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原是有名字的,叫朱铁棍。
但因为他是个瞎子,所以没有人叫他名字,村里的人都喊他瞎子。
1
瞎子并不是全瞎,他只是一只右眼瞎掉了,左眼虽小,却尚有光亮。
村里穷苦的人不少,但像他那么穷的还真就他一个。
瞎子原本是不瞎的,十八九岁时他还曾是村里长的最好看的小伙。只是后来偶然害的一场眼病,从此右眼就瞎了。
那时的农村人成婚并不是多讲究外貌好不好,你家若是有三间坚固的泥胚房,再有四五亩庄稼地,是非常好娶媳妇的。如若你家喂养的还有一头犁地的牲口,那媒人都会踏破门槛的来给你说媒。
可瞎子家太穷了,父母早年饿死,剩他一个人,除了二亩并不肥沃的田地,和用玉米秸秆搭起的一个窝棚外,他什么都没有。
2
村里人没事总喜欢逗他,一次,村里一个年长的男人骗他,说要给他说媳妇,他就天天乐呵着等,见人就说:“三胜叔给我说媳妇哩,我要娶媳妇啦。”
但每次等很长时间还是没有见着媳妇,才知道别人是和他开的玩笑。不过瞎子并不沮丧,因为村里的男人总能轮流着骗他说要给他说媳妇。
每次他都乐呵呵的相信并一直等着。
村里的人是喜欢瞎子的。他单纯,甚至傻里傻气,但为人很是实在。不论村里哪家有活,只要他看见,都会凑上去帮忙。他看不见的,别人喊上一声:“瞎子,来帮我们打井喽,砌墙喽。”他都会呲牙咧嘴的笑着应人家:“好嘞。”
3
村里的同龄人陆续结婚,生子,只有瞎子还是自己年复一年的住在那个小窝棚里。
瞎子35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脏兮兮又神志不清的要饭女人,问她是哪村的,她只是咧嘴嘿嘿嘿的笑着,大伙觉得,她八成是个哑巴。
同村人告诉瞎子:“你不是想娶媳妇吗?把她带回家暖脚,生娃子。”
于是瞎子就乐滋滋的把这个要饭女人领回了家,给她擀了一大锅的面条,看女人狼吞虎咽的吃着,瞎子站一旁嘿嘿的笑着。
从那以后,瞎子是个有婆娘的人了,他种地更加起劲,帮别人干活也更加起劲,逢人就乐呵呵的讲:“我也快有娃子了。”
“哦,原来傻婆娘是有了。”
村里的妇女们又有了谈资,没事就喜欢聚在村中间那个大坑旁议论。
狗蛋媳妇说:“她生的娃娃不会也是个傻子吧?”
二喜媳妇说:“八成也跟他妈一样还是个哑巴哩!”
“唉!真够苦命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但她们的表情并不愁苦,毕竟,这是瞎子家的事,和她们家是没有关系的。
4
村里的日子过的格外的快,没有人计算,它就哗哗哗的流淌着。傻婆娘生了,在他家的窝棚里生了一个带把的小子。
村里人也跟着乐滋滋的。
只是后来生完孩子的傻婆娘似乎傻的更厉害了。无论冬夏,都经常不穿衣服在村里游荡,嘴里一边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声响,毕竟,她是个哑巴。
瞎子经常忙完地里的活就在村里找她并把她拉回家,从没有人见他打过傻婆娘。
村里的女人议论说:“他对她好着哩,我要是这样 俺家那口子不把我打死了。”
瞎子家的男娃娃也一直健康的长着,瞎子给他起了名字叫存粮。他家地太少了,瞎子希望他儿子有福,能让家里一直有存粮。
但存粮太能吃了,五岁时能吃下黄瓷碗一大碗面条。十二岁时都能吃下两大碗面条再加俩馒头了。瞎子喜滋滋的跟同村人说:“俺家存粮力气大着哩,能吃的很,长大了能干大事。”
但是村里人都觉得并不是那样。存粮脑袋像个脸盆一样大,个子却很矮,虽然平时看着怪正常哩,见人也知道大叔大伯的叫着。但和村里孩子起争执时,总是满脸通红的站在原地大喊大叫,要是旁边有路过一群鸭子或鹅什么的,他就快速跑过去疯了似的掐住鸭子或鹅的脖子,一边掐一边继续大叫。
他们说:“这娃子八成像他妈,也是个傻子罢。”
5
慢慢的,瞎子在大家的议论中一年年的成了个老头。
瞎子56岁了。
存粮这年20岁,家里太穷,竟一天都没有上过学。
疯脾气和大饭量一点都没变,但是存粮长高了,比他爹还高许多。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傻。
他跟着村里的一个叔叔辈去了大城市盖房子。瞎子说他要挣钱娶媳妇嘞。
存粮一去就是三年,中间没有回来过。
他的傻娘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夏天淹死了,但他并没有回来。
那年雨水特别的大,村里的坑太满了。傻婆娘又光着身子跑出来,她大概想去大坑里洗澡,可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上来了。
村里的小孩看见了,就跑去瞎子家喊:“傻婆淹死了,傻婆淹死了!”
