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后第四日,竞舟前一日,日中,司寇府。
寒浞宴请巫月与墨台巳,并邀请了所有的侍从一起参加。明面上看,寒浞是和昆吾对比宴请规格,实则是担心逢蒙再惹出事端。寒浞也邀请了逢蒙作陪,但逢蒙死活不答应,正好符了寒浞的心意,遂安排几个侍女陪着逢蒙饮酒;另外安排了几个死士在外看管,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动手拿下。
开席之前寒浞次子豷(yi四声)先到而夫人后至,豷虽年少但也像他的哥哥奡一样虎背熊腰。巫月很奇怪,这寒浞瘦瘦弱弱怎么会有如此魁梧的儿子。等看到寒浞夫人的时候,巫月就明白了个中道理,但这寒浞夫人只是微笑却不爱说话,实在猜不出她的母族是何方神圣。
宴席上,墨台巳问起寒浞邀请援兵的事情,寒浞只好说人已经到了,因为在紧张的准备明日的事情,不便见客。墨台巳也没有坚持,巫月仔细听了听也没有发现异样。
虽然寒浞一家对两国使者及侍从的招待极为热情,但巫月还是看出寒浞的想法,遂以明日之事极为关键尚需准备为由提议早早结束。但是墨台巳却是与奡聊得极为开心。
寒浞和昆吾一样,与有易和孤竹都不甚相熟,再加上寒浞并不善言谈的性格,所以他宴请两国使者主要是想通过他们多了解两国的事情,当然也是为了和昆吾较劲,报恩只是个由头而已,那天神庙一事同意绑了奡也是顺势而为。但是奡却把事情当了真,每每寒浞言语里有意结束宴席,都被奡巧妙的遮掩了过去。就这样,墨台王子又喝多了。
很多宴请和酒局均是如此,实意和虚情同在,真醉假醒,假醉真醒,真真假假,惟有局中人知晓了。
回到穹宫,巫月看到踉踉跄跄、胡言乱语的墨台巳,真心好笑,就想上去捉弄他;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于是提醒侍从准备一些热水和陶盆,又拿了一些安神的草药送过去。
自从神庙一事之后,整个内城安静的能听到手工作坊里绳锯玉断的声音,尤其是今天下午,穹宫里更加安静,之前还能听到鸟飞过扇动翅膀的羽风,现在只剩下聒噪的蝉鸣。或许是太过担心,也许是太过劳累,巫月难以凝心聚神,索性自己也睡觉了。
巫月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梦,三岁,姐姐,母亲,不过这次多了一个男人,好像是世子相,又像是墨台巳,看着近在咫尺,伸手又是空无一物,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离自己远去,巫月哭了,哭的很伤心;这时祭司过来了,轻轻擦掉了她的眼泪。等等,真的有人擦掉我的眼泪,巫月梦里告诉自己,是谁呢?我现在在夏都,在穹宫,没人能进的来啊?巫月很享受这个感觉,又告诉自己必须醒过来。
“醒了? ”巫月听到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
“哇,丢人了,这是王妃啊。”巫月心里悄悄骂自己。
“王妃,我……”巫月睁开眼睛,不敢直视正看着自己的王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巫月,最近真是辛苦你了,本来结盟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出了这么多意外,实在承受不住,就哭出来吧。”后妃相氏轻声细语的说。
“我没有哭,只是这里天气比有易闷热,出汗了,恰好流到眼睛那里而已。”巫月嘟着小嘴辩解。
“嗯,这里确实比不上北方凉爽,好了,我和王上说过了,明天的事情一结束就送你们回国复命。”后妃起身短了一个玉碗过来,笑着说,“来,我煮了一些消暑的汤,你尝尝,还放了冰呢。”
“谢谢王妃,我要是有您这么好的……,您怎么知道北方凉爽?”最后两个字,巫月还是没说出口,那两个字太熟悉又太脆弱,又岔开了话题。
“来,赶紧喝了,免得再出汗。”相氏笑眯眯的递过来,“这话说起来就远了,等合适的时间我再告诉你。”
“世子名相,您不会是……”巫月惊讶的说。
“小小年纪,知道的还挺多。”相氏依旧温柔的说,“如果你再不喝汤,我就告诉彗姨把你赐给我做儿媳。”
“啊,我不能……您……认识我们国王……”巫月羞红的脸蛋更带着深深的惊奇。
“啊什么啊,赶紧喝了汤,吃点东西,这可都是我亲自给你做的。”相氏知道还是要说些东西才能让眼前这个小姑娘闭嘴,“好了,明天你就保护好王上的安全,有些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只是一些误会罢了。这下可以安心吃饭了吧。”相氏冷静的说。
“嗯,我明白了。”巫月突然觉得好饿,就像嗓子里伸出两个小手把食物抓了进去。
相氏看着狼吞虎咽的巫月,想起自己刚认识有易国王娠彗的时候,比现在的巫月还小,也是这么个吃相,只是比巫月更加狼狈。
“王妃,我吃饱了。”巫月打着饱嗝说,离开有易已经四十二天,第一次吃到熟悉又可口的家乡味道,真是幸福。
