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游

长途大巴算的上不远游。

我问晓晨怎么想着去我家转转,“就呆一晚,而且时间也够。”晓晨答道。

“??你不回合阳吗?”不会做了三年朋友我竟记不得他来自何处?

“我去趟新疆,父母在那边,正好趁着暑假,也好感受下西域风情不是?”说来我还没去过新疆,俗称三山夹两盆,一望无垠的戈壁,延绵不绝山脊上的雪好似一条冰龙,波澜壮阔。

大巴车晃悠悠,比蚯蚓匍匐强不到哪儿去。

晃悠到家,随便吃了点,洗完澡开开空调,倒头要睡。

因为头次有朋友来家里,还很兴奋,跟晓晨聊了很久,从学校生活谈到人生理想,童年趣事和处世哲学,聊嘛,有懂有不懂,不懂中懂,懂中又不懂。谁也没意识到是怎么睡着的,直到某一刻,熄灯后暗暗的卧室,只有空调扇叶调节风向时摩擦的声音。

晓晨果真只待一晚,想挽留吧,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便没有说出口,提了句:“我们家打算入住一个新小区,不如去看看吧,费不了多长时间。”

“不是这里?”

“嗯嗯,不远,几站公交就到了。”

新小区是个小楼盘,总共只有三幢楼,旁边傍着县政府。

也不知道谁说政府旁的楼盘安全性会好点。

新房子还没怎么装修,毛胚房,光地上铺好了瓷砖,简单介绍介绍布局。“快十二点了,我差不多也该走了,送我吧。”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提醒每一个人。

后来听说晓晨那个在乌鲁木齐的暑假过的蛮有趣,不过不是听他说的。

礼尚往来,炎暑君来,凛冽冬风,我去面君。

合阳并不远,因为我可以坐汽车去,也不知道在那里呆多久,听晓晨的口气,在他爸妈回家之前的日子就可以一直呆下去。

掐指算来,我背上我的小挎包,并未考虑换洗衣物,去搭第一班汽车,看了看表,6:50,还好还好。

冬天里,6:50天没有亮,到了汽车站,肚中饥饿,却不愿吃些热乎,或汤汤水水的东西,可饿怎么办?咦,就它了。

……

“喂顶智,你到哪儿了。”

“快进合阳汽车站了,你是来接我吗?”毕竟我对即将迈入的这片土地并不熟悉。

“这样,你下车后,找一辆通村客运,到马家庄,跟人家说你到黑池下。然后我再过去接你。”晓晨如是说。

听起来不是很复杂,倒辆车就行。

出了十字路口,出了主干道,出了XX新城房地产巨型广告牌,合阳县城的边界似乎也就到XX新城了。

人烟越来越稀少,柏油马路变成黄土飞沙,光秃秃的树苗好像是新栽上去的,两旁庄稼地里略突出地面的拱形白色塑料膜,是帮助作物过冬的吧,冬日里的阳光一样很耀眼。

“黑池,黑池,黑池的下咧。”对,黑池。

映入眼帘的不是阳光,而是几个硕大的锡金字——黑池镇中学。应该是初中吧,晓晨家是在镇上?

虽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一直杵在路边,和旁边的电线杆,我就——蹲在了电线杆后面,一缕细长的阴影,帮我挡住来自太阳的光芒。冷锋过境,天气晴朗,气压升高,气温降低,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气流长驱直入。

哪有,这里算关中一带,不过偏渭北地区而已。

脑子里盘旋奇怪的想法打发等待的时间,又一辆通村客运从我眼前开过,浮光掠影。

“嘟嘟嘟……”

一辆通村客运?怎么这种声音,旧摩托吧。

我一抬头,晓晨笑道:“上车吧。”

冷风呼啸,口罩上的鼻涕和呼气冷凝成滴的汽混为一体,我紧紧抱住晓晨,生怕从摩托上因为路的颠簸而摔下来。

田野间人迹罕见,穿梭间地势起伏,我睁不开眼。

面临一个新世界。

晓晨停下车,叫我在一户人家门口等等他,我搓搓手,哈着气,踱来踱去。

怎么到门口不让我进去呢?

