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剑客常持三尺铁剑行走江湖。
然早年御中城曾流传一位拿铁棒槌剑士的传说,斯人挥动那柄重达一百三十五斤的大锤时也毫不费劲,一击之力足有千钧。
这位剑客就是年轻时的峰岛寺。
正因此,当晚年的峰岛寺剑术达到顶峰时,用柄木剑便有斩铁的气势,一削之威若鬼神入境,木亦可断铁。
极轻的木剑到了峰岛寺手中若游丝无物,他已用惯巨物,使起木剑,运转之快远超其他名剑客,不出则已,出则一发流星。
其木剑后发先至,斩人脖颈。然千钧一剑将要抵达,峰岛寺手腕急转,卸去五成力道,峰回路转,峰打不杀,剑刃撞击脖颈虽令人晕眩,却绝不致以死命。
是以晚年时,峰岛寺的剑被称为峰打不杀剑。
此时,龙已醒来,周身则一片漆黑。
他伸出手,却摸到一处冰凉的屏障。有什么东西已将他罩住,他再一推,发觉自己随着屏障滚动了起来,这种浮动感好似在数十只肥硕的熊怀抱里翻滚,被搂搂抱抱、无处躲藏。
莫非自己被关进笼中继而泡在了水里?
他朝前推动屏障,发觉确有流水翻涌的声音,继而流水的冲力带着屏障继而带着他失去平衡,他一次次摔倒,又起来。
然而最可怕的是黑暗,他会在水里被生生闷死。这种恐怖感先前曾有过一次,龙跌进一道枯井中,认为自己会饿死,孤独感随即到来。
沧海一粟,一瞬蚍蜉。无人会救他,而他也会孤独一人死在荒野,也无人记得他。多悲哀。
活了数年,最后却没给世界带来过什么,甚至不曾有人记得自己活过。这令龙之剑愤怒。他敲打着屏障,发觉屏障尽是光滑的木头。
他的剑也没有了,还怎么斩开这一切?但若说他后不后悔将剑当掉,他不后悔。
可即便临死时,他仍在想剑,还在想着要用剑干什么,也不颓丧,他敲打着裹挟自己的木球,仍不放弃。
他还在想为何峰岛寺出剑会那么快,为什么峰岛寺用手就能快过自己的剑。他坐下,思考。
过了许久,木球的空气已渐稀薄,他有些晕眩,但仍咬着牙思考。
与此同时,他还要同死亡的恐惧对抗。木球周围的水仍在浮动,告诉他死亡已至。
最后空气耗尽,他侧身倒下。
与此同时,他听到头顶传来敲打木球的声音。
御中城边有条护城河,河岸两侧围着篱笆高墙,但有块地却生满荒草。草地边,峰岛寺手里提着一根线,线垂入脚下的河水中。
他的眼眯成一条缝,盯着河水。
河中还有一人,正是流川败。
流川败为了救龙,已纵身跃入江水,他抽出剑,却劈不动那只木球。龙之剑就被关在里面。
流川败从河水中游出,刀在手中,一刀斩向峰岛寺。
峰岛寺腰间木剑一抽,后发先至,恰好拍歪了流川败的剑。他一手握着吊绳,一手与流川败剑斗,流川败剑如游龙,却不敢动他手中那条吊绳。
“将绳子给我!”流川败淡淡道。
他两人逐渐靠拢,直到最后,剑抵住剑,而两人额头相距不过三寸。
峰岛寺道:“你仍不肯动用自己的绝技么···”
流川败看着自己留着一条疤的手,咬咬牙,“峰岛寺先生,在下为了救人,如有冒犯——”
峰岛寺本在听他讲话,谁料流川败手腕鬼舞,整只前臂猛然一扭。
流川败的手腕竟能自由旋转,以至于他的剑可于不可能处斩出,带着怪力,一刃便劈断了峰岛寺的木剑,接着剑抵住峰岛寺的喉咙。
峰岛寺看着他手臂的疤,“怪不得当初你学不会峰打不杀剑。”
流川败沉默。
“因为你根本就没想不杀。流川败,你究竟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何要我替你取走那条臂上的手筋?”
流川败看着手臂的疤,道:“因为我学不会你的转腕。”
他的剑抵得更近了,最后,他淡淡道:“师父···”
峰岛寺道:“为了救一个疯了的少年,便要将我杀了么,流川败?”
