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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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叮铃铃……

一阵阵清脆的电话铃声,从粉色绢布遮盖的话机里传出,一遍又一遍在整洁的房间里响起。

土根老汉坐起身子,用胳膊拐了拐戴着老花镜正往布料里塞棉絮的老伴说,你赶紧去接吧!这都第三遍电话,建国那孩子该着急了。这次无论如何,你都得跟他走。

玉娥一头花白的头发,眼睛从老花镜里递出来看着他说,我不是担心你一人在家没人管吗?那行吧!等给你缝好棉裤就走。天马上就要凉了,你的老寒腿又要遭罪了。说完,她滑下炕走去桌前捡起电话。

电话一通,那头就嚷上了,妈,你咋不接电话这是要急死我啊!乐乐小舅妈眼看要生了,他姥姥明天就要回去。我和许兰都这么忙哪能管了孩子。明天我就回家接您老过来。

哎,好!

挂了电话,玉娥心事重重又回去继续手里的活儿。老伴儿土根看穿了她的心事儿强作欢笑地说,你就放心走吧!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饿着不成?话是这么说,可玉娥心里还是放不下。

要不,我再和建国说说,你也一起过去。留你一人在家,有个病灾我们也照顾不到。

可别。一听也要让自己跟着进城,老汉吓得老脸煞白,连忙摇着大手。我一个糟老头子,跟去城里像怎么回事?听西屋的老刘头儿说,住了楼房等于进了鸟笼,我可住不习惯。老伴儿贴心地拒绝,玉娥也没再说什么。但她心里堵得慌,手里的活儿也因此慢了下来。她之所以不愿意跟着儿子进城,最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这儿。

想起儿子第一次要带她进城照顾孩子时,她就提出要带老伴儿一起过去。可那小子一听脸当即沉了下去。

妈,还是别让他去了。你看他在村里待习惯了,也不适合进城啊!许兰那关,肯定过不了。

他是谁?玉娥盯紧儿子的眼睛厉声斥问。见他不回答,玉娥把眼一瞪,他是你爸,虽然他这个糟老头儿曾经干的活儿不济,但也配当你老子。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你,长点儿良心吧!

挨了训,建国脸色通红,眼角闪过几分不自然。

孩子,咱不能忘本。虽然他不是你亲爹,他捡破烂凭的是力气,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用换的钱才供你读的书。这些你不会忘了吧……行了,每天都挂在嘴上翻来覆去地说,不累吗?建国似乎很反感母亲把这些老黄历又扯出来抖抖。

傍晚,棉裤做好了两人正在炕上试穿,建国推门进来了。他瞅了瞅他们,冲着母亲说,都准备好了吧!

嗯。母亲一边把换下的新棉裤叠得整整齐齐塞进木箱,一边嘱咐老伴儿,过些日子有降温,记得拿出来穿在身上。那些馍搁在冰箱里够你吃些日子了。平时吃点好的,别不舍得花钱……

一旁的建国觉得今天的母亲太反常了。杨土根一个大老爷们皮糙肉厚,值得这么用心嘱咐吗?咱们快走吧,天马上就要黑了。他瞅了瞅表有些不耐烦。

建国,你先去外面等着,我和你妈说句话。听老父发话,建国摔门走出去。

去了城里后就不要记挂家里。安心帮着照顾着孩子。这些钱你拿着,手里没个钱可不行。老汉从兜里摸出一沓钱塞进她手里。玉娥看他这么为自己着想,眼角热热的。她不再推脱,而是小心把钱揣进内兜,喉咙滚动声音顿挫,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孩子休假我就回家。

两人像一对如胶似漆的小两口百般不舍。但玉娥是理智的,她当奶奶的职责不能忘。儿子需要她她就得走。但她一想起建国对土根的态度,心里就不是滋味。虽然他们不是原配,但自打她带着六岁的建国跟了他,他是真心真意地对待他们娘俩。这样的好男人不被儿子认可,她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儿。

玉娥随儿子回到省城时,夜已经漆黑,天空镶满了晶莹剔透的珍珠。城市的夜美得耀眼,远处的高楼大厦,已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进了儿子家,看到地上铺着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玉娥心里多少有些打怵。儿媳妇是城里人又在机关工作,她最怕她嫌弃自己是乡下的老太太。所以,来时洗了澡还穿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尽量将自己穿衣打扮,往城里的老太太身上靠拢。让他们挑不出自己的不是。