“走吧,不远,快到我家了。”

原来晓晨是借了辆摩托接的我,根据时间,从黑池镇上到这里看来还是需要不少时间,当真是辛苦他。

不过,远来即是客,我也不必太过拘谨。

“婆~婆咦~”噔噔噔,晓晨敲敲大门的门栓。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院子自称一体,分为前卧,主卧,后卧,厚卧后面必有一小块空地,会有茅厕,或是种上一小块菜园。

这里毕竟是一片新鲜的土地,名称似乎有所不同,如门房,上房,做饭屋(厨房)。

“额,嗯,回来咧。”晓晨他婆念叨着。

打过招呼,叫了声奶奶好,话说用着普通话显得我有些格格不入,觉得不对劲儿又补了句操着一口蹩脚的关中方言,使我看起来像这个地方的人。

笑笑就过去了,但晓晨的奶奶似乎并没有听见我那自认为蹩脚的方言。

“晓晨啊,我说方言是不是很奇怪?”我问道。

“还好吧,不过你平时确实普通话说的多点,我也不太习惯你说方言哩。”听完晓晨的话,多少心安理得,毕竟还是要在这生活一阵子——直到晓晨的父母回来。

稍作休息,到了该吃饭的时候。

“你坐着玩会儿手机或,我这有书你先看看,我去做饭,好了叫你。”本想也去帮帮忙收拾收拾碗筷,但不熟悉这里,便作罢。

回过神,我满眼尽是四个字——乱七八糟:一个大纸箱不知道里面塞的什么,有过期的报纸和广告单,被打湿混着尘埃,置顶处还有一块沾满水渍的镜子,一把绿色塑料梳子,已经没有什么光泽,雾蒙蒙的;房间空间不小,垒好(并不是说新炕,而是强调那种状态)的炕上铺着两床被子,看着挺暖和,手往被窝一伸,心拔凉拔凉,感情不是烧的热炕,再一伸摸出一根线,电褥子的插线;炕沿靠墙是一张带书架的老式木桌,有一台大头等离子电视,一摞摞摆放无序的书籍,未被清洗的玻璃杯……

“顶智,来吃饭。”

我嘴上说就来,暗地里心想一定要好好收拾一番。

饭菜的丰盛有点超乎我的想象,熬好的热腾腾包谷糁,馏好馍配着烧好的老豆腐,土豆条虽然看着卖相不太好,但吃到嘴里,翻炒时辣油和调料充分融入其中,面面的口感与馒头的间隙真乃天作之合,当然啦,炒鸡蛋是纯纯的鸡蛋,并没有其他材料,算是美中不足。

临吃完前,还用剩下的一口馍,把盘子擦了一圈,饭菜多余的油腻被我化解,忍不住打个饱嗝。

“以前真不觉得,晓晨你做饭可以啊,我要是女的都想嫁给你了。”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发自内心,绝不做作。

“哈哈,谢谢啊,也可能只是你饿了。”晓晨说着,往电磁炉上坐了一壶热水。

“对了,洗锅要帮忙吗?”我吃了那么多,想出点力。

“不用啦,我来就行,你觉得好吃就行。”

那,不用做这个,我去把他房间收拾下好了,至少归类放整齐,看着也舒心。

盖两床被子,晓晨问我冷不,我说有电褥子。

冬夜里最舒服不过温床,背底烈如火,朝面冻似窖,一个侧身,脖子涌进一丝冷气,手抓啊抓,裹啊裹,就孤零零一颗脑袋露在被窝外面。

手机荧幕的蓝光不断闪烁,映出一张光芒面庞。

“晓晨,你也没睡啊。”

“是不是扰到你了?我就睡了。”晓晨锁屏后,把手机放在一边。

其实我只是想和晓晨闲聊几句,不会觉得手机荧屏过亮,有点会错意啊。

早睡点也好,早睡早起。

夜晚的寒冷时很容易沁人入眠,适应起来不是什么难题。

一睁眼,没有一丝倦意,但不想起床,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看晓晨也没有起床的迹象,眼睑累了,合上。

赖床就赖床,坦诚承认不好?

来之前有带牙具之类,迷迷糊糊在牙刷头挤出黄豆般大小牙膏,在嘴里横七竖八扫荡,含着一口沫子。我刷牙时喜欢走来走去溜达,经过厨房,透过纱窗,晓晨在案板上切豆腐,准备午饭,可见假期早睡早起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想想看,即使我不在,晓晨也要自己一人操心饮食起居,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奶奶。

“你小时候是和你奶奶一起长大的吗?”

