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义的自由只有人才具有,是人和其他事物的一个本质的区别;广义的自由自然界也有,是自然万物都在自由生长。人是自然界的最高级的部分,人的自由也可以代表自然界的自由。
据说隋文帝杨坚的爱妃被皇后偷着杀掉了,杨坚一气之下骑马出走,狂奔二十多里,流连于山谷之中,叹曰:“吾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后来皇后去世了,无人管着,杨坚压抑了多年的欲望迅速膨胀起来,纵情声色,两年后便一命呜呼。临死前对人说,如果皇后在,我不至于此。
动物的行为是由本能所支配的,它没有能动性,也没有创造性。动物的任意是以本能为边界的,动物从来不做那种不能够用本能来解释的事情;人则可以胡思乱想,并且可以把这种胡思乱想付诸行动。于是人就有创造力,有想象力,有语言和思维,这就可以在一个普遍性和超越性的层面来设定自己的目的。人的目的不可能全都用本能来解释,有些完全是超越本能的,甚至于超越生命的求生本能,比如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红楼梦》尤氏二姐妹,虽身为青春少女却不曾享受过那个年龄少女的纯爱,不曾被一个男子不带情欲色彩地爱过。她们的出现就作为男人的猎艳的目标,投向她们的目光总是充满情色,谁都恨不能伸手揩一把油,连宝玉对她们也以“尤物”相称。软弱的尤二姐为了生计委身贾珍,但尤三姐外表放浪形骸,内心一直渴盼着一份纯真的爱情,她无意间看见台上客串演戏,文武双全、长相俊美、性格冷酷的柳湘莲,在尤三姐眼里,柳湘莲就是踏着七彩云彩的盖世英雄,是她活在污浊尘世的一道光,照亮她此后的余生。默默等待了五年后,她终于等来了她的意中人,却被无情地拒绝了,单相思的失败,让尤三姐羞愤难当,当场自刎,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尤三姐不是死于柳湘莲,是为了五年的痴情,不惜以生命来祭奠,哪怕他是一个不爱他的男子。
人的自由与动物的这个区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以前流行的观点在于制造和使用工具。但现在野生的黑猩猩已经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了,黑猩猩为了吃到蚁穴里面的蚂蚁,它可以掰一根树枝下来,把上面的叶子去掉,加工成一根合适的钓杆,伸到蚁穴里面去钓蚂蚁。
区别应在于保存和携带工具。人类由于保存工具而使工具连同其使用经验都得到了传承,工具当成了一种不是一次性使用的,而是可以反复不断使用的媒介。工具成了一种符号。与符号相关的对象可以变来变去,但是这个符号永远不变,以不变应万变。
同时,人类还制造出了另外一种符号,并且把它保存下来了,那就是语言。黑猩猩在一起时是沉默的,顶多有些互相梳理毛发之类的肢体语言。语言是人与人交流的媒介,从中就形成了概念,就能把动物的心理活动提升到了严格意义上的意识。
人的意识对物质世界的超越性体现在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反思自己。反思使人意识到他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人的意识就提升到了超越的层面,超越自己和对象的肉体的区别而看到了精神的共同性。
自我意识就是在对象中看到自己,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由此形成类意识。通过类意识,人就不光是有物质生活了,而且也有了精神生活,有了理性,有了自我意识,动物性的本能欲望由此提升到了意志。欲望和意志是不一样的,欲望是随机的,饿了就要吃,满足了就没有欲望了。但意志是要一贯下来的,这就要求有意识的普遍性,它包含有理性。我们说一个人没有意志力,是说他做事不能坚持。怎样才能坚持呢?必须有理性,还必须按照理性用意志来控制自己的欲望和行为。
回到什么是自由?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这就不是单纯的欲望了,相反,对欲望来说,人的自由是一种克制,我们经常以为对欲望不加克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就是自由,其实自由在人这里一开始就是对欲望的克制。例如今天吃饱了还要劳动以保障明天还能吃饱,今天不吃饱明天还要不吃饱为了减肥(虽然很多人的丑不是因为胖)。
真正的自由可以归结为在一个普遍理性的层面上驾驭欲望。当然也包含满足欲望,但跟动物的满足欲望不一样,它不是临时性地满足欲望,而是在一种普遍理性的层面上,有计划有步骤地驾驭人的欲望、规划人的欲望,并且通过克制欲望而更大地满足欲望。
自由的起源就是从人的生命活动的历史中一步一步地产生出来的一种能力,也就是超越能力和创造能力。
人生来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生来自由是人的一个使命,一种本质可能性,而非一种现实;人必须去不断地追求自己的自由,这样才是一个现实的自由人。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就是在枷锁中不断追求自由的人,但这恰好说明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就是一个不自由的人,只有感到不自由的人才会去追求自由。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和一个可能的自由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虽然他们都在枷锁之中,但前者是不断地解除和突破枷锁而越来越自由,后者却是承认枷锁而自我禁锢,他的自由停留在沉睡状态。