瞎子撂下擀面杖就往坑那边跑,跑到坑边的时候看见傻婆娘脸朝下的在水里飘着。
傻婆娘死了。
村里的男人们合力把傻婆娘捞出来。
瞎子抓着他婆娘的衣角开始大哭起来。一直哭到别人把她抬回他的窝棚。还继续哭,大半夜整个村里都睡不着了,瞎子的嗓门大着呢,一直嚎哭到天亮。
第二天村里管事的给他儿子写了信,让赶紧回来,说他娘死了。
村里人不知道存粮到底有没有收到信,因为一直到最后还是没有回。
人死第三天下葬,瞎子哭了两天了,日夜的哭,到下葬的时候,瞎子望着大家抬着棺材嘴里一起喊着:“1 2 3 起!”然后猛地将棺材放进掘好的坟坑,他突然就不哭了。然后和大家一起铲土直到把坟埋的圆圆大大的。
那之后瞎子不哭,却也不再笑了。
他每天除了做饭吃饭就是坐在窝棚外面砖头垒起的凳子上发呆。
妇女们又开始议论了:“他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哩。”
另一个说:“他家的地都不成样子了,长了那么多草,可咋收麦子啊!”
“唉,他儿子咋也不知道回来,亲娘死了都不回来,真白养了。”
“不会是盖房子出事死了吧?不然亲娘死咋能不回来?”
“呸呸呸,别瞎说,一个大小伙子,哪能那么娇贵出去干点活就没了。”
“就是,说不定他没有收到信呢,唉。”
妇女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着,这次她们的表情都带着愁容。好像瞎子是他们的男人,存粮是她们的儿子似的。
6
瞎子一天天的消瘦着,五十多岁,看着就跟村里七十多岁的老人似的。
六月了,村里人忙着收麦子,瞎子还是除了做饭吃饭就是发呆。
瞎子的田地里野草长的和麦子一样高了,眼看着别人地里的玉米都种上了,瞎子家的麦子还是没有收。
管事的决定,他要在大喇叭里吆喝一下,让全村人都帮忙把他麦子收了。
管事的对他媳妇说:“大家伙真得帮他了,不然他这一年要吃个啥!”
管事的媳妇也一脸愁容:“就是啊,他那个没良心的儿。”
过年了,村里人都忙乎蒸大馍,炸丸子。瞎子还是除了做饭吃饭就是坐在那发呆。他什么都没有置办。
妇女们又在议论:“你们说他是在想他婆娘呢?还是在想他儿子啊?”
“肯定想他婆娘,你看她活着的时候,都傻成那样了,他还对他那么好哩。”
“恩,他那个不孝的儿子呦!真该遭雷打。”
妇女们议论着存粮的时候个个都咬牙切齿,仿佛存粮是她们自己的不孝儿似的。她们可真是恨透他了。
7
又春天了,村里的坑开始解冻。
瞎子这时候真是消瘦的不成人样了,本就坍塌的右眼窝下去的更深,左眼也开始看不清东西。
他这时候仍是每天做饭吃饭和发呆。但是村里的人都发现瞎子碗里的面条经常是不熟的,宽窄还不一样。有时候碗里还有麦秸杆,有时候会有黑乎乎的像锅灰一样的碎东西。
村民们不说的时候瞎子就照常吃着,村民们告诉他碗里有脏东西的时候他会艰难的抬起混浊的左眼看看说话的人,然后又继续大口喝着面条汤。
从傻婆娘死了以后,瞎子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立夏前的一天,村里的小孩兴冲冲的跑到瞎子跟前,说:“你儿子回来了,我们在村头看见他了,他正往这走着呢!”