流川败淡淡道:“你先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峰岛寺将吊绳往上提了一下。
他道:“我先前的处事风格,已被证明全是错的。”
流川败道:“谁能证明‘你’是错的?你的剑早已达到顶峰,莫非还需证明?”
峰岛寺冷漠道:“去问你父亲蛇九···”
流川败道:“你们两个简直同样疯魔。”
流川败心想,“师父、父亲,两个人,原本都那样亲切,最后却为了剑道都变得冷漠。”
峰岛寺将绳子又往上提了一下。木球逐渐浮出水面。
待木球露出全貌,峰岛寺对流川败道:“将你的剑给我。”
流川败愣了一下,还是将剑交了出去。
峰岛寺拿过剑,道:“看好,这剑是你这辈子都学不会的!”
流星闪过。
流川败斩不开的木球,被峰岛寺一剑削开,木球断裂,几欲窒息的龙之剑从中跌了出来。
峰岛寺看着龙之剑,淡淡道:“没死,甚好。”
他提起龙之剑的身子往城中走,流川败跟在后面。
到了阁楼,峰岛寺将龙之剑丢在木地板上,朝他头顶浇了盆水。
龙之剑从眩晕中醒转,却发觉手中被人塞了一柄木剑。
而面前立着根竹。
他被峰岛寺拎起来,接着峰岛寺怒吼:“斩这根竹!斩到无力气为止!”
龙之剑不知自己为何站着,也不知为何斩出了那一剑。
峰岛寺扶着那根竹,龙之剑共斩了三十二刀,便又倒下。
他沉沉睡去。
醒来时,他又在那个木球之中。他重新推动木球,调整气息,水流次次将他推倒,直到他掌握流水带来的一种微妙平衡感,继而不再跌倒。
随着空气逐渐稀少,他又开始晕眩,但已无先前那般衰颓无力。
峰岛寺再次将木球从江水中吊起,借着流川败的剑斩开木球,这一次,龙之剑踉踉跄跄,在跌倒前被流川败扶住了。
峰岛寺拎起龙之剑来如同提溜个草席,一口气走了二十里路,直抵御中城的阁楼。
阁楼上,龙之剑又看到那棵粗竹,而峰岛寺则道:“斩。”
龙之剑再次出剑,共斩了三百多刀。那棵竹已被劈得到处是剑痕。
峰岛寺叫流川败安排他午饭,而后继续入木球。
三日后,峰岛寺又一次将龙之剑送进木球里,而流川败则已将剑送至峰岛寺手中。
待到平常提起吊绳的一刻,峰岛寺的手忽而停住。
他冷冷道:“我突然想看看,这个少年究竟能在里面待多久。”
于是他又延长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感觉非常奇怪。
平常,那根吊绳吊着木球,而龙之剑则击打吊球,弄得吊绳晃来晃去。这次,吊绳却纹丝未动。
直到流川败提醒他提起吊绳,峰岛寺才发觉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流川败十分着急,因为这个少年是他为数不少的朋友;峰岛寺也有些慌乱,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也许龙已被活活闷死。
吊绳仍旧不动,他忍住担心,表面则冷漠异常,迅速提起吊绳。
接着流星一闪。可这一刀,却不是峰岛寺发出来的。流川败有两把刀。
峰岛寺瞥瞥身旁的流川败,见他已合刀,木球则碎裂开来。原来峰岛寺每次随意一剑也尽是剑道,流川败观剑而悟,最终竟也可斩出爆发之剑了。
这一次,木球被劈成完美的半圆,不同于木屑纷纷扬落的峰打不杀剑,这是属于流川败的剑。
而龙之剑,则两眼韬光,心平气和地走出来,却道:“刚刚这一剑,定非峰岛寺先生发出来的。”
峰岛寺冷笑一声,想将他拎起,龙之剑则道声“不必”,随即同他行走二十里路,直抵御中城。
一路峰岛寺对这少年暗暗心惊,至少在他看来,龙之剑养气上的功夫已超出御中城几乎所有同辈。
他再次搬来那棵竹子,固定好后等龙出剑。
龙握着木刀,深吸口气,扬肘一刀。
这次,他共挥一百刀,到了第一百刀时,竹被他木剑当中劈断。
峰岛寺表面上仍旧冷漠,但内心却已有变化。
也许这个少年,真的能拯救御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