见她来,儿媳妇眉目挑了挑围着她转了一圈,目无表情地端起水杯进了卧室。那个妈字,愣是没喊出口。即便这样,玉娥也觉得知足了,她也早已习惯。不就是一个称呼吗?现在年轻人惜字如金,不叫就不叫吧。

奶奶!一道闪电般的身影撞过来。一同而来的,还有甜糯糯醉人心底的呼喊声。

哎哟喂,奶奶的乖孙呦,想死我了。感受着怀里那一小只的香香软软,玉娥的心瞬间被泡软了。所有的不快一闪而过。她激动地想,这或许就是血浓于水的隔代亲吧!

第二天,她就开始接送孩子上下学,然后做四个人的饭。虽然学校距离小区不远,但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街道,还是让她的脚步左右为难,更何况一个刚上幼稚园的孩子。

把孙子送去学校后的时间,她最空闲了。建国两口子果真很忙,从早上离家,一直到很晚才进门。他们早饭基本不吃,中午单位里有免费的工作餐。孙子中午也在学校里吃,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只留她一人。这寸土寸金,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都想不来的大房子里,洁白的墙壁一尘不染,橘黄色的实木家具泛着耀眼的光,可这些却让玉娥喜欢不起来。里面太空荡了,给人一种逼迫感。连空气也无聊得在房间里舞蹈。

趁着孙子还没放学,她提着篮子下了楼。之前来过几次,儿子也带她熟悉了菜市场,这次再来,她很快熟门熟路找了过去。挑了几样小菜,割了一点五花肉,她去摸自己的内衣口袋。幸好老伴儿临走给了她钱揣在兜里,要不,买几棵菜都得伸手管儿子要,面上难堪不说,还显得自己这当妈的不够豁达。她一边往篮子里放菜,一边想,这钱啊,谁有都不如自个儿有,花起来气势,也不必死乞白赖去跟孩子要。

晚上小两口儿回到家,饭菜已经做好。儿媳妇甩掉高跟鞋,看了几眼桌子上样子不太美观的几种小菜,洗了手啪地摔上卧室的门,将自己关在里面。

玉娥解下围裙,赶紧跑去门前轻轻地敲,兰兰,过来吃饭了。不吃了,没胃口。半天,里面才扔出一句话。建国看了看盘子里的菜说,咱吃吧别管她。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小孙孙倒是很给面子,吃了不少奶奶烙的葱花饼。一边吃还一边喊,奶奶,下次还做烙饼,好吃。

玉娥目光和蔼地摸起筷子,帮他挑了一筷子菜进碗里,心情这才略微好受点。她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啊!乐乐喜欢吃奶奶以后经常做。

吃了饭,玉娥进厨房洗碗,建国才想起没给母亲买菜的钱。他冲她一笑说,妈,我都忙忘了,这就给你去拿钱买菜。不用,我有,玉娥嘴里的话还没完,儿子已大步走进卧房。很快,里面就有低沉的争执声传来:买几棵菜也得给钱,她不吃啊!她儿子、孙子不吃啊!

你就小点声吧!我妈给咱带孩子还要她掏钱养咱一家,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后面儿子儿媳说了什么,玉娥一句都不想听。她把碗放回碗柜,关了厨房的灯,默默走进自己的小偏房里,再也没出来。

自打进了城,世界仿佛遗弃了玉娥一般。她每天除了两点一线地接送孩子、买菜做饭,从未与人交往。

儿子儿媳每天上班,礼拜天即便人在家也说不上几句话。儿媳忙着约小姐妹逛街、出入美容店。儿子外出聚会喝酒,时常夜半回家。能说话的只有小孙孙。但孩子小智力单纯,怎会走进她的世界?

