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我必须在天黑前结束这一切,卡拐李在嘴里喃喃地说道。
他从厢房里出来,拿上白天偷偷备好的行李卷儿,望了一眼还没有点灯的正房。正房里有他心心念念的荣,有他视如己出的宝贝儿子。可是他知道,他该走了。孩子一大,不认他这个假爹,他只能走掉。他选择这个时间,是害怕在路上遇到熟人,人问起他来,他该如何作答?
卡拐李个子挺高,人也长得鼻直口阔,只是站在那,两个膝盖就往一起使劲儿,走起路,两只脚尖也斜斜地向一起靠拢,他姓李,人们就送给他卡拐李这样一个绰号。至于真正的名字,只写在户口本上,完全被人忽略了。
卡拐李生活在凤鸣村,祖上在当地是挺有名的大地主,他爷爷那辈出来两个抽大烟的,败光了家。阴差阳错,刚败落没几年,开始土改,因为一家人穷得住在破庙里,理所当然被定为贫农。
凤鸣村背靠龙岗山,村前有平坦的良田,再前行百多米,就是一条环绕村庄的大江。这里山青水秀,清朝时出过皇妃,人说村名就是由此得来。还有人说这里的三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养鸡,养最少的,也有十几只,鸡比人多。进村未见人影,先闻鸡鸣,凤鸣村儿的命名是由此得来。
凤鸣村儿的人不养狗,但是鸡却能看家护院。凤鸣村的土鸡得山水之灵气,羽毛色泽红亮,身形较大,天性狂野。特别是大公鸡,闻听一点动静,便高度警惕,鸡爪张开,鸡腿不停地交替运动,就像准备上场的武士;同时鸡喙微张,从胸腔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叫,一旦觅见生人影子,翅膀立马张开,爪一点地,直奔目标,专往人露肉的地方啄去,那样子狗都逊它三分。
到了冬季,凤鸣村的人家被大雪封门是常事。一场夜雪过后,村庄好像就没了踪影。好在有鸡鸣声,寻声辨去,雪线上有袅袅炊烟升起,原来凤鸣村就在这里。
卡拐李扛着他的行李卷儿,一个人踯蹰在风雪里。天将黑未黑,风雪中已分辨不出村路的轮廓,但这是他心里装着的路,他闭着眼睛也能辨别出方向。四周静悄悄的,鸡公鸡婆都被关进鸡架,正凑在一起抱团取暖。他卡拐李也要回窝,回到他在村子最北边那间破房子里。他由东向北一路走,脑子里有许多影像徘徊不去,荣是那样鲜活,鲜活得成为他的细胞,维持他生存下去的细胞。
他认识荣那年,荣才二十出头,那时的荣真叫一个俊。荣原名叫杨桂荣,杨柳细腰,桃花面,杏核眼。荣细细的腰肢下,忽就挺出一个滚圆饱满的屁股,男人们背地里纷纷议论,谁娶了长这样屁股的女人,一准能生男娃。
荣嫁到凤鸣村没多久,丈夫去江里捕鱼,甩网时网绳缠到手腕上,网飞出,人也腾空,一起落进五六米的深水里。两个人还没有孩子,丈夫一走,只剩下荣一个人。别看荣娇娇弱弱的模样,却在娘家也是吃苦受累过的,一个人咬牙挺立门户过日子,丝毫没有颓唐之相。
荣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也养鸡。别人家的鸡群里顶多养两只大公鸡,主要为了孵鸡崽踩窝用,可是荣却养了四只。公鸡多不下蛋,只是白白地多搭上粮食。荣除了让公鸡踩窝,看家护院,还喜欢看大公鸡走起路来的样子,雄纠纠气昂昂,大红冠子一颤颤的,满院子一跑,让孤家寡人的小院充满生机。
卡拐李那时顶顶讨厌这四只大公鸡。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还没讨上媳妇。族里分家时分点东西被他换了吃喝,他不愿干农活,游手好闲,还有偷鸡摸狗的毛病。他成了人见人烦、狗见狗嫌的一块臭肉,是凤鸣村有名的二溜子。
有一阵子没有吃荤,嘴里淡出鸟来,那天卡拐李想弄两只鸡蛋,改善改善。人齐全的家他不敢去,怕被逮着挨揍,琢磨来琢磨去,荣家最合适。她家的鸡也养了不少,被发现,就一个小娘们,顶多被贬损骂几句,赶紧溜之乎也,伤不了皮毛。
