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庐山作为江西的文化地标,我想那是最恰当不过的。自东晋陶渊明悠然望南山始,虎溪三笑、香炉紫烟、山寺桃花、侧峰横岭、濂溪爱莲,中国文学史上太多精彩的篇章和这座山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相当长一段时间,奇秀匡庐学术氛围之浓、文化地位之重,江右群山难望其项背。
赣信州(今上饶市)有山曰鹅湖山,地处铅山县东北,扼信江、临驿路、东连钱塘、南极八闽,处三省通衢广陌之要冲。靖康之变,天水一朝衣冠南渡,鹅湖山横空出世,声名日隆,一时间几乎凌驾于庐山之上。
有宋以来,沉寂已久的儒学另辟新局,经周敦颐,二程后传朱熹称理学,传陆九渊为心学,并成为南宋学界两大主流。朱学强调“格物致知”,做学问要多读书,穷尽事物之理;陆学则主张“心即是理”,读书不在多,应该体认本心。两股声音由学术上的书信交流最终演变成面对面的争辩交锋。南宋淳熙二年 (公元1175年)夏天,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就“理学”与“心学”分歧而舌辩于鹅湖山下鹅湖寺。论辩历时三日,朱与二陆引经据典、字字珠玑、互不相让。从者百余人,多是名重一时的学者和官员,场面盛极一时,史称“鹅湖之会”。经历这次思想的碰撞后,求同存异、兼容并蓄的程朱理学终于日臻成熟,成为后世近六百年当权者治世的思想根基;而陆九渊的心学,四百年后经王守仁发扬光大,其“知行合一”的理论不仅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启蒙思想的先导,更漂洋过海促发了日本的明治维新,成为其经略强国的一剂良方。
鹅湖注定要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放异彩, 南宋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寒冬,鹅湖之会后朱陆的辩声余音未歇,南宋文坛两大爱国词人辛弃疾与陈亮又选择在鹅湖寺相会。 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鹅湖同憩、瓢泉共饮,长歌互答、极论世事,这就是历史上的第二次鹅湖之会。辛陈两人在鹅湖寺逗留了十日后,意犹未尽,分别唱和《贺新郎》五首,其辞壮怀激烈、振聋发聩,足以警醒“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世人,被誉为词史上的瑰宝。
两次盛会让鹅湖寺声名鹊起,南宋淳佑十年,朝廷在鹅湖寺西侧赐建了“文宗书院”(明景泰年间更名为“鹅湖书院”)。鹅湖书院始名重天下,名流学子趋之若鹜,南宋以降做为全国的学术中心很长一段时间而存在,与今日之清华、北大不遑多让。
我勉强也算是个读书人。多年来,鹅湖书院是我一个早已约定的期待,期待与她共赴一场人文盛宴。去年冬日的一个清晨,天清气朗,我驱车上路了,目的地只有一个:家家扶得醉人归的地方——鹅湖。儿时十分钟爱一幅题为“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漫画,稍长后才知道丰子恺描绘的正是鹅湖山下富足恬静的乡村田园生活场景。晚唐诗人王驾次鹅湖山下,挥笔写下“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这首传世名篇后,藏在深闺籍籍无名的鹅湖山渐为世人知晓。这一画一诗于我印象很深,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鹅湖山在上饶铅山县(铅读“盐”)。初中时读了辛词清平乐.村居后才知晓这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大词人居然在上饶赋闲二十多年,和铅山县,鹅湖书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铅山离南昌三百公里不到,三小时的车程。屈指算来,走完这段路我却用了三十年。下高速,驶入铅山地界,辛词里的地名黄沙道、紫溪河、大义桥、期思渡、接云亭、瓢泉一一在我脑海里闪过,他们第一次离我如此之近,几乎触手可及。
穿过公路中间耸立的一通高大的石牌坊,见巍然有山,田地空旷,水泥路蜿蜒而上,民舍依山势而建,一间、两间零星散落。路势未尽,不经意间前方山谷开阔处溪水环绕,一栋古朴的四合庭院突兀眼前。
绿树掩映,飞檐翘壁,黛瓦青砖,粉墙斑驳,红石匾上“鹅湖书院”四个楷书墨字经岁月洗礼几模糊不辨。就是这座藏身乡野的庭院,凡十三年,历史两次眷顾,踩着理学双峰,词坛巨擘的肩膀登上中国传统文化的制高点,让后世无数学子顶礼膜拜。 我平复好心情,拍去衣襟上的风尘,躬身走进圆拱门。石板铺就一条小路,两边硬实的泥地上长满了青苔。院内树不多 ,树冠却出奇的大,浓阴把山门笼得肃穆清幽。
转过头门,一座造型精美别致石牌坊就出现在中轴线上。抬头仰视,石匾上“斯文宗主”四个大字在正午的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斯文宗主的意思就是天下读书人最景仰的地方,也唯有这座书院配得上这个称号。鹅湖书院开启了后世书院升堂会讲之先河,受她影响,江西学风大炽,一时间书院如雨后春笋,著名的有豫章书院,白鹭洲书院,象山书院,叠山书院,仰山书院……。她们一起形成了江西璀璨的书院文化,江西也因此享有“文献之邦,理学名门”之美誉。
书院旁边有一条弯曲的小道,罕有人迹,杂草丛生。年青的导游告诉我,它就是荒废的古驿道,往南过古分水关,就是福建武夷山;回头往东走,由上饶可通往浙江。这条不起眼的小道,俯首就可拾起文明的碎片。王安石,曾巩,陆游,辛弃疾,陈亮,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吕祖谦,萨都刺,宋廉,李梦阳……,一串串伟大的足迹都曾经在这里停留。
静静地伫立在小路上,有风轻轻掠过。向东,我心怀崇敬:八百多年前,我喻氏先贤南宋诗人喻良能来过,写下那首著名的排律《鹅湖寺》;面南,我毕恭毕敬:明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我十八世祖巡按御史喻文伟奉旨出巡福建,下分水关,夜宿鹅湖,谒山长。
书院正门右侧,有一槐树,一看就知道有好些年头。树不高,树梢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很大一部分躯干已枯朽开裂,用两段铁丝方固定的地方居然顽强地冒出一大簇夺人心魄的新绿。导游说古槐传为朱熹当年手植,行将枯死,近年在植保专家积极救治下竟奇迹般活过来。
我不禁愕然,古树的遭遇与理学的兴衰何其相类。程朱理学适应了统治者的执政需要,南宋以后长期居于官方主导地位。十九世纪末期,西学挟坚船利炮强势入侵,很快占据了中国近现代思想与学术的中心,而被迫走下圣坛的理学在西学强烈冲击下风光不再,日渐式微,至朴学全面兴起,理学已日薄西山,垂垂朽矣。
后学批判理学扼杀人的自然欲望和创新意识,以致理学隳,斯文扫地!当今社会,强调理学积极入世的一面,对重塑我中华民族尚德守信,重义轻利,克己奉公,谦和有礼的性格特征,以及正确应对民众普遍存在的信仰危机和道德危机大有裨益。
仰望鹅湖,继往开来,其任重道远。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