但车来车往，稀稀拉拉的小雨一直时断时续，路边的热带植物被冲刷得十分干净，那些叶子和鲜花娇艳欲滴，朝气蓬勃。
车停在临靠海的一处长廊边，同学提议三人散散步。于是沿着海岸一直走着。
“李良，见过海吗？”同学问道
“没，除了电视里，这是第一次。”
“哈哈，感觉如何？”
“这水怎么这么黄。。电视里海不是蓝色的么？”
“哦，因为这里是入海口，基本上还是河水。不过你看远处的水面，比这里就干净不少。”
“现在好像看不太清楚。”
“恩，得是白天。不过你看这波涛拍岸，是不是很有气势。”
“恩。。。”
“男儿志向就要像波涛拍案，力压千钧。”
李良腼腆的笑了笑，才发现原来是借物咏志，搞了半天还是教育人来的，心里更不觉这海有多好看了。
“你们看到那边的灯火没有？”他指着海面的远方，如同一座漂浮的光源体，通体巨大，发出的灯光甚至照亮了其所在的上空，流溢四射。
“那是哪？”父亲有些好奇。
“中国最大的娱乐基地。”
父亲讪笑了一声，和同学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
“李良，想不想去看看？”同学问道
“那是哪啊？”李良观察他俩的神情透露出一股中年人的猥琐，早已猜到是什么样的的地方，且并无多大兴趣。
“反正是最好玩的地方，什么玩的都有。”
“哦。。。还有这样的地方啊。”李良配合着同学的兴致勃勃。
“怎么没有，但得有钱才玩得起，你以后要发奋图强，有钱了就去玩。”同学说道
“恩！”李良勉强做了个坚定的表情。
“你说这个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懂事。”父亲说道。
“孩子就要鼓励嘛，给他个目标，他就有动力。”同学说
“这孩子，就是太懒了，不想事。”
“人嘛，都是长大就好了。老李你就放心吧。”
李良看着那华丽的灯光宛如另一个世界，就像走路还蹒跚的人看着马拉松运动员，如此遥远以至于提不起任何兴趣，便收拾下心情，装作仔细的观看波浪，显得若有所思。其后同学把李良送回了宾馆，便拉着父亲出门了，模糊中听见洗浴中心之类的字眼，李良满脸苦笑。
第二天，同学为父子二人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妻子并不如何漂亮，显然不如同学倜傥，女儿却很是乖巧，和李良差不多年纪，暑假之后准备去国外念书。同龄姑娘的出现引起了李良的兴趣，由此露出了离家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没想迎接他的只是女儿嘴角勉强的抽动以及脸上摆着的连名字都不想问的不耐烦。妻子倒是很热情，稍微缓解了李良的尴尬，但她在转身的一霎拉笑容便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儿，飞快的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出现过。李良至此明白，妻子的表演已臻入化境。
“女人就是不懂事。”看着妻子和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同学说道。父亲回应了一个笑容，表示身同感受。