“好了,我回去了。”相氏笑着说,“今天的事情暂时保密,不然我真会派人娶了你,让你做不了大祭司。”相氏半开玩笑的说。
巫月吐了吐舌头,委屈的说:“知道了。”
巫月送到门口,听到世子相与墨台巳告别的声音,就停住了脚步,默默目送他们。世子仿佛与相氏一边说话一边向后张望,最终还是和相氏一起离开了穹宫。
墨台巳也在向巫月这边张望,本想过去感谢巫月的草药,但没有看到巫月走出来,猜测巫月要准备明日的事情不便打扰,也就识趣的转身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夜无话。
公元前2043年,夏至后第五日,伊水两岸。
北岸是刚刚落成的后羿神庙,南岸是一排排等待出发的贡船。
韦顾二侯在南岸监督,夏后仲康等人在北岸观望。
紧张与欢快的情绪感染着贡船的选手,阳光下的阴谋正在揭开帷幕。
有人手心滴着汗,有人心中藏着恨,都在等待,等待世子敲响鼍鼓。
斟寻侯昨晚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还在巡视各个死角。
斟灌侯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还在吃奶的孩子,全部发了兵器。
寒浞眯着眼睛寻找逢蒙的下落,这个家伙不知道躲在哪里。
太阳从伊水下慢慢的爬上来,黝黑的水面开始明亮起来,光线一步一步的向西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后羿神庙的倒影在伊水里也清晰起来。
“嘭嘭嘭”三声响,沸腾了整个伊水,光线在飞驰的贡船之间跳跃着继续西行。
巫月和墨台巳分立在世子相的左右,密切的注视着水面以下,清澈的伊水看不到任何异常,没有光线的地方只有船底和神庙的阴影,这两个地方又看不清楚。巫月闭上酸痛的眼睛,开始用耳朵倾听。纷繁嘈杂的背景逐渐消失,巫月又听到那个声音,就是那天即将进入夏都时听到的轻微但密集的踩水声。巫月猛然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的可见世界,贡船,水面上只有贡船,向着北岸行驶的贡船。巫月扫视过去,贡船上的每个人都在奋力划桨,看样子都是各个属国盟国负责贡道运输的专职船员,精力充沛且经验老道。
随着太阳的升起,气温逐渐升高,竞舟的船员开始流汗,汗水在船板上飞溅而起。
伴随着热浪从天而降,逐渐明亮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受邀而来的人交头接耳感慨仪式的神奇,殊不知这一天也许是夏后国的灾难日。
大家的目光都向天空中望去,从南面的崇山飞过来两只红色巨翼大鸟。
大鸟并不是红色,而是浑身燃烧着火焰。
当太阳完全被遮蔽的时候,有几个黑影从贡船下面一跃而起腾空向北岸而来。当黑影离开水面时,大鸟喷出的火焰也落到了贡船两边的水军战船上,火光在瞬间又照亮了伊水两岸。
两支利箭从后羿神庙劈风而出,大鸟躲闪不及,在空中化为灰烬,又被吹回崇山。
几个黑影如蛇一样缠绕住仲康,而夏后仲康竟然钻进了包围圈。巫韶也分开蛇影走了进去,周围的人包括寒浞和昆吾都被旋转带起的风吹得东倒西歪,越来越远。
沸腾的伊水逐渐平复,贡船持续前行,还在为了免税而奋斗。
被击中的战船还在哔哔啵啵的燃烧,但提前预备的冰块保住了水军的性命,奡在那里大喊着指挥灭火。
一切都是充满了仪式感,后来史书记载“夏道将兴,草木畅茂,青龙止于郊,祝融之神降于崇山。”
寒浞密切注视着崇山,山上的大鸟正在恢复成形,第二波的攻击迫在眉睫,寒浞只能祈祷逢蒙能控制住朱雀以保护自己儿子的性命。
巫月和墨台巳紧紧护住世子,同时注视着局面的变化。
后来巫月回忆,世子是趁着她和墨台巳不注意自己跑过去的;但是墨台巳却认为是相柳后人把世子抓过去的,因为他看到蛇影一闪而过,世子就不见了。
巫月和墨台巳跟着世子身后迅速的接近夏后仲康,伺机使用玉方明。在世子进入蛇影阵的那一瞬间,巫月看到里面后妃相氏在说着什么。巫月突然想起昨晚相氏说的话,她向墨台巳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动手。
又有两支利箭穿空而过,后面紧跟着两支,后面的箭集中了前面的箭尾,前面的两支箭变成两团箭雨飞向崇山,洒在还未成型的大鸟身上。
伊水两岸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对他们来说,这样的仪式太精彩了。
在竞舟激起的水雾中,有一支贡船悄悄换了船员,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到水下短促的鴃舌之音。奡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寒浞看到了,也听到了,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的危险结束了。
崇山上的火光消失了,蛇影阵也消失了。