一日,她从菜市场买菜回家,在小区花园里坐了一会。这时,一位六十几岁的老太太凑过来搭话,两人瞬间聊起。一聊才知,原来老太太和她一样来带孙子的,老家距离玉娥家不足三十里远。异地遇乡邻,两人像多年未见的老姐妹,不觉面上多了几分亲热。

冷风习习吹在身上凉嗖嗖的,玉娥招呼老姐姐来家里小坐。人刚坐上沙发,茶水还没放凉,手里的瓜子也未剥开,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急火火地闪进一人,竟然是儿媳妇许兰。

许兰见到沙发上的二人,脸上随即露出几分鄙夷。玉娥慌张着屁股离开沙发正欲解释:这是你刘姨……可没等她说话,许兰两眼一收径直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她取了文件,还把门摔得咣当响 。她左手捏着文件右手摸出电话,蹬上高跟鞋哒哒哒出了大门,门还未合拢,就有说话声传来,陈建国,回家管管你妈,别猫啊狗啊往家里带,好好的家都成收容所了……声音逐渐远去,那刘姓老太太颤抖着直起身子说要走,玉娥想拦却拦不住。那架势,分明是把那话听进去了 。

晚上,建国比早先提前半个小时回来了。换了鞋,直奔母亲的偏房。玉娥正坐在床头叠刚收起的衣服,见儿子进门心里有些慌乱。

妈,你白天真不该把生人带进家里了。你了解人家的底细吗?万一动机不纯呢!踌躇半天,建国还是低垂着眼目把话挑开了。

是兰兰和你说的吧!我只是遇见了老乡,想带她进家里说几句话。再说,咱老家不也这样吗?来了客都请进门来,还让脱了鞋上炕呢!也没见客人又是偷又是抢的。玉娥为自己辩解道。

话落,她感觉憋在心里的那些东西驱散不少,身子也轻快了些。这大概是她来这个家说的最多的话了。这段日子,媳妇不待见她儿子又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咱这是城里不比农村老家。这里的人都是些生面孔,来自各地也不知底细。咱家乡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能跟这儿比吗?

多窜几次门不就熟悉了。玉娥还要争辩,可建国却不想听了。他站起身子对母亲说,兰兰人是城里姑娘从小娇生惯养,虽有些大小姐脾气,但人不坏,您老别放心里去。

建国走了,玉娥坐在那里没动。她想不明白为何儿子也来找她兴师问罪。她心里有气,饭也没下去吃,呆呆地坐在那里。按理说儿子在的城市她应该喜欢。但她打心底里排斥、反感,更别说爱了。她觉得自己今天没做错什么,请人来家里坐坐犯了哪条例律,至于两口子都来找她问话?大城市虽然繁华,可玉娥觉得与她毫不相干,她只是个过路者。她突然怀念那泥土乱溅、鸡犬相闻的农村老家了。村里人心眼耿直,也没那些弯弯绕绕。你去我家吃我去你家坐,说说笑笑一天就过去了。邻里之间一日不见面,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哪像这些城里人,连面都不认识,更别说打招呼了。

第二日,建国看出母亲眼里的失落与不快,上班前说,妈,晚上我请同事来家里吃饭热闹一下,你今天多买点菜回家。一听家里要来客人,玉娥沉寂的心忽然又复活了。

第二天傍晚,几位穿着休闲衣裤,一身精干利落的小伙和扭着小蛮腰的女士,携带礼品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虽然此时已进初冬,但他们穿着并不臃肿。几经寒暄一番说笑,客人很快被请上餐桌。看到玉娥忙前忙后,他们也不拘谨,嘴里像抹了蜜一口一个阿姨叫得欢。玉娥就喜欢这样热闹的家、这些鲜活的场景在房子里游动。不知不觉嘴角多了一抹勾弧。

都说人一旦兴奋,就连脚步也飘飘然。玉娥今天就亲身体验了一把。她端茶拿杯,忙着帮儿子在厨房摘菜洗碟,身体忙碌心却是快乐的。

菜逐渐上齐。建国去橱柜翻找朋友送自己的一瓶法国白兰地,她也将一碟翠绿的拍黄瓜轻轻放上餐桌。走回厨房门时,听到那位长相极美的女孩问话,兰姐,新请的保姆?人不错嘛!

