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一开篇,主角就死了,这样的开头并不常见,它至少代表着作者有某种挑战掌握故事结构和叙事能力的野心。“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有点像加缪的《局外人》:“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单刀直入,简洁有力。
这样的开头能够在一开始就抛出谜团,牢牢抓住观众的焦点,但同时故事的走向会被限定在一定范围内,挣不脱这个谜团带来的束缚。前段时间看的《美国丽人》,相似的故事内核,也同样是人物之间种种期盼约束纠缠不清,但是因为选取切入的时间节点不同,《美国丽人》在叙述的时候更加流畅,富有变化,人物一直在变化,展现出一种流动的特质。而《无声告白》因为自身的束缚,人物和事件都必须遵循一定的框架,在设定好的轨迹运行,人物命运被操纵得非常狭窄。
同样是描写一个人走向死亡的故事,马尔克斯的《迷宫中的将军》切入的时间却是主人公开始死亡之旅的启程之日,相对而言,这种开头让整个叙述方式更见功力。而把全文的焦点
抛在最开始,采用当下和倒叙两条线穿插的方式铺展故事结构,略有取巧之嫌,但因为这个故事的题材和主题并不是很新颖,且这也是作者的处女作,因此能够达到如此效果已属不错。
第一句“莉迪亚死了”已经足够聚集目光了,但是作者认为还不够,还有下半句“可他们还不知道”,半句直接把故事的时间节点拉到莉迪亚死后的第一个早晨。我写作的时候通常被如何转换不同时间地点的场景的问题所困扰,而这下半句则显现出了作者在这方面的功力。
这部小说的英文原著名是《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r》,中文译作《无声告白》,这个译名略显温馨,若是译作《沉默之殇》之类的名字则更为契合。整个故事的基调抑郁沉闷,伍绮诗笔下的家庭有点像李安的《饮食男女》中的家庭,看似融洽的生活中却有着无声的忍受,人们愿意因为爱的承诺而妥协、牺牲,会因为害怕失去而顺从,爱即是压迫。
故事的背景设定在国上世纪五十年代左右,那时候白人社会对华人还是很歧视的,白人与非白人之间的通婚很多人是不接受的,同时也是违法的。而那时,女性在择业上的自由度也比较低,工科类的工作都被男性主导着,女孩子在中学还需要学习家政课,同性恋被视作羞耻而不可声张。这样让作者在刻画矛盾深化冲突的时候更加容易,也让她很好地把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同性恋等诸多元素融入在同一个故事中。
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欲望,却从得不到满足,来自社会和家庭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尤其是在家庭中,给予爱的人——在过去未曾实现自己梦想的父母,同时也是家庭里至高无上的权威——将自己的遗憾寄托在孩子身上,而对于接受爱的孩子而言,当自我意识觉醒时,就是痛苦和挣扎的开始。
詹姆斯作为美籍华人,渴望融入人群却一直被视作异类,婚后他转而希望他的孩子们成为令人欢迎的人,而且最终因为对同类的渴望,他与华裔助理路易斯产生了不正当的关系。玛丽琳从小到大都被要求成为一个家庭主妇,嫁一个哈佛老公,她实现了母亲的愿望,却一直被自己想要成为一名医生的欲望折磨着,离家出走失败后,她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莉迪亚身上,逼迫她走上医学的道路。而莉迪亚一直在为满足母亲的期盼而努力,直到这重负将她压垮,而因为学习她也失去了交朋友的机会,而同时父亲却认为她是饱受欢迎的交际花,她选择伪装成父母喜欢的样子,丧失了自己独立人格而存在。内斯作为长子在家庭中一直想得到重视却总是被忽视,他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挣脱家庭的束缚,而小女儿汉娜则是家庭里彻底的隐形人,因此在那个看到疑似姐姐的黑影的夜晚,想要霸占姐姐所受宠爱的欲望让她选择了一言不发,她最大的愿望只是有人能注意到她。
