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里原是一片辽阔的田野，一马平川。只是后来被一条高高垄出地面的铁路，分割成了两部分。铁路南边有一条干枯的河道，沿东西方向长长伸展着，不知道从哪里来，又通向了哪里去。

通常，河道里没有一滴水，除非到了夏天多雨的那段时间，才会积聚一些雨水在里面。

虽然没有了水，但那里却是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们的栖息地。到了夏天，野草没过膝盖长到半人高。远远看起来，绿油油的一片，总是让人不免滋生出，某种浸透着诗意与荒凉的遐想。那里应该会有一些小动物吧，可是从来没见过。能够肯定的是，会有很多绿色的蚂蚱。如果有人躺着草走过去，它们会受到惊吓，纷纷从草叶上跳起来，笨拙地躲避。它们很容易就被捉到。

如果到了烈日炎炎的中午时分，可以看到空气中升腾起来的透明水汽，伴随着空无一人的宁静，仿佛时间在这里也凝固了一般。

让这块远离村庄的野地，变得在人们心目中知名起来，是因为前些年，这里曾经作为刑场，枪决过一个杀夫的女人。

执行枪决的地点，就在这低洼的河道里。那黄色的土地和青色的杂草，曾经被女杀人犯的鲜血染红过。现在，已是十多年过去了。被虎尾草和其他各类杂草所覆盖的河道，依然干枯无水，但是曾经浸染过的血迹，也早已消失不见。

2、

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父母突然间双双离世，剩下三个年龄更小的弟妹，他们分别是九岁的大妹妹，七岁的小妹妹，和刚满五岁的小弟弟。其实，她上面还有两个年长的哥哥，都还结婚时间不长。但家里穷，嫂子们无论如何不同意来负责照顾这些个未成年的小姑子和小叔子，顶多给点粮食支持，钱给的更是少的可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都是迫不得已。她们过得非常凄苦，好在那时，生存的成本比现在低很多，再加上好心人的接济，煎熬着慢慢都长大了。两个妹妹都在十九岁的时候嫁了人，剩下一个弟弟也在23岁做了上门女婿。只有姐姐，把自己的婚姻拖在了后面。

他们都没有初中毕业，姐姐也不识几个字。

弟妹们都成家后，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农村，这样的未婚女子，岂止是恐怖或丑恶可以描述的，在国人眼里，老处女是令人憎恶的，在农村更是变本加厉。

她要么独身一辈子，要么将就着找一个。

独身是不可想象的，她会成为一个可怜的五保户，没有子女，没有保障，也没人管。

将就着找一个，意味着放低条件到近乎没有条件，是个男的就行了。哪怕他一穷二白，哪怕他有过赌博或小偷小摸的恶习，有时从监狱里出来的强奸犯，你也得受着，还有那种暴虐之徒……总之，当人们认为你嫁不出去的时候，不管疯子傻子，只要是个男的，就可以嫁，也应该嫁。

可是她不愿意。她心想，活着看吧，反正不能给弟妹们添麻烦。等老了干不动，还活着干嘛？

但是有一件事，令她不得不屈从于婚姻。

3、

她那新婚半年的弟弟被查出了白血病。

他们可以忍饥挨饿，可以风餐露宿，可以起早贪黑，可以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可以亏待自己如同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但就是无力承受这绝症带来的沉重。

他们害怕失去兄弟，他们也没有钱给他医治。姐妹三个为了挽救弟弟的生命，倾其所有，姐姐甚至去卖血，能借的钱，她们也都去借了。两个哥哥也再没钱拿出来。他们陷入了彻彻底底的绝望。如果这绝望是因为没钱看病，是因为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而带来的，那它就是阳光下的罪恶。

可是，她们还是没有钱。而再不交钱，弟弟就会被赶出医院……

就在这个时候，弟弟的妻子，不堪承受天价医疗费的压力，和她的父母一起撒手不管了。他们躲了起来，据说岳父岳母去了亲戚家，妻子跑到外地打工了。直到病人死去，他们也没出现。

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媒人，她给姐姐介绍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四十几岁了，没别的毛病，就是爱玩扑克牌，赌点小钱。平常也不怎么打架，就是有一回因为赌博作弊，被人发现，争执起来，把人家砍伤，做了牢。