嗯。一个字,像离飞的箭,迅速刺穿玉娥的心。她腿脚踉跄慌忙抓住厨房的门框,心里一阵悲凉。保姆,呵呵保姆,她这个婆婆竟然成了她们眼里的保姆。

妈,再拿一套杯子来。厨房门口,听建国喊她,她快速擦干眼泪走了出去,嘴角始终扬着一抹笑。

客人走后,收拾完客厅,玉娥才感觉身上像被人抽了筋骨般软绵。她的头直挺挺地靠在枕头上。两条水带顺着眼颊缓缓流出。她想家了,想她的土根哥了。提及土根,她这才想起,来了一段时间了也不知他在家吃喝咋样了?天凉了,他的关节炎有没有再犯?一种思念油然而生,不由得摸出手机,找出那个早已刻进心底的名字拨了出去。

电话一拨通,她又后悔了。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也不知那头睡了没有。

电话很快接听了,仿佛对方专门在等她的这通电话似的。

喂,阿根哥,你睡了吗?不等那头说话,玉娥的话已经传了过去。

是七婶吗?我是财旺啊!我七叔他……说着电话突然断了,但玉娥还是捕捉到电话里那个低沉而又焦虑的声音:不是和你说过多次不能说……玉娥再打,对方却关机了。

土根肯定是有事儿了,她慌乱地想,手也抖动起来,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看母亲跟着忙前忙后饭却吃得少,建国擦完地进来时,玉娥正坐在床上流泪。

妈,你咋了?哪儿不舒服?他着急地问。但母亲并未回应,手握电话像个木头人似的,两眼透过窗户看向漆黑的夜空。他夺过电话,看到上面显示是打给老爹的。他忙问,我爸还好吧!等乐乐放了假就送你回家去看看他。

一听回家,玉娥眼角又有泪水滑出。她没说话和衣躺进去,转过身掩面睡下。

半夜,建国起夜听到母亲的屋内有声音发出。推门进去发现人躺在床上,嘴里却不停地喊着爹的名字。伸手一摸额头滚烫,连忙给她喂了退烧药,但药效没有那么快产生效用,她依旧絮絮叨叨地喊着要回家。

妈,我送你去医院。见母亲高烧不退,建国想要将她搀扶起来。但她哼着拧着不配合。还死死地抓着床身。

一个小时后,烧渐渐退去玉娥清醒了。她唇角干裂望着儿子说,去给财旺打电话,你爹肯定出事儿了。建国心里一惊,当即摸出电话。此时手机显示凌晨三点,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睡觉。不管了。他甩了甩头,先调出土根老汉的电话拨过去。和玉娥拨打时一种情况,呈关机状态。他又迅速找到财旺的名字,万幸的是,铃声响了两下就被人接听了。

旺哥,我是建国。对不住了这个时候了还给你打电话,我爸,还好吧!

七叔摔断腿了,上了夹板很不好。财旺语气端正地说……他对我施狠,不让我告诉你们,但他一人在家实在可怜。七婶不在,他每天都是白开水就着馒头。也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这样下去,不好。

虽然财旺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但建国还是听出里面的意思。无非是责怪他把母亲接走不管父亲,只顾着自己小家的安乐。

这时,玉娥已拿掉头上的毛巾坐起来。建国开的是免提,财旺的话一句不落被她听了全实。明明拭干了的眼角,又有蒙蒙雨雾沁出。我要回家,回老家。你爹他离不开我,我这就走。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她清醒后的真心话,说罢就要下床摸鞋。看得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这大晚上的,哪能说走就走。再说,真要走,我们也得先把乐乐安排好了。你就这样走了,以后乐乐谁去接送。

面对儿子的指责,玉娥没说话。建国见母亲不语,语气稍做缓和。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不让我爸来,但这是城市不是乡下老家,他会住不习惯的。眼见母亲的眼角又有泪花滑出,建国慌乱地抬起屁股,您先休息吧!等天亮了再说。说罢,拍门离去。

回到卧室,见头顶的时表指向深夜三点,他却毫无睡意。他去抽屉里摸了一包烟,尽管他已戒烟一年了。但如果今晚要是不抽上一根,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了。继父一直是他心里的痛,他对他不冷不热甚至连个爸字都懒得开口,不仅因为自己是他的养子,更觉得他捡破烂维生的职业膈应了他。从小就是,现在依旧无法改变。