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快乐可以一起分享,忧伤可以互相抚慰,但是灵魂最深处的那份渴望带来的伤痛却只能独自承受。莉迪亚曾经认为内斯是唯一明白自己的人,他从来不会让自己独自坐校车回家,但是内斯却拼命想挣脱家庭的束缚前往哈佛读书,这也是导致莉迪亚死亡的诱因,她一个人无法承受父母带来的重负。
整本书中,由于作者细腻的叙述手法,注重细节以及内心感受的结合,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性格和命运的矛盾塑造的非常成功,但是在此之外,在其他方面人物形象并不怎么丰满,可能是篇幅有限的缘故,伍绮诗对于除了能够展现人物自身矛盾之处之外的其他性格一概没有涉及。因此小说对于人物的塑造显得过于常规,人物像是被剪出的纸人一样生硬地放置进了故事背景里,有自己的脸谱和规定动作,故事的流动更像是作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将它们呆板的摆拍。伟大作品中成功塑造的人物总是让人怀念、敬佩或感叹,他们大多丰满立体,有血有肉,而《无声告白》中的人物则像凸起浅浅轮廓的浮雕,挣不出这个故事的束缚。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把《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拿出来,放到现实生活中或是其他的作品里,凡是看过《西游记》的人都能够想象这只猴子会作出什么样的举动来,然而把《无声告白》的任意一个人物取出书中,都不会是一个鲜活的存在,人物脱离了故事就失去了生命,很难说得上是成功的人物塑造。
刨开此项缺点不谈,在书中诸多细节之处都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写作功力,很少有能够挑剔的地方,可以感受到在六年的写作时间里,作者曾反复修改让每一字句都尽可能完美,下面援引书中一些段落试做说明。
全文开头第一段:“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1977年5月3日早晨6点30分的时候,没有人直到莉迪亚已经死了,他们只清楚一个无伤大雅的事实:莉迪亚来不及吃早餐了。这个时候,与平常一样,母亲在莉迪亚的粥碗旁边放了一只削好的铅笔,还有莉迪亚的物理作业,作业中六个有问题的地方已经用对勾标了出来。莉迪亚的父亲正在开车上班的路上,他把收音机的旋钮转到WXKP频道,WXKP是‘俄亥俄州西北地区最佳新闻频道’的缩写,喇叭里传出的静默让他心烦意乱。莉迪亚的哥哥边从楼梯上下来边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莉迪亚的妹妹坐在厨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盯着碗里的玉米片,一片一片地吸到嘴里抿碎,等待着莉迪亚的出现。最后,她不耐烦地说:‘莉迪亚今天真能磨蹭。’”
第一句话把故事的时间节点定在莉迪亚失踪的第一个早晨,然后依次介绍了这个家庭里的其他成员,这是一种比较常规的人物出场方式,不过这段话里蕴藏了许多与后面情节相对应的信息。母亲给莉迪亚批改了物理作业,并在早餐的时候放在粥碗旁边,说明莉迪亚的学业是由母亲督促,而且十分严格。父亲收听的频道没有声音,是因为他们居住在一个小地方,很少有新闻发生,但是由于莉迪亚的失踪,他们接下来听了许多让他们悲痛不已的莉迪亚的新闻。关于莉迪亚妹妹的描述中,把玉米片一片一片地吸到嘴里抿碎的确是很小孩子的做法,不过妹妹不耐烦地说“莉迪亚今天真能磨蹭。”这句话我认为是败笔,妹妹在家中其实是一个隐形人似的存在,而莉迪亚则是宠子,按照这样的设定妹妹说出这样的话略显不合理,改为心声或是嘀咕会更好一些。同时这整段描写也显示出这是一个普通、安宁的家庭的早晨,而莉迪亚的失踪即将改变一切。
莉迪亚的母亲在家里寻找莉迪亚:“玛丽琳拉开浴帘,挂环摩擦着撑杆,发出刺耳的声响,映入眼帘的只有浴缸的白色曲线。她在厨房翻箱倒柜,检查了储藏室、大衣橱和炉灶,又打开冰箱朝里看:橄榄、牛奶、粉红泡沫塑料包装的鸡肉、一颗圆生菜、一串绿葡萄。她摸摸冰凉的花生酱瓶,关上冰箱门,摇了摇头,就好像莉迪亚会藏在冰箱里似的。”
挂环摩擦撑杆发出刺耳的声音其实是响在了玛丽琳的心里,拉过帘子的人都知道,心情差会让那声音显得刺耳,而翻冰箱以及摸花生酱瓶的举动则是宣告玛丽琳已经游走在崩溃和歇斯底里的边缘,她已经不依赖理智行动,而把希望寄托在不可能之物上,显示了此刻占据了玛丽琳心智的焦虑之情。