阳光重新照耀伊水,波光粼粼。
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贡船,向北疾驰的贡船。
北岸也恢复了秩序,大家按此就坐,回归本位。
世子敲响鼍鼓,为最后的冲刺加油。
率先到达北岸的是束发鴃舌的南人,夏后仲康宣布免除他们在夏都的买卖税,他们拱手称谢,笑而不语。相氏又对着仲康耳语,仲康哈哈大笑,宣布免除所有属国明年的徭役和贡品,并欢迎大家来参加世子的成人礼。
话音刚落现场就沸腾了,大家纷纷起立高呼“伟哉夏后”。
这一刻,夏后仲康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
众人认为的仪式结束了,真正的仪式即将开始。
为了纪念有穹王羿对夏后国的卓越贡献,由夏后仲康提议,司空伯康监造的后羿神庙终于落成,现在就由夏后仲康率领群侯百官点燃后羿神庙落成的第一炷香。
巫月提醒墨台巳不要放松警惕,事情不会结束的这么顺利。墨台巳低声说,“少祭司,不要紧张过度,祝融和相柳的事情都结束了。”
“二王子,你还记得鸱鸮传递的消息吗?”巫月反问。
“贡船”,墨台巳回答,“我记得啊,相柳后人就是跟随贡船而来,而且是藏在贡船下面进而借助朱雀和神庙的阴影袭击了夏后。”
“嗯”,巫月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总觉得还有一些疑问没答案。”
“你知道从箭射朱雀的是何人吗?”墨台巳问。
“寒浞请来的援兵啊”,巫月回答。
“除了有穹王,谁还会这种箭法?”墨台巳低声说。
“你怀疑……”巫月惊讶的问。
“嘘”,墨台巳示意巫月不要讲出来。
“不可能,他不会来的。”巫月摇摇头说。
两人一边悄声说话,一边跟随者世子前行,就在这时内堂传出了一个声音。
“站住!”
声音不大却很威严,从静谧的神庙里传出来更有肃穆之感。
当时夏后仲康的一只脚已经抬起,落下之后就算正式进入神庙的内堂。
听到声音后,夏后仲康吓得赶紧收回脚,站在内堂门口,刚才的气概荡然无存。后妃相氏就跟在仲康的身后,看到仲康有些颤抖,自己壮起胆子轻声的问,“羿父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好让我们前去迎接啊。”夏后仲康在后妃的提醒之下刚想说什么,被祭司巫韶伸手拉住并示意先不要说话。巫韶很奇怪,她感觉不到内堂有任何的生命信息,短短一个分至时间有穹王不可能有这个境界,她怀疑这里面肯定另有玄机。
内堂黑漆漆的并没有任何反应。
后面的人听到声音也停住了脚步,包括还在伊水里船上正渡河而来的韦顾二侯也停下了。
寒浞心想,这个逢蒙在干什么,这里可不是装神弄鬼的地方,外面的两个祭司可以瞬间戳破这个把戏;寒浞又想,不对,别人倒是可能在后羿的神庙乱来,逢蒙是绝对不会的;可是这里面的人到底是谁呢?他又是会针对谁下手呢?
墨台巳看着巫月,巫月闭目在听。
世子想转身问问巫月,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对父亲不利,故而又不敢动。
里面没有声音传出来,外面的人也不敢动,只有太阳越升越高。
能动心思猜测的人不多,众人心中更多的是害怕,恐惧的情绪在蔓延。
“跪下!”里面终于传出了第二句话。
伴随着“噗通噗通”的声音,所有在场的人无一例外额全部跪下了,包括正在绞尽脑汁思索的巫韶和巫月。
此刻,逢蒙正躲在内堂上面的天窗上,他知道里面肯定不是后羿,但也不敢贸然出手。
此刻躲在阴凉之处的人稍微幸福一点点,而暴晒在阳光下的人就很不幸了,担惊受怕之下,已经有人晕倒了。
“你们都该死!”里面传出第三句话。
“不能再等了”,巫月心想,她悄悄的向巫韶移动。
巫韶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听出来是巫月,就稍微移动身子,给巫月腾出一个位置。
“我之前在洛水听到那种细碎而密集的声音”,巫月用手打出巫语告诉巫韶。
“今天又听到了?”巫韶也用同样的手语问。
“千真万确,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确定就是这个。”巫月回答。
巫韶眼睛里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你知道是什么?”巫月急切的问,“它在蓄积能量!”巫月补充说。
“我知道”,巫韶回复。
巫月又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巫韶闭上了眼睛,巫月无奈只好待在一旁等待。
“哈哈哈”,内堂传出第四句话,天空开始变暗,光线向着内堂聚集。
逢蒙暗叫一声‘不好’,随即离开天窗,沿着墙壁向外飞奔。
听到有声音出现,低头下跪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尖叫,惊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