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我又活了一岁!爷爷僵卧在床上,铿锵有力地说。他万万没想到,吃完三十的饺子,他就九十三岁了。回想起来,还真有那么几次险些丢了性命——送信的途中踩了地雷,屁股被炸开了花;王振娥带着还乡团追杀他,他穿着牛皮鞋跑的那个快啊,一口气扎进芦苇荡,不见了影踪,还乡团就放火烧,干枯的芦苇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他含着苇管死活不出水……他常说,我的命比这牛皮鞋还要硬,还要韧!
他还是倒下了,那个冬天雪还没下,他交完党费,照旧到集市上吃饺子——猪肉粉条子大白菜馅的活面饺子,他夹起来,刚要往嘴里送,就听见头顶有战斗机飞来的嗡嗡声,他迅速放下筷子,猛抬头,饺子顺势滚落,这哪是饺子?是一枚炮弹哇!“炮弹”呼啸着往下落,咝——哐!一片血红闯进他的眼睛,他“啊哟”一声仰面朝天……
明明是饺子,怎么会变成炮弹呢?他躺在床上,反复地说。
爷爷,那都是幻景。我要脱掉他的牛皮鞋,我不忍心看到他的脚被鞋帮摩擦得破皮红瓤的,就试探性地将牛皮鞋脱下来了。
哎呦喂!爷爷呻唤一声——我给他的脚抹碘酒、上药、包扎了厚厚一层纱布,牛皮鞋自然不合脚了。
把它放在床头吧!爷爷说。
我捧着被血洇红的牛皮鞋,放在他一侧脸就能看到的位置,爷爷侧过脸,点点头,突然对着墙壁喊:快看,王振娥的狗头!
我看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只不过是一张残破的蜘蛛网而已,待我扫下来,爷爷结着痂斑的脸才舒展开,他又艰难地伸出手向床头探去,我瞪大眼睛,强忍住鼻头的酸楚,他轻抚着鞋,另外一双鞋——我结婚时,和爱人送给他的棉花鞋!
爷爷就这么躺了两年,家人轮流照顾,寒冬酷暑,牛皮鞋和棉花鞋始终在他枕边,他的耳朵沉了,眼睛结了一层翳,鼻孔张得烟锅大,他的头发白了,像晚秋的芦荻花那样白,他的胸口此起彼伏,我知道,他的胸膛里依旧是滔天骇浪,那一阵阵沉闷的憋咳、大口大口地送气,让我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爷爷啊,你要走了!
“我这台机器运转了九十三年,该歇歇了。”有一天,他的思维异常清晰,胡须尖锥锥地翘起来,眼睛瞪得很大。
一周后,他上天了,鞋子还在地上,一双牛皮的,一双棉花的。
族人忙着治丧,留我守灵。我往瓦盆里添了一刀火纸,托着腮哭。年过七旬的司仪王怀仁蹒跚而来,他看到牛皮鞋依旧摆放在床头,抬头对着横梁吐了一口寒气。村两委的新老同志送来花圈,他们三鞠躬、默哀、礼毕,我在一侧还礼。他们围坐在一起,说起爷爷的那些事。
俊翁他老人家从小没爹没娘,放了野雁,缺衣少穿,大冬天趿拉着“芦烘”,“芦烘”!你们知道是啥吗?就是楦了芦花的草鞋!他十三岁那年跟了党,给党送信,这才穿上了布鞋,他的小脚飞快,一走就是几十里地……
后来,他穿上了牛皮鞋,一穿就是大半辈子啊!
可不是咋的?俊翁那是争一口气呢!批斗伪乡长王振娥的时候,他看不顺王振娥穿着一双锃亮的牛皮鞋,喝唬他,你给我把鞋脱了!王振娥悻悻地把鞋脱了,俊翁将脚伸进去,不大不小,正合适。王振娥打嗓子眼里说,就怕你穿不了几天。俊翁哈哈大笑,穿不了几天?笑话,我要穿到老,把你熬倒!
难怪,那年王振娥的子孙从台湾来祭祖,送给俊翁一双鳄鱼皮鞋,听说好几千块呢,他们也是有条件的,让俊翁把牛皮鞋脱下来给他们,俊翁一甩袖子,背着手向东南方向走去,嘴里絮絮叨叨,说什么“老家伙,等我老了,牛皮鞋自然还你!”……
王怀仁一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听他说,他抽一口卷烟,望着南干河,喟叹一声。俊翁当众扔过一次牛皮鞋,你们上了年纪的还记得吧?那时候,他担任三队队长,抢收瓜干的时候,一个老妇女要请假,俊翁问,紧要关头,请假作甚?老妇女指着赤脚的儿子说,回家给孩子做一双鞋。话音刚落,俊翁就把牛皮鞋脱了扔到丈八远,对全队的人说,大家只要看到我穿鞋,我放全队一天假,所有的活由我来干!
大家互相点头,那一幕仿佛刚发生不久似的。
王怀仁接着说,还有一事咱得说道说道,抢收完瓜干,一个大闺女偷偷将一双鞋垫送给俊翁,农闲时,俊翁把鞋垫从牛皮鞋里掏出来炫耀,看,这针脚,这花样,有的提吗?别人就问呀,谁给的?他脱口而出,村西头的大蓉!这一说不打紧,村里炸锅了,大蓉躲在家里捂着脸哭,哭了一集(五天),最后收住了眼泪,对她娘说,我看他穷,可怜他,可他?!哎,那就嫁了吧!啊哟,俊翁和大蓉自由恋爱了,嘿嘿,俊翁啊俊翁,真有你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墙上,爷爷和奶奶的黑白照片挂在一起了,他们笑成了一朵花。大家都沉默了,直到凄凉的唢呐声传来,才各就各位。
唢呐声和痛哭声此起彼伏,重客将棺材抬出老屋,我转头看了一眼牛皮鞋,心说,他说等他老了,牛皮鞋自然还给王振娥,而王振娥的子孙何时再来呢?——我想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