瞎子听到这话后整个人一震,巍巍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前方迷茫的看着像是寻找什么。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一个事:“瞎子仅剩的左眼也瞎了。”
存粮来到瞎子跟前的时候,瞎子混浊的左眼里面酝酿着一些同样混浊的液体,也不知道是害了眼病还是流泪。
存粮回来后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窝棚外就聚了好些人。管事的问:“知道你娘死了么?写信收到了没?”
存粮冷淡的说:“收到了,工地上活多,回不来。耽误两天要少挣两百块钱哩。”
管事的气的说不出话,不再问。招呼着村里的人:“都散了吧,都回去,散了吧!”
存粮回来后的第二天,瞎子就病倒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病,半夜起来解手,一头摔到地上,就再没站起来。
瞎子在脏兮兮的小床上躺着,也不说话,就是疼的哼哼唧唧。
8
存粮外出的三年里攒了些钱,一回来就开始盖房子。
村里的妇女又开始议论:“他家终于能盖个像样的砖头房了,瞎子一辈子都没住上个结实房子,这下有福了。”
“有福啥啊,他儿子坏着嘞,盖好也不会让他爹住。”
“就是,他现在连饭都不给他爹做了,买一兜子馒头放他床头,能吃到发霉。连个热乎饭都吃不上了。”
“唉,不孝子,天杀的,老天有眼都不能让他娶上媳妇。”
妇女们咬牙切齿的说着,仿佛比瞎子更加憎恨存粮。
瞎子每天就那样躺着,每天仍是疼的哼哼唧唧。下不了床,大便小便也日复一日的堆积在床上。
存粮除了隔几天送一次馒头外,是从不走进那个窝棚的。
里面臭烘烘还有一些腐烂气味让他觉得恶心。
瞎子病的越来越重,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就连馒头吃完时饿得受不了想喊他儿子送馒头的时候,但一个饿字,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村里的小孩们开始传着:“瞎子快不行了,瞎子哑巴了!”
存粮只顾着盖自己的新砖房,偶尔去送馒头的时候,还会愤愤对着瞎子说:“老东西,你怎么这么能活啊?还不死!”
瞎子虽然瞎了哑了,但他不聋不傻,他被存粮气的要晕厥过去,他想骂他,打他,但是他既说不了话,也动不了。只是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哼唧。
9
砖房子盖好了,屋里打了水泥地,买了新大床,墙上用白石灰糊的平平整整。存粮欢喜的放了盘炮,他要庆祝他住进新家了。
村里人议论着:“瞎子终于能住上新房子了。”
管事的这时又来了,语气坚定的对存粮说:“把你爹抬到新房子里来住,他吃了一辈子的苦,把你拉扯这么大,该享享福了。”
存粮并不想让他爹来住,但碍于围观的村里人和管事的那不容拒绝的语气,他厌烦的丢下一句:“我抬不动,你找人抬他吧!”说完就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烟抽了。
管事的忍住怒火,召集了几个人,进到窝棚里去抬瞎子。一打开小门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要把人熏晕似的。他们继续往里面走,因为窝棚没有通电,他们打上手电筒,眼前的一幕让在场的人僵住了。
瞎子呼吸十分微弱,脸上干瘪到没有一丁点脂肪,活像一个骷髅。
管事的喊他:“瞎子,瞎子,能听见我说话吗?”
瞎子继续动也不动,如果不是喉咙处还有微弱的起伏,大家都会以为瞎子死了。
正当人们掀开被子准备抬起的时候,被子下的污物使人心头一颤:“瞎子过的真苦啊。”他们异口同声的说着。
他们现在还不明白,他们看到的,远不及瞎子真正受到的十分之一的苦。
当男人们握着瞎子的肩膀和双脚往上抬起时,触目惊心的一幕让他们震惊了。
瞎子身下是一片血水!
管事的将手电打到瞎子的背部,竟发现衣服和背部粘贴到了一起。
他们试图轻轻把满是血水的衣服给瞎子褪下,可揭开衣服的一刹那所有人再次震惊。
瞎子的背部早已高度糜烂,不均匀的裸露着血肉,背部已看不见皮肤。脊骨处甚至可以看见白骨。
他们在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将瞎子抬出床上那一汪血水,也抬出了窝棚。
瞎子在被抬进新房子里的几个小时后,就停止了呼吸。
瞎子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被抬进新居的时候大脑是否还有意识。
村里顿时热闹了,妇女们又在咬牙切齿的议论。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男人们也加入了这场咬牙切齿的议论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