“是啊,因为,你起了?噗哧——”晓晨忍俊不禁,指了指嘴角,机智的我立马明白怎么回事,用手抹去牙膏沫子。

“准备吃饭了,我一会去叫我婆。”晓晨掀起锅盖,最后搅了几勺,预示即将开饭。

饭后。

“你爸妈一般什么时候回来呢?就过年还是。”我问道。

“基本上是的,不过回来一次会待挺久,个把月。”晓晨边说边把洗干净碗里的水空干,“毕竟我婆还在这边。”

看样子家里平时除了晓晨和他奶奶还真没别人了。

那桌子乱点是可以理解的,我按照自己的逻辑整理归类,希望晓晨还能习惯。总比堆在一起强吧。

……

“哦,那你伙计来这儿待多久?”

“到额爸额妈回来,差不多26号。”

“晚上么事,去额屋看时电视。”

晓晨村里的伙计有不少,都是几步路能走到各家的,互相帮衬着,不会太孤独,用时间锤炼出的情谊使我略感羡慕。

“接下来有请最后一位歌手,同时他也是今天的补位歌手……掌声有请。”

灵动,紧凑,黑白琴键一缕收尾,继而悠扬沉郁的巴扬手风琴娓娓道来,隐隐中吉他轮指带出密密细细的情绪: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

开口一二,我确实沉醉其中。

“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当真如此。

“这一生一世

这时间太少

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电视不大,甚至还有几处模糊的像素点,可,歌声足矣。

李健是晓晨喜欢的歌手之一,还有张国荣,许巍,梅艳芳,左小祖咒。一曲《贝加尔湖畔》着实不错,歌声中透露出的气质,像一位诗人。

难怪晓晨喜欢写诗,

如:

“桥上的古人

没有走到对岸

鹿在河边低首

凝眸自己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

是更空的沉默

不停游的鱼儿

在日光和阴翳之间”

——《非鱼》

突然想到,插一小截。

节目播完已经快凌晨十二点了,我和晓晨告别他伙计后在回家的路上,村里的道路倒是换上水泥,路灯却没有亮几根,或者说恰巧这一条路没有。

我只走过一次的路在心中蓦然稔熟,听见风声,交替前进脚步声,犬吠止于掩门,道路上只有我和晓晨,通往家路。

冬夜也并非那么无趣,冷的温度还是在。

不怕,有心就好。

足球,篮球,从不在我的考虑之列。

“顶智,要去打会儿篮球吗?”

我是真不会啊,再说,再说,总之不想去。

“你去吧,你伙计好像还在等你。”说完便想怎么度过一个人的下午。

“你真不去啊?好吧,那你在家好了。我先走了。”晓晨正准备出发,一脚踏出门,却对我说道:“你可以试试这个,虽承轴然旧了点。”

我盯着这辆略显陈旧的自行车,车轱辘的铁迹斑斑,链带的润滑油几近绝迹,骑在座椅,脚蹬吱呀吱呀。

一匹欢快的小马驹,啊不,单车。

空气很静,不躁怒,不焦灼,开始没用多大力,速度很平很匀,连带呼吸,阡陌纵横的乡道,村道,比陌生更陌生,不知名的村名,然有碑为证,名北村,一组二组分之,一样的砌墙,一样的砖瓦,孩童愉快玩耍,大人们招呼回家,声声入耳。单车虽慢,但如白驹过隙,浮光掠影,嗖地一下越过,越过脸颊,越过耳畔,我驶离北村。

北村?当真如此?

脚不停使唤,拨不响车铃,没有清脆的叮铃,只有闷闷摩擦,想必是坏掉。狭长的道路,连绵不绝,时而分散时而聚集,打开又合上,水泥般光滑稳步前行,低洼不平的土路涂上青色的石渣,碾过的车辙传达触感,如同手指插入米缸。路两旁的田野听不见生命的气息,它们都在沉睡,任凭我独自穿梭,不理会。

当然,有的我无法直接一眼望穿,土地的主人筑起一道围墙,用花椒树,椒香麻迷,未到盛开季节,枝节的硬刺似乎是能阻挡一些脚步一阵灰尘,交错生长,尝试密不透风,挡住的并非是脚步而是探索。

庄稼有什么好探索的,要偷吗?在合适的时候,恰如其分发挥作用,将窃取果实的喜悦扼杀在摇篮中。

夜幕来临时是不知不觉的,命运也是,我犹豫是该继续前行还是暂停然后返回,前方还是同样的路,比熟悉更熟悉,一眼看穿,天际灰蒙蒙浓墨肆意,我畏惧之下,决定即刻返程。

归心似箭,频率加快,屁股摆动幅度剧烈起来,都快脱离车架,脚蹬循环循环,车轮旋转旋转,下个路口左拐,右数第一家,那根电线杆。

大门敞开,寻摸晓晨是不是比我回来的早。

“晨晨,是你吧?”

