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宫,梨花纷如落蝶。月色偏又这么明,亮得照见心,暴狂如惊怒的马。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她抬起的脸依然那么美,嘴角的一抹血痕,凝在心上。
恨强地挣脱开狠狠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牵出一丝迷人的笑,眼光冷如冰。望向他,齐王,田辟疆。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王。她的王是子之。燕的相国,子之。
我是子之的女人,从来都是,一直都是。我的男人是子之。从来就不是你,田辟疆!他的身躯冷得发凉,我知道,我抱着他,暖着他,让他听我的心跳,给他唱歌,跟他说话,求他原谅我。
星光黯淡,一颗接一颗,从西天消褪。
晨风萧瑟,断箭折戟,残车弃尸,血泥杂踏,驽马徘徊。昨夜的一场雨,熄灭了燕幾一战。
人们看见她,齐王的宠妃时,她跌坐在泥地里,低着头,轻轻地,温柔地对着枕着她的胸口的已经死去的人说着话。
她轻蔑仇视地对齐王笑,抬起白如珍珠的小手,把散乱的发别在耳后,站起身,往自己的宫院走去。柔弱而坚定。
齐王的宠妃,赤裸着身子,在众目之下,从容地一件一件穿上衣,系上裙,着上履,抬起素白的手,把散开的头发束紧,用一支金簪别上,只一声叹息,寝宫里所有的男人都觉到了心的狂跳,都忘记了此行是为何而来。
没有一个侍卫敢于忍心上前动手。
穿过静列两旁的侍卫,夏迎春知道,除非自己亲手杀掉自己,没有人能杀得了她。
因为,那绝世的容颜,迷人的外表可以轻易地蛊惑人心。籍此,若做错了所谓的事,也可以轻易地得到谅解。对于真正的美人,人心往往不以其错而怪,反以种种缘由怜惜开脱。
美色如鸩酒,使人甘之如饴,死而不觉。
直灌到脸色青白,也没能麻醉了心,反而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痛苦。
什么齐王,什么一国之君,什么虎秦强楚,什么诸侯之礼,国家之治!什么禝下学宫!这一切的王权,富贵和虚名,跟我有什么关系!迎春,迎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雪宫皓月,梨花如雪。
埋葬着失了血色的国君。
二
桑钩离月,百炼玄光。
那人痛楚的无声的嘶喊颤柝着夜气,隔墙而来。心上一紧一疼,乱了步法,再也练不下去。
宫花宫月隔着宫墙,这一生,抹不去心底喜欢的你。
我是你亲自立的王后,也是你亲自废的王后。
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们的隐秘。我始终为你好好保持着我的处子之身。
我是凭战功受封的无盐君。我是钟离春,钟无艳。
·
百斤玄铁打造的桑钩,幽幽如问。这一生,究竟为何而来?
齐国,无盐邑,因为一棵树,一棵开花的树,一棵开出一朵莲花的桑树,而轰动天下。
树下围满了人,围看着桑枝莲花,围看着树下遗落的一个女婴,丑丑的脸黑如漆,不哭不闹地啃着自己的拳头。
人们议论纷纷。议着祥和不祥。
一队短褐草鞋手持耒锸背着竹篓的人走过来。
这是一支刻意自苦,短褐之衣,藜藿之羹,纪律严密的墨家团队。为首之人清癯嶙骨,意气朗逸。
闷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趁余闲,设一些土木机关,青竹漫卷,涉水跋山,诸侯列国间,把《非攻》《节用》《明鬼》《天志》《兼爱》散。
正所谓“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田之难”。说出这话的正是为首的巨子...墨翟。
如清凌的风,分开热议鼎沸的人群,墨翟望地上无恙无碍不哭不吭兀自啃手的女婴,脸色不动,心底是庆幸柔软地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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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升落,翻山越岭,夹霜带雪,幕天席地,行在犬牙交错的诸侯列国间,这个小小的黑丑的孤雏在难以想像的行途环境中,在墨翟的怀背里长大。
越过那么多的年月,那些怀抱肩扛,暖食温衣,鲜果新蔬,教书识字,指禾摘桑的爱护和慈怜是那么的叫人感念涕下。
牵着小女孩的手递到骊山老母手里时,这个平素骨铮铮疏朗朗的清癯汉子竟有些哽咽。
“这个孩子叫钟离春”。
一个永远在默默远远地念着他的女人的名字。
从此不婚不娶。
桑枝莲,是你刹那的光景,隐秘你我的相遇,与你共有的天和地,无人能知,转身依然看见你,掏尽我所有的情意,看见你,罗汉生莲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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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从骊山,文随鬼谷,十八春里,苛武严文,砥砺磨练,排兵布阵,胸壑纵横,经得起壁岭穷绝,历得来风雨操持。
只是,神如骊山,机如鬼谷,并不曾教过众弟子们如何面对一念起时,纷踏而来的恩怨情仇,万水千山。
或许是,回头,但已是苍海桑田。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回得了头?