呛人的烟雾迅速在房间里弥开。妻子兰兰也是被这种味道呛醒的。

大半夜的不睡觉,抽哪门子疯。你不是早就戒烟了吗?妻揉着迷糊的眼睛爬起来,朝他一顿训斥。

咱妈说要走。建国没有看她,而是满腹心事继续吞吐云雾。

这才来几天就要走。那个破乡下有什么好想的。有吃有喝接孩子放学又累不着她,她还想怎样?不识好歹!许兰身子一扭,厌烦的表情涌在脸上。

许兰,你这样说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当心将来他娶了媳妇把你赶出家门。

一听丈夫咒她,许兰像猫一声尖叫:我做错什么了!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自打我妈进门你喊过她一声吗?你洗过一次碗还是做过一顿饭,整天挑三拣四,除了逛街就是拉皮儿,你待在家里做过一次家务还是洗过一件衣裳。你还有理了。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儿媳妇的衣服还要婆婆来洗?还他妈的不准用洗衣机,你当我妈是保姆吗?

敖,陈建国,我终于明白你大半夜为什么发疯了。许兰瞅着这个男人像看怪物一样,搞得陈建国一愣一愣的。这女人,莫非撞邪了。

晚上吃饭时,同事问我你妈是谁,我随口一说是咱请的保姆。没想到她这人竟然喜欢背后打小报告,真不要脸。一把年纪还搞秋后算账这一套。许兰像个泼妇,抻着白颈冲着门口大声地喊,目的就是要让婆婆听到。

建国听说她竟然当着同事的面,说自己母亲是保姆,一股子流气顶上脑门。他手指着她声音颤抖,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泼妇行为。

建国走后,玉娥并没有睡下。她斜靠着床头看向窗户外的小区。笔挺的路灯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光。下雪了,扑簌簌的雪花蹭着路灯跌落地上,很快堆砌起一层洒了金光的白。

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远处的楼房树木的轮廓已经模糊,目光所及白茫茫的一片。飞扬的雪翻着滚儿,又把玉娥带回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年她还是个模样俊俏的小媳妇,受不了不仅好赌,还每日喝得烂醉丈夫的殴打,毅然带着五六岁的小建国离家出走了。她盲目地走,风吹落她的围巾,一张娇面冻得乌青。一路上他们娘俩走走停停,冷了扎进堆砌户外的草垛暖一下身子,接着再走。小建国不肯走一路嚷着要娘抱。半路上她筋疲力尽实在抱不动,就扯着孩子的小手往前。走了一路,娘俩也哭了一路。

雪天路上人流稀少。他们又冷又饿脚底也开始摇摇晃晃。只听砰的一声,她被一个黑色的东西撞倒在地。

大妹子,撞到哪儿没有,赶紧起来。这时,一个黑影连忙从一辆三轮车上跨下,跑来她的跟前。这人正是蹬破三轮捡破烂的土根老汉。他上前一把抱起啼哭的孩子,用另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拖起。掩盖在棉帽下青灰色脸盘的眼睛里,裹满了紧张。

确定他俩没事,他问道,这大雪天的,大妹子带孩子要去哪去?要不我送送你俩吧。玉娥身子发抖脸色泛白,唇角张了几次,不知如何回答,她实在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土根似乎明白了什么,说,这么冷的天小孩子会冻坏的,要不你俩先去我家避避,等雪停了再走也不迟。

暂时有人收留,虽说这样的结果最好不过,但玉娥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自己跟人家又不熟,冒然前去怎么可以。但那男人似乎会揣摩人的心里,连忙把孩子塞进她怀里说,碰上了就是缘分。人两条腿每天在路上走,谁会没难的时候,说不定哪天咱俩又碰上了,我还需要你帮忙呢!走吧,赶紧上车,去我家暖和暖和,看把这孩子冻的。

看看鼻青脸肿浑身哆嗦的孩子,玉娥不再客气,坐上破三轮跟他回了家。本以为他家里会有老婆孩子,还算宽敞的老房子,却只有他一人居住。

土根把娘俩儿让到土炕上,给孩子找了点吃的,自己则忙着添锅抱柴生火烧炕。不一会儿,土炕被煨得滚烫。小建国吃饱了也有了精神,欢快地在上面哒哒哒着奔跑。锅里已飘出米香,土根拿了碗碟放到炕上,招呼玉娥来吃。怕她脸皮薄手脚拘谨,放下东西去外头推起三轮车出门了。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天气里,买卖肯定不会好。

