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院20物本袁艳飞
“当兵后悔两年”,我后悔了两年。
是的,我当过兵,当了两年,是名上等兵。
退伍几个月了,依然还是有人会问我那个我最讨厌的问题:“你们部队上打人么?”,或者是“你当兵的时候挨过打么?”。
这个问题真是太烦了,烦到每次有人问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向对方翻个白眼。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脑子里想的什么,对你投其所好。总是会有人源源不断地问你“打人或挨打”的问题。
无论是家中的亲戚,父母的长辈,单位的领导。
还是我的发小兄弟,酒肉朋友,朋友的朋友。
抑或是刚见面的陌生人,刚结识的新客户,刚处上的女朋友。
每个人只要知道我当过兵后,都会问一遍。
眼里满是兴奋的光,闪烁得无比明亮。
“部队打人或挨打否?”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至少对我来说,太难回答了。
你要我怎么讲?
说打吧,部队条令条例明确规定不允许打骂体罚,给部队抹黑。
说不打吧,新兵那一年多也都是被班长那么“教育”过来的,自己心里难受。
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不是我不想回答,确实也是难以回答。
部队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就像我不理解他们问我问题一样,部队里的很多东西,直到我整个军旅生涯结束,也从来没有想通过。
还有人问我为什么去当兵。是啊,为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
不是不想回答,也没有难言之隐,而是我也没有答案。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孩子。
很小的时候,“屈服”于父母的“淫威”,还算安分。
稍大一点呢,脑袋里想法多了,开始搞起事来了。
再大一点呢,思想行为叛逆了,开始向往“自由”了,就辍学了。
我的入伍没有一点征兆,以至于但现在我都没想起来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当兵。
其经过无非就是——2019年的某个月份,某个中午。刚刚睡醒,正准备出门和狐朋狗友“潇洒快活”的我,和我父亲撞了个面。
“当兵去吧。”这是我听到的。
“好。”这是我说的。
就是这样。没有复杂的心理斗争,没有胆怯的犹豫不安。就是这样,我迷迷糊糊地就出现在了开往驻地的火车上。
我当兵也不是一个善于表现自己的兵。
没有社会阅历,没有处世经验,没有察言观色,也没有体能素质。总之,部队喜欢的,我是一样没有。
班长不喜欢我没体能;
排长不喜欢我没眼色;
但是连长还挺喜欢我的,因为他总说我身材好,天生站岗的好料子。
虽然连里最不缺的就是站岗的好料子,但总归我还不是一无是处。
新兵连训练很苦。
那会还没有统一集训的说法,各连训各连的。
我们连也不光全是“门卫”专业,还有侦察专业,什么都练。
条例、队列、射击、体能,这都是基本科目。
倒功、攀登、散打、硬气功,这都是连里给开的“小灶”。
别的还好,跑步我是真的不擅长。不擅长怎么办,没办法。用班长的话说就是个“练”。
部队早上出操很早,早到起床后,有时候连个撒尿的时间都没有。
偏偏你没撒尿的那天,往往就是班长练你的那天,我想这可能就是缘分?
班长们下手可太狠了,三百多米的圈子一圈一圈跑。跑到眼前发黑,边跑边吐酸水;跑到裤裆都湿透了,分不清楚是汗,还是尿。
爬铁丝网,也是一圈接一圈。爬到两个手腕血肉模糊;爬到胳膊肘的血,渗出秋衣,渗出绒衣,渗出迷彩服,和泥土冻在一起。
练了一天,晚上也睡不了一个好觉。每天晚上都是没完没了地紧急集合,刚躺下,就要穿戴整齐,收拾好被褥,个人物品楼下集合。速度慢了还会拖累全班,由班长带着,所有人大半夜得跑五公里。
集合后,点名,解散,回去整理内务。
然后刚躺下,又是紧急集合……
射击打靶。不知道多少人都梦想摸摸真枪,我也一样。
打靶前,是没完没了地训练。持枪,卧倒,装弹,上膛,射击,验枪,拆枪,装枪,保养枪。
大冬天零下二十多度,雪地里一趴就是一上午。
持枪练的手发酸,枪掉了就是班长的一枪托。枪是战士的第二生命,不能掉。
直到现在,我对枪都没有任何兴趣,给我一把枪,我第一反应,扔了它!