警察搜索家中可能存在的证据:“内斯看着警察检查妹妹的房间,他希望他们能够用上滑石粉、羽毛刷、嗅探犬、放大镜等等寻找蛛丝马迹的工具,但他们只是拿眼睛看:书桌上方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的海报、地板上的鞋、半开的书包。然后,那个年轻一点的警察把手掌放在莉迪亚的粉红色圆形香水瓶盖上,像握着一颗小孩的头一样。”
半开的书包是莉迪亚没有离家出走的一种预示,整本书中作者对于这种细节之处的前后一致下了许多功夫。而这段话的最后一句非常之棒,精准地命中了一个正在看警察检查刚失踪的妹妹的哥哥的心情,这样的妙笔很有可能出现在作者在日常生活中的灵机一现而非严谨思考之中。
类似的精妙之处在书中还有许多,例如汉娜读莉迪亚的书,读到莉迪亚没有做笔记的地方:“汉娜翻了一遍这一页之后的部分——干干净净,没有笔记,没有涂鸦,没有跳出来打断黑色铅字的蓝色笔记。她翻到莉迪亚的笔迹戛然而止的地方,发现自己也不想再读下去了。”
再如玛丽琳对詹姆斯一见钟情时:“她吻他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那种冲动竟是如此强烈——她曾经凭着这股傻劲,追逐过风中的落叶,跳过雨天的水坑——不假思索、不加抗拒、意义不明、单纯无害。”
又如渴望融入美国社会的詹姆斯与玛丽琳做爱后的描写:“过一会儿,她会再次把他拉到怀里,让他恍然觉得,是美利坚这个国家对他敞开了怀抱。”
而全书中我觉得最妙的一段话是内斯在妹妹葬礼时的情景:“他们把车停到墓地的停车场。当地的‘花园式’墓地颇令米德伍德人自豪——他们把墓地和植物园融合在一起,修建了蜿蜒的小道,在各种植物前面竖起写有名字和介绍的小黄铜牌。内斯记得,初中上自然课的时候,他们来这里写生和野外考察。老师宣布,收集的叶子种类最多的人,可以额外获得十个学分。那天,这里也有一个葬礼,牧师宣读悼词的时候,汤米·里德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排排折叠椅,来到仪式现场中央的那颗檫树下,从一条低垂的树枝上摘了一片树叶。雷克斯福德老师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摘到这片叶子的,所以,他表扬了汤米,因为他是全班唯一找到擦树叶的人。在回家的巴士上,全班都在偷笑,欢呼汤米的成功。而现在,当他们鱼贯走向远处那排折叠椅的时候,内斯很想回到过去揍汤米·里德一顿。”
虽然这本书更多地被视作是本畅销书而非文学性书籍,但是从这些精妙的语句片段中可以感受到作者为这部作品倾注的一切,在许多国内的畅销作品中很难看到这么用心的片段,从中也多少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于文学的企盼和野心。
回过头来再说说故事结构,《无声告白》选取的方式很像刑侦小说,故事的核心(某个人的死亡)放在开头,然后通过当下和回忆两条时间线用层层盘剥的方式揭露出最终的真相,对于这样的设定,往往是已经存在了一个作者心中的合理框架,进而用细节填充,这其实也是一项很考究功力的手艺活。对于事件和细节处理的不够好的话,就会让类似“拆箱子”的过程出现纰漏,事件的发展和人物的抉择需要硬凑,容易有逻辑不合理和生硬之处,这是再多点睛之笔也救不回来的缺憾。
最后还有两点值得拿出来探讨,一是莉迪亚之死,二是结局。
小说中的描述显示莉迪亚并非自杀身亡,许多读者也认为莉迪亚并非自杀,因为在她在解开缆绳下水之前还对明天的一切许下诸多美好承诺,但这正是她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原因。莉迪亚一直都知道自己渴望什么,她抗拒家庭带给她的一切,因为她甚至已经没有能力满足家人的要求,这种无可承受的重负带来的窒息感在没有通过初学者驾照考试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她深知自己被父母寄托着一切希望,因此这么多年来就算多次崩溃也苦苦坚持,但如今唯一能够带给她慰藉的内斯也要离她而去,她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