不是我啊,晓晨他婆唤着他的小名,我说道晓晨出去打球了。

然而并不顺利的是,我提高声调,重复好几遍才让晓晨的婆理解,细细想,怪不得与人交谈要声音洪亮,许是我平时轻声细语,忘记克服习惯。

晓晨的婆右手攥住磨的发亮的拐杖,颤巍巍挪步,蓦地一下,意识到不是自己万般柔声细语,而是岁月不饶人。

天色已暗,两眼一抹黑,依稀认得出庭院轮廓,注意台子,回到房间。以前上学还经常骑车去,后来那车不知怎的,丢了还是送了,今天骑着,找回一种久违的感觉,双腿疲倦大不了,歇歇恢复活力。

前脚刚到,后脚晓晨回来了。

已然夜央。

“你们这村子叫南廉村?”我饶有兴趣问道。

晓晨笑言:“是啊,怎么?”

“有南则有北,那——”

晓晨接过话,“对,北廉村就在旁边。”

非北村也,方释然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没有鸟儿轻轻唱,更不会落在河洲上。

脚蹬牛皮鞋,身着蓝羽绒,会当低洼地,一览众滩小。

掰着指头算日子,离自己即将归去的时候不远了,记得第一天来时,晓晨便说带我去他们那边的滩上玩一玩。一开始没听明白,滩?哦,是河滩。

晓晨的几个伙计也一同前去,说来这个河滩是什么河的滩呢?

黄河。

时至严冬,虽未临雪,可气温怕早已跌进零下,这样的河滩怎样我心里并没有谱。

因为晓晨说夏天里是相当有趣的。

走路过去,鞋底耐磨,希望这牛皮鞋助我一脚之力。灰色的水泥地面,延展到一个路口,路口再往前就是一个缓坡,自此,土地现身,水泥戛然而止。

黄土路比不上水泥路的平坦,路面上车辙印刻颇深,迈开脚步,缓坡急转而下,逼得我重心下移以求稳定,渐渐我的脚程落在后面,晓晨和伙计们不见踪影。

又是一个拐弯,眼前不再有挡住的山坡,不对,就是坡,所谓山不止是高度和尘土。一览无余,我东张西望,目光寻找河滩在哪儿?

“顶智,快点,我们等你着。”晓晨的呼喊拉回略有恍惚的我,我应声道:“这就来。”

嘴上说得轻巧啊,可一览无余的事目光,脚下的路却不知难了好几倍,若只是我和晓晨的之间的直线距离,不是难题,关键在于,陡峭的土坡,直接冲下去的我的下场和从楼顶做自由落体运动的物体,除了场景不同,结果是可想而知。

蜿蜒开垦出道路,“之”字拐来又拐,一个是考验鞋底抓地力,另一个注意深坑,什么意思,像一般凹凸不平的浅坑和小坑,不必躲避也躲不开,时不时突然,路的一半出现一道豁口,还有撕裂的危险,这黄土高坡是要成为东非大裂谷的节奏吗?

小的时候我也常在这种土沟沟,黄土塬上玩耍,但从不在严冬,而是在一个暖洋洋的落日前,没错,落日余晖是暖洋洋,非炎非炽。当然,此时严冬也才初冬时节。

到达坡底。

远处云雾缭绕中,架起高铁的桥遥不可及,轨道与车轮的声响传不到我耳中,快捷的交通线路总是穿梭在各种人迹罕至的村落与山丘,黄河滩边也不例外,而低头是一片焚烧殆尽的田地,仔细查看,从未燃尽的灰烬,是玉米秆。有庄稼啊,不像河滩的风格。

向前探去,我好奇河滩去哪儿,但压在心底,跟在晓晨身后。

一片接天连地的,说不上名的丛,像是河边常见的芦苇,不过黄河滩滩会有芦苇吗?不像。

在我纠结其名称的时候,觉得身旁热量急剧膨胀,热浪滚滚。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火?!