那四只该死的大公鸡太碍事了。卡拐李偷偷地溜进院子,大公鸡一见了他,就像犯了神经病,边叫边扑棱翅膀,瞪着凶狠的小圆眼,冲了上来。吓得卡拐李连忙撤退。他想把公鸡引出院外,可是它们猴精,只在院中扬颈奓羽,死活不肯出来。
为了弄俩鸡蛋,卡拐李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计策,调虎离山。他跑到田地里偷了一个吓唬鸟的假人,放到了荣的柴门前。公鸡不辨真伪,就冲着假人使劲儿。卡拐李趁机翻墙溜进院子。
荣家的鸡窝都在后院,土鸡窝,很深。收个鸡蛋,得探进半拉身子,用小棍把鸡蛋扒拉出来。此时荣正探进身子扒拉鸡蛋,身子把鸡窝门堵得严丝合缝,只露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在外面。卡拐李奔鸡窝而来,没寻到鸡蛋,却看到荣的屁股,四十出头的他,还没碰过女人,鬼使神差,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就伸了过去。
荣起初以为是自己家的母鸡阻止她收蛋,在啄她。感到了一种温热的触摸,荣这才意识到身后有人。身子一缩,屁股向后一拱,人就退出了鸡窝。回头一看,卡拐李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荣终于明白了一切,冲上去,一屁股把卡拐李坐在身下,举起巴掌直接开抡。按说卡拐李一个大男人,稍一用力,完全可以跳起逃走,但他怕摔到荣,只是一副被荣要压断了气、在做拼命挣扎的样子。
荣出了气,站直了身,用一只手薅起卡拐李的脖领子,拽到前院使劲一推。卡拐李顺势往地上一躺,两只大公鸡冲了上来,一个啄头,一个啄腚。卡拐李顾头不顾腚,狼狈不堪,把荣逗得拍手打掌,哈哈大笑。卡拐李在一阵挣扎表演后,终于摆脱了鸡啄,在荣的大笑声里满足地跑了。
荣讨厌卡拐李,一身的力气,却不去用力气讨生活,尽干那些被人唾弃之事。荣这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本村的,名叫大斌。这大斌是个复员军人,服役时执行任务伤了左腿,落下残疾,走路跛脚,一肩高一肩低。退伍后政府给他安排在村里的供销社上班,吃商品粮,有工资拿。吃皇粮的地方,谁不羡慕?可是大斌却不乐意,他说在人前一瘸一拐不自在,村里人都说他这是当兵当傻了。大斌丢下工作,回到生产队,天热一身臭汗,刮风一身泥土,结果快四十岁的人,也是连个媳妇都没有混上。
可是荣却心中有数,这大斌可一点儿也不傻,大斌那叫重情重义。大斌入伍后,成为一名工程兵,有个叫常东阳的战友,后来成为他的班长。一次运送战备物资,一卡车一卡车的大圆木被运到指定地点。卸车时,意外发生,场地内人还没有撤走,木材突然从车上滚落。眼见大圆木直向大斌的头顶砸来,东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身体惯性将大斌撞开,大圆木轰隆隆落下,压在他的身上。因为班长的身体阻挡,圆木减缓了向外滚动的力量。大斌伤了一条腿,班长常东阳却献出了生命。
大斌一直对东阳心存愧疚,自己不配国家照顾,这点小残疾,不耽误自食其力。荣就喜欢大斌这股子沉实劲儿。荣不时上门帮大斌洗洗涮涮,可是不管荣怎么示好,大斌都是无动于衷。难道大斌的心上已经有了人?要不然怎能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门心思在攒钱?唉,怪谁呢?自己名声不好,肯定让大斌看不起。
卡拐李自偷蛋不成,被一阵扇打鸡啄,事后每每想起,不觉得窝囊,反倒挺开心。想起荣圆滚滚软乎乎的热屁股,打在脸上酥酥脆脆的小巴掌,竟有些向往。此后有事没事,总在荣家的栅栏外徘徊,引得村里人议论纷纷。荣恨恨地想,这个二溜子,纯属癞蛤蟆,不咬人膈应人,虽没抹自己身上屎,也把自己弄得浑身臭味儿。来年自己要再多养几只大公鸡,看不把他啄个魂飞魄散。