站在码头上的她想到了多年前被内斯推下水了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心怀感激地落到了水里,让自己沉下去,然而内斯救起了她,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错了,她这么想。而她对自己作出的新的承诺,告诉母亲她永远当不成医生,要把书和项链还给父亲,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孩子,她承诺再也不会假装成另一个人了。而这些愿望,并非许给明天的她,而是来生。她无法肩负父母未曾实现的梦想,也无力反抗,自己或是家庭,只能选择一个,于是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不会游泳的她告诉自己,踏进水里,就能游向码头。
再讲结局,前面提到本书的故事结构跟刑侦小说类似,不过刑侦小说随着案件被破也就自然结尾,但这个故事则相对难以收尾。作者选择了让这个家庭继续维系下去而不是支离破碎,因此许多读者认为这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happy ending,还认为汉娜是这家人的希望,带给全家以慰藉,但是不少人批评这不切实际。但我认为既然作者已经彻底揭露了这个家庭的悲剧所在,一个看似完美的结局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实际上,作者依旧埋下了伏笔和一定的想象空间。
在故事的最后,这个家庭经历了伤痛、麻木、背叛之后,最终达成了一定的和解,但却依旧背负着莉迪亚死去的谜团。在詹姆斯回家的时候,在客厅看到小女儿汉娜蜷缩在地板上,继他们一起做游戏,做父亲曾经与小时候的莉迪亚一起做过的游戏,而母亲推开莉迪亚的房门,却看到汉娜安静地躺在床上,母亲在她身上看到了莉迪亚的影子。一夜之间,莉迪亚似乎承载起了这个家庭新的希望,就连内斯也再也不想把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开。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个小女孩给一个痛失女儿的家庭带来的新生,但与此同时,它也预示着新一轮悲剧的发生:汉娜取代了莉迪亚的位置,也同样会承受和经历莉迪亚的一切。因此当我看到母亲站在莉迪亚门口哭泣的那一幕,我不寒而栗。
莉迪亚本来可以不死的,如果她选择抗争而非沉默。但是她就这样死了,因为害怕再次失去母亲,所以选择了承担一切。这一家人从来没有把事情拿出来述说或者沟通过。每个人都因为爱着对方,而压抑着自己。没有人告白,没有人反抗,甚至是玛丽琳自己,被梦想折磨得甚至想要放弃家庭,也没有试图跟詹姆斯透露心迹。也许每个人内心里都觉得,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只有妥协于命运或者打破平静。没有中间地带,没有两全其美,鱼与熊掌无法兼得。
因此书名是《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我从未告诉过你的一切。
就像在看《美国丽人》时一样,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渴望,每个人肩头都有一种责任,一种负担,我们身处欲望与现实的矛盾里,想要做那些忍不住要做的事情,可最终无可避免地失败。可以说《无声告白》中的莉迪亚是许多人幼时的模样,而《美国丽人》中的父亲,则是许多人长大后恐惧成为却又最终成为的人。
翻看豆瓣书评,看到一句触目惊心的话:“许多人,在青春期的时候便死去了。”
在我们的社会里,父母未曾实现的梦想都化作对孩子的热望,从而压抑子女天性造成悲剧,就像玛丽琳一样,她既是牺牲品又是加害者,以爱为名,却是最残忍的爱。
一代代人皆是如此,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被要求中长大,习惯了用爱来索取交换,习惯了没有自由没有梦想的灵魂。却忘记了,每个人生来并不是这样的,有的人可以习惯,有的人不可能习惯,有的人选择死亡,有的人选择新生。
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