当时我不明白,这样练,到底是为什么。
新兵连的规矩很多。
多到能让我们怀疑人生。
被子要叠成豆腐块,不然就会在楼下或厕所被找到。
为了不让自己的被子经历这样的磨难,我们只能让它经历另一种磨难。
按照班长画的线,拿着凳子一遍一遍地推,拿膝盖一遍一遍地压,拿手一遍一遍地捏。从早到晚。
压得厚厚的棉被,薄的像块抹布一样,毫无保暖可言。
即使这样,它时不时地还会在楼下或厕所出现。
不仅仅是被子,抹布也要豆腐块。牙缸、水盆、衣服、挎包、鞋柜、内务柜。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侧面望去,都要是一条线。
见了军衔高的要敬礼问好;
吃饭不允许讲话;
班长吃完我们就要赶紧收拾集合;
走路要“三人成列,两人成行”;
出门要戴帽子;
超市、厕所不能敬礼;
枪口永远不可以对人。
规矩真的是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
当时我不明白。守规矩,到底是为什么。
新兵连的作风很严。
好多人不知道什么是作风,我解释一下。
着装要干净整齐得体;
军种符号要佩戴完整;
走路说话要有精气神;
包括“饭前一支歌”,也要唱得声音嘹亮,最好让大院那边也能听见。
用领导的话说,作风纪律么,没有怎么扛枪打仗。
作风纪律是重中之重,做不好,班长当然要收拾,玩命收拾。
新兵连过半,部队发衣服了。大家很开心,因为武装部发的迷彩服基本已经烂完了。
新式的常服很好看,中山装的样子,很精神,唯一不太满意的,也可能就是那个绿绿的大檐帽。
穿上崭新的常服,战友们都有些兴奋,包括我。吃饭的路上,起初的窃窃私语也就不免大了起来,当然,也包括我。
每个人都很高兴,连长不高兴了。饭堂门口扔下一句“乌合之众”,然后回连队了,饭都没吃。
我心里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包括我的战友。
然后,噩梦来了。
伴随着值班员的一声“卧倒”,我知道,我的新衣服,完蛋了。
连门口到饭堂不长,一百多米。但很明显,修身的中山装并不适合匍匐前进。
我好不容易长好的胳膊肘,又裂开了。看着身上已经起毛的常服,我的人,也“裂开了”。
当时我不明白。抓作风,到底是为什么。
新兵连的领导很爱比。
不管什么都要比一比,不管什么都要争第一。
旅里开大会唱歌要比;
下午大操场体能训练要比;
连里组织洗澡、上超市也要比一比,看哪个班洗得快。
为了满足连队领导的好胜心,我们每个人可谓是煞费苦心,每周休息时讨论的话题都是怎么“又快又齐全的购物”以及“又快又干净的洗澡”。
除了比,就是争第一。
新兵连么,争第一自然也是和别的连新兵争。
我们是司令部直属连,自然也是先在司令部内部争。
争过通信连和工兵营争。争过工兵营后,我们警侦连在司令部也已经难逢对手了,真正的无敌寂寞。
部门内部第一争上了,领导眼光也长远了,野心也大了,目光开始放眼整个旅部大院了。
高炮营、榴炮营、修理营、汽车营。一个又一个,全大院新兵单位无一幸免。全都被我们反复“按在地上摩擦”。
拔河第一;
体能第一;
训练第一;
队列第一。
好像是没有我们这些好胜的领导做不到的事。
争来争去,争到最后,争来了一个我们连为整个大院新兵做队列汇报的机会。
我们班虽然是新兵二班,但却是连里的标兵班。可能就是因为新兵班长内务整得好,队列走得好,体能带得好吧。
哦,当然了,把我们“教育”的也好。
汇报示范前,班长足足练了我们一周。从早到晚。
站军姿,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同班战友晕倒了,也没有喊停。
后背上插着连里老兵自制的“十字架”,一种两根钢管焊成的小道具,目的就是让我们腰挺直,背挺直。
不光是背着“十字架”,手里还夹着扑克牌。这也是另一种小道具,为了让我们手贴紧裤缝。大冷天的,又带着白线手套,手一松扑克就掉。当然,掉了,等来的便是班长“贴心的教育”。
齐步走摆臂,手上要吊个水壶;正步走踢腿,脚上要挂个砖头。
一整天练下来,浑身酸爽的欲仙欲死。
为了对得起那一周的训练,汇报示范当真是我最认真的一次,根本不敢掉链子。
毕竟,那么多小女兵看着呢,我可不想在她们面前出洋相。
更重要的,连长看着呢。
示范进行得很完美。领导们很开心。
看着他们满足了极大好胜心的洋溢笑容。
我当时不明白,争第一,到底是为什么。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明白。毕竟,一个刚刚辍学的十七岁小孩,能明白什么呢。
后来,新兵下连后,我离开了。到了别的单位。
再后来,我去过了很多的单位,学会了很多的技能,干过了很多的专业,认识了很多的新战友。
年龄在一年一年的增长,性格在一天一天的成熟。
但是新兵连经历的,不管在哪都还是会经历。
我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为什么。
2021年9月。我退伍了。入伍是2019年9月,两年,不多不少,正正好。
复原那天,我穿着新发的常服,还是那中山装样式,配着一顶戴了五年都习惯不了的绿色大檐帽。
四百多退伍老兵站在礼堂前,等着最后的仪式——升国旗、向军旗告别。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每个人脸上沉重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领导每年都在讲的话,“退伍不褪色”。
第一个向军旗告别的老班长哭了,下面好多老兵也哭了。
我没哭,但是,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这句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说了多少遍。但是那一刻,我明白了,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了。
“练为战”,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只有在平时苦练本领,才能在国家、人民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这是能力。
令行禁止,一切行动听指挥。只有锻炼出坚定的服从意识,才能在危难时刻敢于上前,保证完成任务,这是责任。
纪律重于生命。顽强的意志,才能坚定信念,忠于使命,这是决心。
敢争第一。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敢打敢拼,才能让战友放心,让群众安心,这是担当。
国家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些坚守岗位的人,正是他们的默默守候,才能换来长久的安定。这是奉献。
晚上10点30分,天已经很黑了。
天气一如既往的冷,一如既往地零下十几二十度。
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个日子,还是那个十几年都没有变化的大操场。
我有点恍惚。我看到了五年前那个晚上站在这里的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顶着寒风,提着行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个少年。心中有期待,有惶恐,有迷茫,还有一丝兴奋。
但他心里,唯独没有的就是,后悔。
有人说过。
“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
我后悔了两年,但我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