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蕲安
似乎一提到张爱玲,一个由上海滩的老爷车、无线电里的绍兴戏、叮零零的有轨电车、藤木椅、老唱机、红酒、汽灯所组成的旧上海便隐隐约约的浮了上来...
我们这个时代,张爱玲同村上春树一道是最小资的两个代名词。大部分读者对张爱玲的兴趣,恐怕就是那些华丽奢靡又苍凉的张氏语录以及那段烽火里始乱终弃的爱情故事。
而张爱玲和她作品,被大家低估了...
张爱玲的小说写的是些琐碎之事,家族里的爱情上的,一个慌神的功夫也能被她拉的很长,写的很精彩。所以读起来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絮烦无聊。她擅长用华靡的笔触展现苍凉,这份苍凉不悲壮但却能丝丝缕缕缠在心头久久不散。所以她的小说,你只要读进去了,恐怕就再也放不下了。
她习惯用参差对照法写人,没有大善大恶,好人没那么好坏人也不会坏的彻底,不过那些人多多少少都带着病态与疯狂。照她的话说,她写的都是些不彻底的人,他们不是英雄,是那个时代广大庸俗的负荷者,他们不会悲壮,只有苍凉。不过,曹七巧除外,她是一个彻底的悲剧人物。
曹七巧是《金锁记》里的女主角,《金锁记》讲的是一个麻油店女儿曹七巧,被贪图钱财的哥嫂嫁给上海富宦家得软骨病的二少爷,最后变得尖酸刻薄病态靠折磨儿子儿媳女儿等周围人来报复时代的故事。
小说的最后张爱玲写到:
“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上了半条命...”
这文字简直冒着阴冷的寒气,正如年老的曹七巧,阴暗狠毒。
《金锁记》里还有段描写: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眼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岁。”
这段文字的转场是极惊艳的,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了上来,这种感觉本是电影里才能呈现出来的,而张爱玲不遗余力便用文字表现了出来,足以可见张小姐文字功底之深。《金锁记》红楼的味道特别浓,张爱玲其他小说也有这个特点,那就是语言和叙事风格很像红楼梦,这并不是遣词造句上的刻意模仿而是从笔端自然而然的流泻。所以喜欢红楼梦的读者,一定也会特别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
张爱玲擅长写情事,小说的主题虽然不是很宏大但绝不是情爱。爱情同样也只是她表现小说的一种方式罢了,她认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恣,所以在爱情故事里加上苍凉,那便可以达到她想要小说表达的启示作用。她笔下的爱情,纵使用文字装饰的极美但依然改变不了苦涩的事实。就一个《倾城之恋》结局圆满,那还是一场战争成全的。即使最后以结婚这个圆满的结局收场,但结婚并不会使范柳原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他依然做他的情场浪子,白流苏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婚姻的壳子罢了。
而这些事实她笔下的人物比谁都清楚,这时候人生的苍凉便跃然纸上。不自觉想起《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她清楚的知道乔琪乔是在利用她也知道她没有利用价值后便会被抛弃,依然沉沦下去。人生大概就是一个关键点决定的吧,那个关键点选择错了,就只能一错再错。残忍就残忍在,你知道走错了却只能看着自己继续错下去。我们和她笔下的人物一样,没觉醒的,继续沉溺在情欲里。觉醒的,痛苦的看着自己沉溺在自己的情欲里。大彻大悟立马就做成改变的终究还是少的,大多是看着自己深陷泥沼。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从来不会在她小说里出现。到底白流苏还算幸运,一场战争成全了她,范柳原的一念之间给了她婚姻,让她不至于沦为情妇辗转各个男人之手后再被抛弃。也不至于忍气吞声回家被哥嫂欺负沦为笑柄。婚姻于她来说,那是一种保护。
有一种说法是,张爱玲的作品,小说不及散文,散文不及随笔。张爱玲的随笔朴素里带着温暖,随笔里写的是她的生活。她的小说虽说写的也是生活中琐碎之事,装饰的美轮美奂,但这些事情总让人看着生出悲戚苍凉之感,她写的又太真实了总会让人觉得现实就是如此,不管她把文字写的多华美但都掩盖不了那是现实中丑恶一面的事实,看得多了就很难再相信人间里的温情。她揭露得又是那么直白坦然,大抵会形成这样一种通透吧,那就是:我相信一个人一瞬间的真诚但我也明白那并不代表什么。这种通透真是太过沉重了...是不会让人因为看的通透而开心的,只会觉得悲戚。
散文随笔里的琐事就非常美好,你看她随笔的名字:《公寓生活记趣》《更衣记》《夜营的喇叭》《道路以目》《被窝》《姑姑语录》...这些都是些朴素的名字,写的也是普通生活中常见的场景和事情。然而这些普通的生活琐事一经她的手就立马变得非常精巧别致且充满烟火气,这时的张爱玲也不再是那个临花照水人,而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上海小市民。
她爱听市声,喜欢看店铺外陈列的橱窗,喜欢吃老大昌家的法国面包。她留意的是小贩、电梯工人、吃食...
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抓起一只碗,便噔噔奔下楼去。
电梯工人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后天井烧个小风炉炒菜烙饼,还会教人如何煮红豆饭。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搧出滚滚白烟。
黄昏时,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挽着网袋,连袋子里装的是柿子她都十分留意,这世上一切热腾腾充满人气的事总是让她十分着迷,哪里还有那个抱着胳膊,睥睨着眼,说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清冷孤傲女人的半点影子?
她啊,向来是一个人在俗世里热热闹闹活着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