初冬的一天,凤鸣村里响起鞭炮声,不年不节的,这准是谁家张罗办喜事。这鞭炮声可比鸡鸣更有穿透力,不仅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连树上的挂雪都纷纷抖落。昨晚上又下雪了,荣刚扫完院子里的雪,就看见人们三三两两往大斌家的方向走。
难道大斌真的结婚了?荣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悄悄地来到邻居家,打听大斌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大斌接回来一个老太太,并请来村中的长辈作证认了娘亲。荣知道那老太太一准儿是大斌班长的老娘,扭头就回了家。
第二天,大斌来到了荣的家,他左右手各拎着一只大公鸡,身后还跟着那个刚认的娘亲。“谢……谢妹妹,可是你一个……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却一下杀了两只公鸡,这哪能行呀!我又买来了两只公鸡还你。”这回大斌不仅是腿瘸了,说起话来,还嗑嗑巴巴。
“大斌哥,不用谢。昨天客人多,杀鸡添个菜,我还能帮上个啥!”荣赶紧接过来话茬,“你看你,自己养的,还啥呀,你是不是担心我寡妇门前是非多?”
“不,不……”大斌的舌头打卷,话更说不利索。一边站着的老太太早就看出了端倪,急忙给大斌解围:“别怪我老太太多嘴,你俩都往前走一步,啥门前是非不都没了!”大斌的脸瞬间像蒙块红布,荣也不作声,低下了头。
窗户纸一旦捅破,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大斌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个残疾人,还有一个需要赡养的娘亲,一般人很难面对这个现实。荣说,我图稀你这个人好,过日子,有难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法子多,你不嫌我,我二话没有。
荣和大斌成亲了,卡拐李彻底没戏,他也不敢去大斌家溜墙根。
草木荣枯转换,一晃两个人结婚八年,人说能生男娃的荣一直没有怀孕。和荣结婚时,大斌就有胃疼的毛病,之后经过荣给他的精心调养,渐渐有了好转,可是突然间,大斌倒下了,不治离世。
大斌走了,荣想念他,也担心以后的日子。后认的老娘因为伤心添病,腿突然间不听使唤,瘫痪在床。荣坐在大斌的坟前不知哭了多少回。
荣哭大斌,怎么就一点福也没有呢?认了干娘,去了心病,又娶了自己,日子虽清贫,家中却不乏和气温馨。大斌平时除了胃疼,也没有其它毛病,怎么突然就重了,要了命?这一准儿是气的,荣在心里忿忿。老娘明明就是军烈属,可是有人偏说老娘是隐藏起来的地主婆,而且还报告了上级部门,要拉出去批斗。大斌哪里肯服气,三番五次和那些人理论,但是他本不善言辞,道理摆在那,就是表达不清楚;就是说清楚了,正被运动弄得上头的人,谁又能听?心里一窝火,伤了自己。大斌死得真是太冤枉了。
荣也纳闷,想不明白,平时一个村住着,相处都挺好,无冤无仇,为啥有人提出干娘是地主婆这个茬口?荣原来从不抛头露面,但他弄不清大斌病重的源头,心里总似压着一块石。
她从一个大队干部女人的口中得知,大斌要被安排当生产队长,有人不服,说他那个干娘不是本地口音,来路不明,要好好查查。大队找到大斌,大斌一口咬定干娘是烈士的母亲,大队又找机会把老娘找去,连唬带吓,逼老太太说出自己老家的地址。出去搞外调的人回来,拿着一纸证明,信誓旦旦地说,大斌收养了一个地主婆,阶级立场有问题。
原来干娘的名字叫常姐,是河北保定乡下一家地主的使唤丫鬟。那地主的老婆不生育,地主眼看自己年迈,偌大的家业要旁落他人,就强纳常姐为妾。可能也是老地主油尽灯枯,十几年下来,常姐并没有给老地主家开枝散叶。后来当地闹土改,常姐找个机会偷偷跑了。