找工作的事情终于被摆上了行程，同学的计划是介绍一位大公司的老板给父亲认识，并努力使他成为李良未来的老板。

三
老板身价不菲，摸样憨厚，谈吐还带着浓浓的乡音，他因为同学的原因显得十分热情，在接待一位国外来访的友人后马上见了父子二人。并马上安排了一次简单的面试，面试者分别是人事部和技术部负责人，由此可见老板对李良的重视。在技术部负责人匆匆问了几句话后李良立马露出了底裤，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四年无非是混混日子，混了个毕业证后毫无技术可言。技术部负责人没想到李良如此草包，以至于自己都有些尴尬，满脸不好意思的跟老板汇报了结果，老板也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总有位置适合你。于是面试的主要流程落到了人事部负责人身上。
人事部是位女士，约莫二十八九，带着黑边眼镜，轻轻的瞄了一下李良，仿佛要把他看穿了一样，又递给了他一张表，李良胡乱的写了一些，然后便开始按照程序开始发问。
“坐。。”她对李良说，这椅子偏偏很矮，李良一坐下去好像整个人都陷在里面一样，加上毕竟有些紧张，让他看起来像个无力瘫坐的病人。
“英语怎么样？”大概是照常的套路
“一般。”
“专业词汇掌握的怎么样？”
“没学过专业词汇，就是一般的大学英语。”
“哦，这样啊，会说本地话么？如果会的话工作方便很多。”
“不会，不过我可以学。”李良试图表现得积极一些以挽回点什么。
“能吃苦么，我们这里上班还是挺辛苦的。”
“能，绝对能。”口气异于平常的肯定。
“那就好，平时都有什么爱好？”
“上上网、看看书。”
“那你还挺健康啊，上网都是干什么呢？”
“浏览新闻资讯之类的，个人博客啊，门户网站啊。”
“哦，你都喜欢看谁的博客？”
李良回答了几个常去的博客名，对方显然并没听说。
“哦，没怎么听说过，都是写什么的？”
“什么都有，文化、艺术、公共领域什么的，博客吗，反正就是观点的集中地，都是文艺圈的一些人，虽然不出名，但应该也算是文化精英吧。”
“是吗，回头我也去看看，你对文艺很感兴趣啊。你开始说你还喜欢看书是吧?”
"嗯。"
“都看什么书呢？”
“什么书都看，说实话，我上学基本在混，大部分时间在看闲书。散文小说杂文都看，网络小说也会去看。”
“网络小说实在没什么作用”
“开卷有益嘛。有的网络小说也写的很好的，文字优美，而且现在很多网络小说作者走向了严肃写作的路子。”李良试图反驳，她露出勉强的笑容没有回应，正好有人过来地给她一摞文件，她旋即转移了注意力。
“都喜欢看谁的书啊？”她看着桌上的文件。
“韩寒的不错。。。”李良回答道，因为他出名，以免她又不知道显得尴尬。
“嗯，听说过，不过他观点偏激，还是太年轻了。”她继续看着文件一边回答，显得漫不经心。
李良望着对面的人事部负责人，她脸颊微胖显得很随和，额头的刘海甚至没有打理整齐，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埋头观看者刚送过来的文件，整个人都在表达工作的辛苦以及她如何的努力。李良本想说他也会看毛姆、冯内古特、卡佛、哈伯李、塞林格，但突然觉得说这些话毫无意义，这是一场面试，而不是关于阅读的聊天。

“嗯。。。也是。”李良说道
“还喜欢看别的吗？”
“没了，主要还是网络小说看得多。”李良只想早点结束敷衍似的谈话。
“呵呵，年轻人喜欢幻想没错，但还是看些有营养的书更好。”她瞄了李良一眼，仿佛洞穿了他的内心。
李良笑了笑，努力按捺着急于离开的心情。
“回家准备准备，下星期就来报道。先到后勤部上班。” 她语气果断，给出了最终结论。
“好的，谢谢你了。”李良旋即走了出去。
父亲正好在外面等候，李良便把情况告诉了他。
“觉得这怎么样？”父亲问道
“还行吧。”
“他们说下星期就上班？”
“嗯。”
“那你决定好没？”
“不知道，回去再考虑下吧。”
“嗯，也好，你好好考虑下，也长大了，有的事要自己做决定了。”
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父亲表示了由衷的感谢，老板特地派车送两人到了火车站，终于踏上了归途，李良想。 四
回家的时间比来的时间感觉要短得多，李良躺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父亲看着窗外抽烟，便坐了过去。
“出来快一个星期了吧？”李良问
“嗯，差不多。”
“没想到搞了这么长时间。”
“还不是为了你，你想得怎么样了？”
“回家再考虑，现在感觉人很累。”
“我这几天也是没睡好。这个事你自己想好，做爸的也只能带你到这里了，以后的路都要自己走的，一辈子没那么简单。”父亲语重心长的说。
"嗯，我晓得了。" 李良盯着着窗外，那里漆黑一片，又好似有无数东西在面前晃过，叫人应接不暇。
“爸，给我也抽根烟试试。”

父亲看了李良几秒钟，没有说话，最后掏了一根烟出来，李良便生疏的点燃，吸了一小口，学着父亲的样子缓缓吐出，烟雾在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然后飘向了无边的夜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