傍晚回到家时,玉娥并没有带孩子离开,而是做好了饭等他来吃。这个女人腿脚勤快一到家就闲不住。她并没有白吃他的饭,而是帮着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室内的物品也摆放得规规矩矩。土根进门时眼前一亮,心里惊叹,这是我的老房子吗?看着它改头换面般一身亮堂,他都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惊喜过后又在想,有女人的家就是不一样啊!给人的感觉更像家了。

土根待人实诚,对小建国一百个上心。外出再回家,总会带回点小孩子吃耍的玩意儿,尽管它们值不了几个钱,但玉娥却是欢喜不已。她心里似乎揣了一杆秤,时不时把自己的男人和眼前人放在一起衡量。比过之后又长叹短嘘,要是娃的爹也有男人的好,她至于带孩子离家出走吗?

从此,土根出门收破烂,玉娥则在家带孩子做饭,还把门外的二亩田打理得井井有条。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相处融洽的好夫妻。一年之后,玉娥赶圩时从同村村民嘴里得知,她的酒鬼男人醉死了。听罢这些,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悲痛。当男人的拳头像雨点落到她和孩子身上时,她对他所有的感情都已枯竭。这一年里,玉娥与土根在一起,日子平静却很充实。但从法律上讲他们属于非法同居,也由此成为她心里的梗。现在男人死了,也了却她一桩心事,从此可以和杨土根登记结婚,光明正大住在一起了。

结婚那天,土根抱着她酥软的身体,头埋进高挺的胸膛两眼潮湿。他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和孩子好。那晚,他久久难以平静,一想到从此不再孤家寡人,心就兴奋不已。他感谢上苍送这么好的女人给他,让爹娘早故,吃百家饭长大的穷小子,从此也有了女人疼爱。成了婚,两人恩恩爱爱着一路走来,直到把小建国抚养长大念了大学,结婚成家。

卧室里,建国和媳妇也没有睡觉,俩人穿着睡衣你一句他两句,正翻着旧账。

陈建国,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说我?许兰一把撮住丈夫的衣襟,晃着他的身体喊。

行了!建国啪地摔了手里的茶杯。玻璃的炸裂声让她身子一颤。见娇妻面上多了几分恐惧,建国收了收暴雷的脾气冲她说,回头看看你做的那些事儿,哪件不是泼妇行为?我妈来给咱带娃,你非但不感激,还千方百计挑她的刺儿。如果拿出对你妈百分之一的好待她,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扪心自问,她带孩子做饭,你给过她一分钱买吃喝吗?但凡你给她买过一条围巾一双袜子,我陈建国都会记着你的好,但你没有。你他妈的根本没长心。说到动情处,陈建国忍不住爆出粗口,嘴角颤抖眼圈儿也染了湿气。

我妈也给咱带过孩子,我不也这样对她吗?看建国真生气了,许兰的声音像跌进泥窝,再也尖锐不起来。

那能一样吗?你妈当你是宝,即便你用耳光扇她的脸,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乐意惯着你那是她的事儿。岳母给咱看过孩子不假,但你拍拍良心说,她每次回家,咱哪回不大兜小兜往她手里塞好吃好喝的。她身上的衣服、手上脖子上戴的,哪一件不是用我们的钱买的……几句话,说得许兰哑口无言。她想反驳,嘴张了几次却寻不出反驳的理由。

建国摸了一根烟点燃,猛地吸上一大口,看着烟雾在房间缭绕,又缓缓开口。

我妈这辈子不容易。如果她没能遇到我现在的继父,说不定她早就支撑不下去了。知道吗?来之前妈曾提过多次要把继父带来,可我不愿意。我怕你这大小姐嫌弃他的身份,嫌弃他是个土老帽儿。想想我办的真不是人事儿,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为了面子,把这么好的爹拒之门外。说罢,建国突然反手在脸颊扇了一耳光。动作利落声音响亮,像寂静夜空里炸裂的爆竹。就连隔着门沉陷于经年往事的玉娥,也被拉回现实中来。