荣听到这里,明白干娘并没有生育。干娘不易,过去的事已不重要,可是,干娘早就看出荣的心事,自己地主婆身份铁板钉钉,眼见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还不如向儿媳妇说清楚来龙去脉,也让两个死去的儿子清清白白。
老太太叫过来儿媳妇,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上边有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老太太指着照片说,上边的女人就是自己,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东阳。当年她逃出来,不敢回娘家,就只身闯了关东。一路逃难,躲躲藏藏,在一个破庙里发现一个弃婴。她本就喜欢孩子,又可以利用孩子掩饰自己的身份。她收养了孩子,起名叫常东阳。
干娘后来在离凤鸣村百多里的一个村庄落下脚。虽然自己和孩子生活得很贫苦,但是却很知足,总比给老地主当小老婆强。更让她开心的是儿子聪明懂事,长大后参了军。荣此时终于明白,老娘一辈子不容易,自己和老娘同病相怜,以后就相依为命了。大斌对自己有情有义,自己一定替他尽孝,再难也要给老娘养老送终。
大斌去世后一个多月,荣总觉身子不太得劲儿,好像吃坏了东西,常常恶心、干呕。老太太虽然没有生育,毕竟见多识广,一下子就看出儿媳妇这是怀孕了。荣一听干娘的话,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自己嫁给第一个男人,就没生孩子。人们背后都说自己白长了个好看的屁股,其实是个样子货。自从嫁给大斌,心里想孩子,也没指望有,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谢天谢地,好人大斌香火不灭,后继有人。
可是,荣又愁了。多少年的祈盼难以成真,大斌死后,居然敢说自己怀上大斌的孩子,谁信?本来自己就曾被卡拐李那样的二溜子搞臭过名声,这下人们更得骂自己不正经了,这以后自己在村里如何见人?
正当荣一筹莫展时,家门前又出现了卡拐李的身影。大斌去世后,他惦记荣的心思死灰复燃。
有一天,荣外出干活,把干娘抱在外面晒一会儿太阳。卡拐李见一个瘫巴老太太独自在家,就趴在柴门前,亲热地喊了一声干娘。听到这称呼,老太太心头一热,用身边的棍子打跑往前冲来的大公鸡,说你就是卡拐李吧?
卡拐李一愣怔,没想到老太太居然认识自己。连忙应道,嗯,我是卡拐李。就站在那,和老太太唠了起来。
头几年老太太外出,听人风言风语说过卡拐李的事。自从大斌去世,她眼见着荣一个人里里外外,忙生计不说,还要伺候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太,心里不忍,真想找根绳吊死算了。可荣是个好媳妇,自己脱了苦海,荣就会背上不孝之名。他想起大斌活着时和她说过,卡拐李本质上也不是作奸犯科之人,要是有个好人带带,兴许就能走上正路。
一老一小正聊着,荣挑着一担青菜回来,见到卡拐李,杏眼圆睁,一脸愠怒。干娘忙说,我闷得慌,正好他过来,陪我唠了一会儿。快请他进来喝杯水吧。
卡拐李不自觉伸手,想接过荣的担子,被荣抬手挡开,他又麻溜地打开栅栏门,让荣走进去。一群公鸡母鸡见有了新鲜青菜可吃,齐忽啦聚在菜担子前,卡拐李趁机也进了院子。
荣还是没有搭理他,兀自摘下扁担,转身挂到墙上,进了屋。老太太对卡拐李说,你有力气,把我抱到屋里吧。
吃过晚饭,娘俩在灯下说话。娘劝荣说,你对卡拐李不要用那副脸色。小狗小猫到了一定时候都要找个伴,何况人呢?我看他也没有坏心思。
荣这时的心里七上八下。她白天去地里时碰到一邻居,说现在又有人提出老娘地主婆这件事,让荣留心点风吹草动。荣一个女人家,心下慌慌的,回家来又不好和干娘说。还有一块心病,肚里的孩子一旦显怀,对外怎么说呢?