晓晨和他的伙计们,我看见了,他们手中的打火机引燃了一岁一枯荣,火势飞猛,漫天飞舞烟与烬,化出一摊乌黑与灰飞。

再来一波,火焰和着,却不如开始劲头,燃烧三元素之一缺少了,可燃物没那么聚积,剩下的成不了气候,我该期待它们春风吹又生吗?

离去时,我脑中不断浮现刚才的场景,火焰一次又一次袭来,呛着浓烟。

“没办法,冬天里,滩边没什么景色。”晓晨惋惜道。

“呃,那我夏天再来也不迟,嘿嘿。”

这一天也许会到来,我期待着。

天黑前总算回来了,与晓晨的伙计一一道别,想到这,为什么我总叫他们是晓晨的伙计?因为我确实不知晓他们的名字,真是抱歉啊,只能一直不停地用代词称呼,见面只能以笑为应。

“累不?会不会下次都不来了,好不容易你来一次,尽让你走了路了。”

听不清晓晨在问什么,浑身感觉轻飘飘,身体和精神有分离的趋势,每个汗腺组织拼命工作,偏偏回来时起风,喷嚏打得不停,卫生纸搓成球堵住鼻孔,咿咿呀呀地哼唧。

看来我感冒了。

晚饭是晓晨做的旗花面,我刨了几口,嘴巴索然无味,鼻息受阻,搁下碗,迷迷糊糊上炕去,盖住棉被。

“我好像回来时候受风着凉了。”囔囔的鼻音,透出一股搞笑的味道。我不是搞笑艺人啊。

“明天带你去开些药吧,村里那家诊所配药还不错。”

“怎么过去?走?”

“放心,不让你走去的。”

这我就放心了。

翌日。

我坐在单车后面,晓晨带着我去配药。

果然没有走着去。

不求回报,爱情公寓第二十集,里约大冒险,武林外传电影版……一款2.2寸屏幕大小的诺基亚C5,对于今天来说是太小了,可就这小小的屏幕,我和小Y也看过不少片子,一般是他撑着手机或是找几本书靠起来。在单调枯燥的高中学习生涯算是为数不多的乐趣。

不同的是我还在用诺基亚。

晓晨的父母有没有回来我无从而知,掐好日子,背包走人,村里到镇上,镇上转县城,运气不够好总坐不上新式大巴,一来二去,头晕脑胀,但睡不着。

小Y家我是去过的,离合阳不算远,可也近不到哪儿去,距离上次是半年前了,他在南方上学平时也不怎么回家,犹犹豫豫要不要去找他,毕竟那阵快过年了不是?

“你在家的吧?”要这么问吗?我把光标移到问号后,删掉,重复三次。

打开微信,搜索小Y,输入:“你在家的吧?”

稍等片刻,振动屏亮。

“如果你要来的话,还是明天吧,我家刚装修完在排甲醛,没问题了吧。”

乔迁之喜啊,祝贺祝贺。当真不该在外面转悠,收收心回家好了。

灰蒙蒙的天像紧绷的琴弦,大巴内阴暗中车载电视不断播放你做了别人的小三我要围着你打转花心的男人没人爱全世界都知道我活得很狼狈吧啦吧啦……

这趟车不能直接回家,况且天色夜晚迫近,一运司的车要明早才肯发车,当真是,唉。

……

“你家在16层啊,小高层。”红色的16亮起,电梯启动的时刻伴有些许的眩晕,好像从中午开始我就没有进食,饿得慌。

一圈两圈咯噔,开门。

“我说你也真有意思,你当时发消息,我以为你还在家,那我想着你要来明天好了,闹了半天,在路上,不早说。”小Y无不调侃。

“那,万一——”

“有啥万一的,敢让你来你就来,还是说你就想露宿街头?”

露宿街头这种事不是我的风格,有装修好的,烧壁挂炉的,24小时热水的大房子为什么不住呢?

鉴于只有身上一套衣服,“呃,你家洗澡热水龙头是那边,往左转?”问出这样的是不是直截了当点?