黑夜里,看见伏案刻画竹简的剪窗烛影,觉得是那么温暖,亲切。一心的走马化做止不住的泪。
大师兄,当年我在魏国救出被二师兄残忍地剔除了膝盖骨的装疯保命的你时,从没流过泪的你,在我面前嚎啕大哭。逃出生天般地哭。那么地凄绝惨痛。围魏救赵,我们同门在马陵道相残,你亲手写了“庞涓死于此树下”的字,二师兄死于万箭齐发的树下。
你报了仇怨,可我见你并不高兴,反而是意冷。后来,你归隐庐下写书,不问世事。
你们都不知道我知道,庐下长埋着我的父亲和母亲。
那个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曾娶妻养子的严律克己的身为第一代墨学“巨子”的父亲,给我取了因生我而大去的母亲同样的名字:钟离春。
当我无意间听到两位师父叹起时,我是那么开心,我也有爹和娘!我常想爹不愿认我,一定有他的为难处。我想尊着娘的名讳,不愿别人随便地叫这个名字,就自己改名叫:钟无艳。我接受并爱惜爹娘给我的容颜。不怨气不自卑。
在清溪云雾山学文习武的那些年里,每逢下雪天,我总爱站在雪里望,希望真的有一天能望见那个牵我的手送我来学艺的把我养活大的父亲。
在那些年里,大师兄,总是你喜欢给我讲笑话听,怕我冷落了;不许别的师兄弟欺负我,追着笑话我长得丑的伶牙俐齿的苏秦师弟一顿打;采到好吃的果子总给我留着。
长兄如父,大师兄,谢谢你那些年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大师兄,我不曾想到我会那么地去爱一个人,虽然明白知道那人只是拿我当棋子,只是在国家有难时才会想起我,可是,我常一厢情愿地想,也许,在他立我为后的那一刻,他对我动了一点心,师兄,是这样吗?
到底想起自己现在已是废后,不该这样偷偷溜出宫的。擦了擦满脸的泪,飞身隐在夜色里,回冷宫。
其实,王宫,皇墙,谁又能管得住她?谁又曾有心去管她?
孙武在心里一声叹息。
好一场白茫茫大雪。
偏爱这雪。雪中行,雪里飞,羚羊挂角鸿无迹,桑钩穿藤袖藏花。雪晴冷静里,狐兔鸦雀经行的脚迹,都叫人感到快乐和新奇。
雪上红狐奔如流火,猎狗群兴奋地狂吠猛追,就地蹴起一团雪粉,人喊马嘶,旗幡招展,雪野沸腾。
人的欢呼,狗的忙吠,兽的低嗷,在雪里搅成一团。
玩累出一身大汗的齐王勒住马,兴致依然高高地看眼下一群人,一群狗在雪里转来奔去,看远处皑皑峰峦起伏,君王的心满溢着任性的快活。
欣赏地看马下悬挂着一团自己射猎的毛物,两只麻兔,一只山猫,一匹灰獾,三四只野勃鸽。不由朗笑着问身边的淳于髡:“寡人跟先王比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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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有时任性到傻气,臣子只能苦笑,淳于髡说:“大王,先主桓公有五爱,您占四”。
“噢?那你说来给寡人听听”。
“先主桓公一爱马二爱狗三爱美女四爱酒,这些,大王也一样爱”。
玩心大盛的齐王只是无谓地笑:“这些都是小事罢了。”
“先主第五爱人才”。
齐王朗笑,举指在嘴吹个响亮的忽哨,打马冲下坡:“寡人甚爱人才!”
这是个爱玩爱闹好客喜弄的君主,好谀好奉承也能听得了谏言诤语,对朝中臣子的品性心里有一本帐,因着性格里存着的一点天真烂漫处,便有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狡黠和宽庸。
红狐流火,齐王好射心痒,满弓上箭,矢速如电,红狐扑腾挣扎了几个跟头,栽在雪里不动了。
人群欢呼:“大王,大王!”
齐王孩子样地得意。
呼声未了,一个身影飘飘然落在红狐边,桑钩一搂,勾起了红狐。
哎呀?公然打劫?!