她思来想去,横下一条心,为了老娘和孩子,就算搭上自己,又算什么?
卡拐李再次出现在荣家的门前,荣把他喊进了屋。荣看着站在炕前、手足无措的卡拐李,没有铺垫,单刀直入,说你还稀罕我的屁股不?这一问,把卡拐李吓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啥,啥?我不敢。
我实话和你说,我肚子里有了孩子,我想让你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当独爹!
卡拐李看着荣的肚子,一脸狐疑。荣这时神色缓和,让卡拐李坐在炕沿边,一五一十坦陈自己的打算。老娘要伺候,自己不久要生娃,家里家外一大摊子,如果卡拐李愿意,就上门来,做老娘的上门女婿;如果不愿意,就当自己没说。
荣说得嘎巴溜丢脆,卡拐李也没有片刻犹豫。对于卡拐李,只要能和荣在一起,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干娘早有这个心思,只是没有直说,怕有逼荣之嫌。现在荣自己做了决定,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荣也算有个依靠,心里踏实下来。
荣嫁给了卡拐李,村里好事之人原来的猜测得到证明,好一阵兴奋。不几天又听说荣大肚子了,见到卡拐李纷纷打趣。卡拐李也洋洋得意,以假乱真,说我卡拐李是谁?我这辈子就稀罕荣,到底娶到了不是?我们俩才是天定的姻缘,这不,我卡拐李马上就有儿子了。
卡拐李自从进了荣家,改头换面,和之前判若两人。出去干活回来,进屋先去问候老娘,端屎端尿,毫不嫌弃。得空还要帮荣做饭洗衣。有人再提地主婆的事,他便拿出泼皮无赖的劲儿和人耍横。他是贫农,他怕谁?也真就没有人再找老娘的麻烦了。
卡拐李到荣家七个月后,荣生了个“不足月”的大胖小子,红扑扑的脸蛋,结结实实的胳膊腿,人见人爱,都说比足月的孩子发育得还好。老娘乐,卡拐李乐,荣却想哭。他想起大斌,就差这几个月,没有见到亲儿子。她和老娘商量,孩子随李姓,连上两个爹名里的字,就叫李东斌。
荣张罗起这个名字,让老娘涕泪横流。自己也算有福,遇上两个孝顺的儿子,现在又有了东斌。
卡拐李在外面挣足了面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荣过不去心底那道槛,虽在一个屋檐下,晚上一闭灯,他们各睡各的。老娘去世后,荣干脆和儿子住在东屋。卡拐李忍受不住,有几次想要霸王硬上弓,荣就厉声呵斥,你如果这样,就滚蛋。卡拐李哪能舍下这样一个有女人有儿子的家,便乖乖地收手。
孩子一天天大起来,模样也越来越像大斌,荣当年的一番苦心已没了作用,她也不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可是对东斌怎样解释,小孩子怎能明白当时的背景?
有一天东斌在外面和几个小伙伴打雪仗,一个孩子被打疼哭了,就说东斌,你没有爹,卡拐李不是你爹!你爹早死了。
东斌回家来就奔荣而去,哭喊着要找亲爹。
从那天开始,东斌见了卡拐李不再喊爹,卡拐李喊他,东斌有时转身就跑,有时只用鼻子哼一哼。看来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了,卡拐李想,自己这个爹是当到头了。卡拐李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傻乎乎地白忙活了。守着荣过了六七年,连个真正的觉都没睡过一次。要不,自己兴许也能弄出个一男半女。现在孩子不认自己,孩子越长越大,自己迟早不得滚出这个家门?