道家已经意识到人的自由本性,但是他们是在自然的层次上来理解这个自由的,老庄是在生物界的自由这个层面上理解自由的,他们不愿意上升到普遍的理性,不愿意上升到语言。他们只求内心的轻松,这是一种动物植物般的无意志的自由。
儒家和法家都把自由贬低为人欲,一个要灭除,一个要利用。理论上儒家说得较多,主张不要太自由了,要坚守某些规范,要克己复礼,克制自己动物式的欲望,儒家是主张超出自然的,强调人禽之辨,但一超出自然就没有自由了。儒家讲的是一种意志,一种“无自由的意志”。孔子经过七十年的克己复礼的训练,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了,但那只是一种不假思索的习惯。
当然,儒家和道家的区别也不是那么严格的,道家有些言论也近似于儒家,儒家也常常表现出道家的情怀,所以李泽厚讲中国文化是“儒道互补”的结构,中国人缺了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会是片面的。
一般自由有三个层次:自在的自由、自为的自由、自在自为的自由。
自在的自由首先看自在的自由,这是最起码的,就是自由自在,怡然自得,逍遥这在人的儿童期表现得比较单纯; 自为的自由自为的自由是第二阶段,它已经不是自然的,而是人为的、自觉的了,在自然状态里面是弱肉强食。国家束缚了人的自由,但迫使人的自由意识提升了。
对不自由的反抗最初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倒退,一种是前进。老庄不是说“不”,而是说“无”;不是反抗,而是逃避。禅宗则是完全退回到了内心。能够说出“不”是最直接的反抗,是很不容易的,这里已经有一种行动,而不是一味逃避。当然,真正反抗的行动就是起义、暴动,但这其实还是很初级的自由。起义的农民唯一想望的可能就是翻身得解放,当然,我们不能否认这种反抗精神可嘉:如果连这样一种反抗的自由都没有,那么人就完全成了拉磨的驴了。但是它的层次是不高的,还停留在自由幼儿的阶段。
选择的自由。选择的自由已经有了一个目的,这里面有一种理性的权衡,但最终是基于任意性,即任选一个。所以选择的自由就是在理性权衡之下的任意性。在反抗的自由里面没有理性,无可选择,只是要反抗、复仇,只凭一种情绪。但是选择的自由已经有了理性的思考:不是仅仅以当前的目的物为转移,而是在各种目的物之间有选择,凭借理性来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和损害的最小化。
这种自由虽然比反抗的自由高了一个等级,但仍然不是彻底的自由。这种选择的自由和儒家的选择也是不同的。孟子也讲熊掌和鱼、义和利,但这种选择是规定好了的:如果你选择了见利忘义,那你就是禽兽,甚至禽兽不如,所以你其实是没有选择的,因为你不敢沦为千夫所指的禽兽。
有很多可选择的,你既可以选这也可以选那,这是你的权利。什么是权利?权利就是你可以这样选择,也可以那样选择,甚至可以不选择;即使选择错了,人家顶多会说你不明智,但是不会说你是禽兽,那是你的自由。
积极自由总是对自由的一种限制,使人不能为所欲为或任意选择,成为不自由,就是对自由的限制和减少:一个人不能把自由都占全了,你得分一点给别人。这样,选择的任意性就提升到了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意志”,任意性和意志的不同就在这里。任意性当然也可以用理性来加以选择,但还是外在的,它本身并不是理性;而意志不但是有理性的,而且它本身就是理性的体现,是有一贯性的、有法则和规律的自由。也可以说它是对意志的意志,因为自由就是自由意志。
自在自为的自由比自为的自由更高的就是自在自为的自由,那就是人类的一个理想,人类的理想就是自由王国(共产主义)。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目的,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这种目的国不同于设想中的自然状态:那种自然状态中虽然每个人也许都是为所欲为的,但总体上看却是弱肉强食。
这种自由王国是由人的理性建立在自律的自由意志之上。这一天,国家、法律都会消亡,由道德来支配人与人的关系就够了。当然这是一种理想,只是一个逻辑推论,是否能够实现尚不得而知;但是作为一个理想的终极标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不可缺少的。
活着这件事,就是循着绵延不断的岔路前行,究竟该通往何处?就连回头瞧瞧也不被允许,有时候,爱情,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事。人总要有点理想,不能只盯着眼前,尽管现在还看不清通达这个理想的道路,但是有了这个理想,就可以用它来衡量我们现在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看它的自由度达到了什么程度;所以这个尺度是不可少的,不然就没有努力的方向了。
无法朝着未来前进,却能面对未来,裹足不前,很多人最擅长的事,就是一蹶不振。虽然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个懒惰的人,但迄今,我从未想过要做点什么。让我觉得活着有价值的事,就是被责难、被诋毁、被攻讦,对我来说,就算想逃到哪里,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达成。
有些人的人生,光是为了拂去寻死这个念头,便费了很大的劲。
自由就像花朵面对蝴蝶:你来,我开;你不来,它也独自美丽,爱或者不爱,与君两无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