他们之间的争吵她不是没听到,但她今天不想管,想着随他们去吧。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些事她太插手反倒不好。但那声音像长了脚总是往她的耳朵里钻。当她认定那是巴掌抽在脸上的响声,不作沉思快速爬下床去,鞋子也顾不得穿,拉开门就往外面跑。

来到卧室门口,果真从里面传出儿媳妇的哭泣声。她抬手将门拍得啪啪响,建国你给我出来,你长出息了竟然敢动手打人了。

房间里,许兰已吓得半傻。结婚几年,建国脾气好几乎不动怒,对她和孩子也很是宠爱,她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却疼在她心里。她害怕这种自虐,感觉比扇她的脸还虐心。她流着泪抱紧建国的手臂呜呜地哭,我错了,别打了。经她一喊,守在门外的玉娥,大手拍门的力道又增添几分。

开了门,她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你个熊孩子,从小到大我怎么教育你的?现在还学会打人了!兰兰别怕有我呢,快到妈这里来。说罢,她上前一把将儿媳妇扯至身后。

见平日柔柔弱弱,说话也没几分力气的婆婆,突然变得凶悍。不偏着儿子却护着自己,许兰瞬间感动了。她眼睛潮红面上落着羞愧,抬起眼睛怯怯地喊,妈,以前是我错了。我对不起您老!

一句妈,喊得玉娥热泪盈眶。这是她来了这儿之后,儿媳妇第一次喊她。哎!她连忙应了一声,拍拍许兰的手说,建国以后欺负你 ,你跟妈说,妈帮你教训他。

看着母亲和媳妇很快站到统一战线,挨了打的建国,虽脸膛肿痛火辣辣的难受,却觉得这一巴掌值了。

天很快亮了。吃了早饭儿媳妇说雪天路滑,由她送孩子去学校。经昨晚那一出,虽然与儿媳的关系改观不少,但玉娥依旧郁郁寡欢,饭也没吃几口,瞅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天发呆。

依靠着沙发打电话的建国关了手机,挨着母亲坐下说,我爸那边我已经让财旺哥帮着照顾了,您要是想回,就回吧。乐乐这边您就不用担心了,我有法子。听儿子一说,玉娥的心像升起一盏明灯。但她没有说话,依旧看着亮晃晃的路面发呆。

建国何等聪明,一下子猜出母亲的心思,他噗嗤一声笑着说,您就放心吧!这路马上就能有铲雪车开来。你以为城市和咱老家一样,等着雪自然融化啊!

玉娥心情激动猛地站起身子。那我这就去收拾一下,今天就走。建国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有些紧张,妈,我和兰兰还没请好假呢!你别着急啊!

听儿子媳妇一起要送她回家,玉娥连连摆手,可别,不给你们带娃我心里已是不安,再耽误你俩工作,那更过意不去了。我自己一人回吧!我有手有脚又识字,很快就能到家。说完这些,玉娥心里突然有种负罪感,感觉对不起儿子。但一想起上着夹板,正蜷缩在土炕上盼望着她回去照顾的土根哥,回家的念头像春天冒出的草,怎么都摁不下。

一列乳白色的列车,像一条蠕动向前的蛇,朝西北的方向奔驰。天空又有雪花飘下,很快将远处的植被染成白色。依窗而坐的玉娥,看着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逐渐从眼帘消失,脸上没表现出任何不舍。虽然她曾与这座城亲密接触过,也亲手触摸过她美丽的脸颊,但她总感觉自己是一位过客,感受不到一丝归属感。

一想起鸡犬相闻的乡村老家就在眼前,她的心又燃烧起来。远处虽草木枯黄,可她似乎已听到它们的喘息声 。熟悉的芬芳在鼻翼间蔓延,那些枯竭的身躯仿佛又变得鲜活。玉娥终于想明白了,孩子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她无法融入他们,他们也进入不了她的生活。她的归途是滋养着她的故乡,还有同甘共苦了一生爱人的怀抱。

雪纷纷扬扬撞击着车窗,远处的山又落了一层的白。但这些,都阻挡不了她回家的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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