卡拐李和荣到一起就不再张罗喝酒,这天破天荒地对荣说,他馋了,想喝两口。荣赶紧打了几个鸡蛋,切进一些葱花,扒拉好了装盘,端到了西屋。就着香喷喷的炒鸡蛋,卡拐李喝了个酩酊大醉。抬腿想出门,却瘫倒在门口。荣过来把他扶到炕上,冲了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让卡拐李喝了解解酒。其实,卡拐李酒醉心不醉,一把拉过荣的手,让荣挨着坐在自己身边,叹了口气说:“我该走了!”说完摇摇晃晃地又要下地。荣赶紧扶住了他。
卡拐李突然扑到荣的怀里,嘴里发出“嘤嘤嘤”的忍泣之声;荣第一次看到卡拐李这样地悲悲切切,心里有些不忍,也有些慌张。
见卡拐李躺下,有睡去的意思,荣回了东屋。卡拐李躺了一会儿,听听堂屋没有动静,蹑手蹑脚爬起来,去厢房拿上白天备好的行李卷儿,硬是回了自己位于村北的旧房。
卡拐李搬回自己的老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荣的家。卡拐李觉得自己也该知足了,七年来,自己跟着荣活得还算有个人样儿。荣虽不和自己睡觉,但不乏情义。一次自己到邻村帮工被别人起哄拱火喝多了,半夜回来醉倒在路边的牛栏里。荣顶着大雪找出二三里路,才找到了自己。连背带拖,硬生生地把自己弄回了家。没有荣,自己冻卧在牛栏边,早就死翘翘了。男人这辈子还图稀个啥,有个女人知冷知热,那就没白活。人家孩子懂事了,自己就应该离开了。
时间一晃又过了几个月,小草拱出地皮,树枝上冒出芽苞,天暖和了。卡拐李搬来一架木梯,爬到上面,开始收拾自己的破房顶。夏天漏雨,冬天透风,堵堵窟窿,再将就几年。他正专心致志地用打板拍草,就觉身后有动静。一回头,见是荣领着儿子走到近前。他一步两个梯蹬下来,东斌一下子跪在卡拐李面前,嘴里脆脆甜甜地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把卡拐李叫懵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脚下有些站不稳。荣上前赶紧搀住他,又伸手拉过来一张条木凳,扶他坐下。
“孩子以前不懂事,别人说点闲话他受不了。这几个月我没找你,我就是想让他尝尝没爹的滋味,他今天来是真心认你这个爹了!”
荣边说边坐在卡拐李身边,“我和东斌前几天去坟地看过大斌,孩子啥都明白了。”
“我,我这个人名声不好,以后会影响孩子的!”卡拐李怯生生地说。
“我知道你心眼好使就够了,现在名声在我这里屁用没有!”荣一句话说得卡拐李心里热乎乎的。
原来自卡拐李走后,荣心里很不是滋味。卡拐李跟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贪图个啥呀,除了摸摸屁股,连个真正的觉都没睡过。家里家外勤勤恳恳,忙忙碌碌,帮助自己送走了老娘,又对孩子实心实意。大斌活着,不过如此。活着就要向前看,现在陪自己的是卡拐李,他是真心对自己好的男人。现在孩子利手,日子好过,就撵走人家,这样做就是无情无义。荣打定了主意,带着孩子首次祭拜了大斌,让孩子认了亲爹,又给他讲了卡拐李如何在一家人最为困难时帮了自己。
东斌还是个娃娃,对荣的话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知道,荣让他认了亲爹,亲爹躺在地下,喊不醒也不能陪他玩。他想起了卡拐李,对他是有求必应,他喜欢玩具枪,这个假爹给他一做就是三把,让他在小伙伴面前抖尽威风。没有爹,自己就落威,就在其他孩子面前低人一等。所以荣让他来认卡拐李,他一点没有推阻,乐颠颠地来了。
卡拐李望着荣,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多少年来,自己不争气,受尽白眼,现在荣原谅自己,心疼自己,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爹,咱们回家吧!”东斌边叫边拉住卡拐李的手。荣也站起身拉住卡拐李的另一只手:“对,咱们回家!”
“回…回…回家!”卡拐李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手都没洗就抬腿走人。此时,卡拐李明白,自己真正属于这个家了,自己真的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一路上,三个人有说有笑。荣指着路边正发芽的小树对卡拐李说:“快清明了,选个日子,咱们去给大斌上上坟,也栽上几棵树苗,告诉大斌,我和你结为夫妻,咱们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若干年后,卡拐李去世,披麻带孝给他摔盆的,正是李东斌。荣嘱咐把卡拐李与大斌葬在一处,她要让后世子孙记住,卡拐李永远是他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