小Y带我到浴室简明扼要说了操作,突然想起什么,去卧室拿某些东西。我心想不会是睡衣之类的吧。

“呶,只有这个可以换,没得挑啦。”白花花黑块相间,毛绒绒像抚摸猫的下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确实没得挑。

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浴室里洗漱台面上的镜子蒙上一层雾,手指划拉出一道明镜,浑身暖洋洋的,河滩的寒气也消去不少,感冒大有痊愈的趋势。

“真舒坦~”浓浓的鼻音还是掩饰不住。

我仔细看看手里的衣服,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想象到穿上我就会变成——一只披着人皮的花牛。

穿呗,总不能一直赖在里面不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此起彼伏,小Y迷离合缝的眼神,看得我也是心醉不已。此时此刻,很怀疑他是不是早有预谋,开心的不行不行。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身奶牛睡衣,永远。

嘻嘻哈哈,勾肩搭背。

我从前是很排斥的,当然也包括和小Y初次见面的时候,平白无故多了一只胳膀搭在肩上,无趣无趣。

时光荏苒,小Y没再搭过我的肩头,而我却搭上了别人的肩头,然后:

“二姨,你要学会独立。”

讪讪间,我缩回臂膀,空荡荡,仿佛神雕侠的右手。

16层的楼阁,我倒了一杯开水,袅袅升起蒸汽熏着鼻腔,缓解咽喉鼻塞,从卧室起床转悠到阳台。

能超过100平米的房子算不小了,但屋中踱来踱去,香槟金的把手,洁白如玉的瓷砖,还有60寸的超级乐视TV,迈不开步,哦,阳台,通透的阳台,之外没有一栋建筑,近若咫尺的彼方,广场,中心广场,同名字一般,慢些看过去还有一座北寺宝塔,登高望远倒是不错。

“你在阳台干啥?”

“呃,也许是饿了。”

为了不留下一个坏印象,我是没有睡懒觉的,洗漱完不过八点半,说来惭愧,其实只是看看小Y的妈妈有没有准备早饭,蹭上两口。

“哦,那你要等到十一点了,我们这儿吃饭是从中午开始的。”

十一点而已,才,十!十一点!

是我打开方式不对吗?入乡随俗?挺稀罕。

收拾好碗筷,打扫残羹剩饭,我打了一个悄无声息的饱嗝儿,在想着大起大落,暴饮暴食似乎值得商榷。

“唰唰唰,呲,铛铛……”水流声,碗碟碰撞发出瓷器的质感,关闭橱柜转轴的摩擦,我好奇地走进厨房。

小Y收起最后一只碗,拿起苕帚,清扫厨房。“别在这儿站着,扫地呢。”我意识到不妥便离开厨房。

接下来的几餐中,最后打扫卫生的都是小Y。

说实话,我在家真的很少做,对比之下,显得自己有些许的不是。

天黑的早,照理说该睡觉了,怎么我除了吃就是睡啊,好没追求。可小Y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他这是要去外面住吗?

“Y,好了吧?”小Y的父亲在催促时,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

四目相遇,我笑了笑,然后听到这么一句:

“顶智也去吧,刚好今天Y的搭伴来不成。你也去体验体验。”似乎我是没有拒绝余地的,笑面未松,我拿起外套。

要去的地方有段距离,小Y父亲开着车,路上结冰,容易打滑,稳妥地控制速度。

好,很好,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尽管我从未实地来过:嗡嗡嗡,嗒嗒嗒,嗯~啊嗯~啊,乓乓,“还有十分钟,动感单车课就要开课了,请有兴趣的会员们有序入场,开始十分钟后将谢绝入内……”

我回过神来,小Y已经换好短袖运动裤和防滑指套,我只能绷紧牛仔裤和保暖内衣上了。

三排整齐的“动感单车”,还剩两辆,站台上教练随时开始。

单车完了,是杠铃,是哑铃,是卧推,是等等等。仅仅视觉上都是,嗯,重量。

回去是几时?天晓得。

换好了奶牛睡衣,我早早盖上被子,脑子还是像陀螺一样在旋转,身体如石头一样沉重。

“明天还去不?”小Y开口道。

我没有力气回答,只好长叹一口气:“为什么你我的假期差别,如此不同,家务也罢,健身房也罢。”

“还有上班。”小Y不忘补上。

我以为的假期,果然是我以为的,是我太过懒散和没有目标吗?