再后来，也偷过左邻右居的财物，又进去过一回半回，这么折腾了一阵子，把婚姻大事耽误了，年龄也大了，所以一直单身着。

他看上了这一家人中吃苦耐劳的姐姐，心里盘算着，娶进来家里有人照顾，自己就可以尽心尽意到外面潇洒了。他依然嗜赌如命。

他给了媒人许多好处，借患病一定缺钱这个时机，以答应出钱治病为由，让媒人去替他说合。

尽管两个妹妹不忍心，姐姐还是义无反顾答应了。就这样，弟弟还住在医院里，每天成千成千的医药费，全由这个男人来掏。开始的时候，挺大方，挺豪迈的，后来就越来越小气。其实他也没太多钱，只是这两年开始替有钱人出老千，赚了一些。

他长了心眼，逼着女人跟他办了婚姻登记手续，在家里还摆了婚宴。本来女人不同意，让等等，但他以给弟弟的病冲喜的名义，好劝歹劝说服了姐姐。

在他们结婚后八九天后，弟弟突然死去了，医院宣告不治。没能留住弟弟的姐三个伤心欲绝，她们都觉得弟弟太可怜了，生活之门对他才刚刚开始，就匆匆关闭了。

4、

诚如男人预料的那样，姐姐成了他的女人，干活麻利，任劳任怨，饭菜做得也好吃。就是有两点不尽人意，一是，给她弟弟看病花去了不少钱，这个让他想起来就心疼得堵的慌。一是，她与两个妹妹家来往太密切，而他与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她又太关心她的妹妹们了，让他嫉妒又怨恨。

日子就这样流水似的过了三年，男人还是那么不着调地混日子，所以不但没富起来，还把原有的输掉了。女人劝他干正经事，他也不听。如果说还多出点什么来的话，那就是他还染上了嗜酒的毛病，喝多了，连哭再叫，连打再闹，住在附近的人都不得安宁。

女人想到了离婚，可是他不同意，每次提就耍疯。女人再坚持的话，他就开始威胁，要让她的妹妹们不得活。

又一个晚上，男人在外面喝醉了，他回来很晚，回来的时候，女人已经睡了。

他不干，把女人吵醒，从床上拽起来，又开始大喊大叫：

——“离婚可以，把你弟弟治病的钱还给我！”

——“那可是将近十来万呀！是小数吗？”

女人不吭声。反正也吵不出个理来。

——“你咋不说话了？你还得起我那十来万吗？”

——“不说话，不说话！那我就告诉你，你弟弟是咋死的？”

女人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弟弟死得突然啊……

——“是我，让他早日脱离了苦海，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告诉他，他活不长了，他老婆不要他了，他哥哥不管他了，他姐姐们自己穷得都活不下去了……”

——“我主动替你们看着他，非看不可，就是为了打击他。我还不给他饭吃，你们送来的饭，我都一个人吃了……”

——“我也骂他丧门星，我诅咒他快点死！快点死！快点死！他就真死了！哈哈哈……”

女人再也听不下去，伸手夺过男人手里还剩着半瓶酒的啤酒瓶子，猛然举起来，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大概是全身之力吧，重重地朝着男人的左太阳穴砸了下去。“嘭”！瓶子爆裂碎了满地，玻璃碴子和着啤酒沫还有男人太阳穴里的鲜血，四处飞溅，男人瘫倒在地上，再也叫不出来。

女人漠然地看了一眼，男人正在地上挣扎着慢慢地死去。她扭过头，飞速奔出了家门。

她来到弟弟的坟前哭泣，她对不起弟弟。

男人因抢救不及时死去了。女人被警察从墓地抓走了。后来被判了死刑。她放弃上诉。人们对她不无同情，可是她自己没有流泪。

死又如何？死是什么？她想。

难道那日夜扛着所谓思想的肉体就是生命？难道不再呼吸这污浊的空气就是死亡？难道离开这邪恶的世界就一切都灰飞烟灭？

她不怕死。那就死好了。她想。

在刑场上，她也没有像其他死刑犯那样，吓得哆嗦，走不动路。她平静地迈向刑场，仿佛去迎接自己的新生。

5、

那条河道还是那条河道，荒芜寂寞，无声无息。她那卑微的鲜血，早已被大自然的变化交替，无情地洗刷掉了。

这里，不会长久留下人的印记。在这里，除了野草还是野草。野草在这里成长、繁茂、枯萎、萧条。

不同的是，它们永远有明天，永远有明年。

只是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执着地生生不息。

人类就不行。一旦他们死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明天，再也没有明年。

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罪恶？

和人类比，那些野草是纯洁的，它们没有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