“所以还是在学校好啊,离家又远,又过的轻松,束缚没那么多。要不是你来几天,我怕是没得歇息。”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表示不解。

“我爸说,同学来了要好好招待啦,店里的事情可以放放。”小Y言话中流露出一丝惬意,如释重负的惬意。

作为一个生活参与者的我,却看到了漫漫长路中曾经的小Y。

原来多喝热水不是敷衍人的,真的有效。

一壶接一壶,仿佛喝的不是水是空气,人体的承载力终究是有限的,胃就算再能拉扯也扛不住我不断注水,一头有进,另一头快出了。

尿频尿急尿不尽,不是前列腺有问题,水喝太多而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匆匆流水带走的不是我的青春而是感冒。

“你会吉他是吧?”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我就:“会一些怎么了?”

“今天应该快递就到了,到时候你教我吧。我也不知道买哪种好就看哪家店铺销量高,就买那家。”小Y也是想找些其他的事情来做,而吉他这门乐器是个不错的选择。

等我拿到这把吉他时,哑光面黑色面板,结合手感与音色,是把合板琴无疑了,还好,弦距尚在可接受范围内,暂时没有调音器,凭着听觉试着调音。

四弦七品,二弦十品,两个单音靠弦奏出,辅助以适当柔弦,音色更加温润饱满,不断上移品位,按照脑中记忆的旋律,试奏一遍。

这首小曲叫风之诗,各位有兴趣可以去听听看,小Y听到这样的旋律,不自觉称赞到,温暖在心。

“那你要不要学这个?”我急切地问小Y。

小Y想了想,摊出手掌:“不了,要弹,要按好多弦,你还从1234567说起吧。”

空欢喜一场。“好吧,不过我这么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会不会不太好?”我把这话咽回去了,为什么不试试呢?

“爬格子,一到六弦,一到十二品,正反都要,这样手指就会打开,往后自己连会轻松很多。”

“左手左手,腕部不要太突出,时间长了很容易疲劳。”

“指尖垂直于琴颈,靠近品丝。”

……

现在回想起自己啰啰嗦嗦,絮絮叨叨,小Y是不是会有一丢丢不耐烦,出于面子不好直接告诉我。

可当时我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一天在时针转完两周后结束,到了某个时刻,某个去一处地方的时刻。

没错是健身房。

其实我也谈不上抗拒去,但按计划,这晚是我最后一晚了,要是回来晚了洗的衣服又干不了,裸着回家是不幸的,也是不行的。

我下定决心。

“嗯,叔叔,要不然就把我放在这个路口吧,你们去好了。”我在后排座位微微前倾身子说道。

“年轻人多锻炼锻炼么,Y你说哩?”击鼓传花,抛到小Y。

“顶智不想去就算了。”

“你看你这娃,跟着一块儿去多好。”小Y父亲略有不满,“出汗怕什么。”

“那难道我不考虑别人的意见吗?!”

那一刻气氛比较尴尬,我紧握双手,不知作何表情。那一刻念头涌上心头,我抿住双唇,缘由起处面觑。

是时候该撤了。

我终究没有跟去,小Y把他家里的钥匙给了我,说我若是在外面走累了就回家吧。回家啊,最熟悉的陌生人。

整个县城的夜晚仍灯火明亮,我肆意游走,时而在书店翻翻党章,时而在广场嗅到棉花糖的可口香甜,红绿灯交替闪烁,电瓶车,身着宽松校服的学生,我猜是高中,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一路向北。

人流渐渐全是学生了,看出有三种款式,三个年级,是下晚自习了吧。电线杆的拐角,路的对面,对面的里面,里面的上边硕红的四个大字——尧山中学。

我呆呆立住十分钟,西北风刮起,发麻冰冷的脚底,想起口袋的钥匙。

我累了,回家吧。

……

“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天就撤了。”

“哦,这样啊,你可能没法走?”

小Y几个意思,我自己要识趣嘞。

“我们回来的时候,开始飘雪了,很密很大,明天路上不安全。”小Y如是说,“等雪消些,你走的也安心不是吗?”

下雪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呱呱——呱——”

白炽路灯映衬下的环道,围住整个艺术楼,背靠教师公寓,砌墙隔离,是怕学生翻过去吗,自习后看看暝色入高楼,蛙声作伴。

跳跃的小东西,蟾蜍和青蛙,没戴眼镜的我是分不清的,小Y戴了,然后悄悄跟在它们其中一只后面,蹭的一下握住

我潜意识里后退,不料踉跄中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Y丢掉小蛤蟆,拉我一把,问我怎么摔倒了。

打死也不要说我怕才没站稳。

“唉唉,想撒哩?”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小Y抓起小蛤蟆的事,总容易陷入回忆中的人,是很难看到眼前的人。

几天里,室中待的闷,我说道:“没想啥,发个呆。嗯,那个,我就快走了,不如你陪我在街上溜达溜达吧,顺便看看路况如何。”

无心之言,意料之外,小Y并无推脱,他同感于此,对他而言他这么熟悉的地方,于我无异于陌路,好在不会迷路,至少几年之内标志性的建筑地标不会变。

时至傍晚,行人们缓行漫步,商铺店面有的早早关上门,反倒冷清不少,没有熙熙攘攘凑热闹,脚边的积雪化作积水,洁白的凝雪变得肮脏,车辆碾来碾去,乌黑阴冷潮湿,但空气中微冷的寒气沁人心脾。

走过大街穿过小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么讲太夸张了。县城整齐划一的主干道,分离出这个路那个路,我认不得,但主干道夹住的小巷里,却有许多独家独院,夏日中前庭院乘凉,葡萄架下窃语,房顶的平台,会用来晒受潮的粮食吗?还是仰望星空时沉沉酣意。

正因为我不熟悉,对我而言一切是位置,步伐跟随意识,健步如飞,裤脚被浸湿,看一看边界在哪里?

小Y也很快,我和他也没有说话,两个人走啊走,走啊走,直到向南的十字路口。

公共设施是政府来负责提供,理论上是这样,比如眼前这些公共健身器材,单杠,双杠,太空漫步机等。

其中有一种是蹬腿的,人可以坐在上面,双腿用力,座位就会抬起。

小Y坐在侧面,要是我需看见他的脸,脖子必须左扭,哎哟这个颈椎啊。

“你挺能走的。”小Y笑道,“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毫不犹豫回答:“知道啊,蒲城呗。”

“……你再多走一点,就出县城了,从我家到这儿的举例,嗯,明白我意思没?”

好耳熟,我记得我是经常爱说这话的。

“说来当初在规划发展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偏偏到这里就停滞开发了,你看,那边的会所本来都打算开业的,然而中途没了政策,别说关门大吉,连开都没开过。”小Y指了指街对面废弃的会所,门头上的XX商务会所几个大字残缺不全,其他破的破,淡的淡,过不了多久,拆迁大队可以上了。

“那也没办法啊,未来总是未知的,同样两家KFC的薯条都不可预测,更何况其他的。”言由衷是,我真心感悟出的道理。

“你是想说你在这里吃的肯德基不好吃吧。”

“噗哧——”一口口水没呛住我。

小Y啊。

与预期中的一样,中午十二点半的车,没有风雪,时间宽裕,走着就能去车站。

我排着队进车站,小Y旁边站着,看我差不多了,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唉唉唉,别急着回啊,把我送上车呗。”

小Y笑中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走,跟你进站。”怎么着也不太像发自内心。

请求蕴藏着妥协,不管如何,小Y还是进了站。

“嗡噔噔——”发动机旋转起来,汽油燃烧推进活塞运动,运动出车站,运动出县城。

一时半会在车上睡不着,看会小说,拇指搓啊搓。

“小Y发送来一条消息。”

有趣,有趣,说的什么。

“唉,你走后我又要忙咯,真希望赶紧开学啊。”

17个字,不加标点符号。

不规律的震荡反倒起到催眠的效果,瞌睡,瞌睡。

“灯塔的下啦,灯塔的下来,就直接进站咧。”灯塔?灯塔十字!

我立刻抖擞精神,跨上包下车。这里多说一句,所谓灯塔十字路口,已经是个代称了,早在7,8年前因为年久失修被拆掉了,可叫了一辈子灯塔的华县人是一时改不过口的。

我推开店门,放下包。

“我爸呢?”

妈坐在电脑前,暂停了电视剧:“城关中学贴展板去了。”

这时,门声作响。

“呶,你爸回来了。”

爸进店后放下手里的工具,对我说:“把榔头和钉子放到写真机地下的盒子里。”

电视剧的角色们又活跃在荧屏,妈按下播放键。

没有想象中那么热切,但不赖,生活本就平平淡淡。

至此,从不远,已游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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