侍卫们一拥而上。团团把那黑纱罩面的人围起。
看身形应是个女子。
齐王好奇心大动,趋马近前:“你为何抢寡人的猎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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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熟悉!那双含笑的眼!在梦里,经常见到的就是这个人。齐国的君主。我的君王。
仿佛野马狂奔过空谷木桥,巨大清晰的回响振颤着心紧锣密鼓地跳。
却还是从容地答:“难道一国之君就这么喜欢强夺小民的猎物吗?”
齐王怪道:“分明是寡人射到的这只狐,怎么说是强夺你的猎物?”
女子不说话,只把桑钩横过来,赫然见红狐腿上插着一支不致命的箭。齐王的箭。
一枝梅直穿过红狐咽喉。枝头梅花滴血红艳。
看得齐王田辟疆傻了眼。侍卫们相觑,只是一个“服”。
寂静这当口,听得穿破空气的犀利声,一闪寒光直奔齐王而来。
红狐越起。
鱼肠剑!
“抓刺客!”贴身侍卫迅速围拢护主,另一些疾往暗器射来的方向去追。
红狐渐渐发黑,发胀,暴裂开来,化成一滩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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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这把鱼肠剑。”黑纱女子怜惜地自恶水中用桑钩把淬了毒的鱼肠剑勾起来,细细打量。
除了乍见时那一瞬的恍惚,全然没有君王在侧的恭谨和拘慎。行止如素。
方才若不是那女子抛了红狐挡住暗器,此时地上的那滩恶水就是自己了。齐王田辟疆惊出一身冷汗。对这黑纱女子起了大大的感恩。
当下忙下马拱手谢道:“侠姑救寡人有功,寡人定当重赏,请问侠姑哪里人氏?有什么愿想,只要是寡人能力范围之内,寡人定能一应所愿。”
女子轻笑道:“民女是大王境内无盐邑钟无艳。我有三个愿望,大王果能如民女所愿?”
“君无戏言。”
“好。第一,我要组建一支女子兵团,需要大王的印信。虽说我们齐国救过赵国,但我们无盐边境却常有赵国兵士来骚扰,边境守备军力不够,组建一支女兵,可以增实军力,确保无盐边境百姓无忧。第二,希望大王拆除高筑的渐 台,用此银两来开康庄之衢,招贤纳士,充实我们齐国在诸国间的影响力,做一个有身份的大国。第三,……”钟无艳沉吟不语。
田辟疆笑道:“好!果然不是一般女子,这两条寡人答应了!你这第三条是什么,只管说来。”
“王后訇去多年,后宫佳丽成堆,大王年过四十,即没再立王后,也没立王位继承人,这是很危险的做法,我这第三条,就是要替你掌管后宫,请大王立我为后。”
师父,我艺成下山时,你曾说过,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人,就是我命里的那个人。这么多年,我等的可是这个人?就是他么?我们大齐国的君主?好玩好色任性胡闹的庸常国君?师父,你那时为什么会叹息?不是这个人吗?可是,可是,我心里竟那么喜欢他,明明白白地一见他就认出了是他,就是他,在梦里经常见的那个人。
惯常泡在声色堆里,又喜见后宫女人为了能够当王后而扮了各种千娇百媚来讨好自己,互相玩各种心计和心机的齐王,听得钟无艳大刺刺地说要入宫当王后,不由笑而奇道:“你哪里来的自信定能入主寡人的后宫?”
“君无戏言,入主后宫本就是在大王的能力范围之内,立谁当王后,不过是大王的一句话而已。”
齐王没了辙,拿眼望淳于髡。
淳于髡暗笑,耍了个滑头,低声对齐王耳语道:“听闻无盐钟无艳师从骊山,鬼谷,孙武,庞涓是她师兄,苏秦,范睢是她师弟,观钟姑娘言行,绝不是一般女子。”
田辟疆翻了翻眼,心道:屁话!傻子也能看出她不是一般女子。只是她这样罩着面,不知她长得是否好看,能比迎春好看吗?迎春,迎春,寡人常醉你的桃花宫,就是爱你生来的好面容,爱你生就的小模样,给了你千宠万爱,可你怎么也和那些女人一样,也学着斗心眼呢?我本来打算等一段时间就立你为王后,你不知道寡人的心吗?也这么的急疾。你要有眼前这位女子的超然自信就好了。
沉想间,听得一句:“大王不语,当是默许无艳入主后宫,谢大王慧恩!”
不及田辟疆反应,淳于髡已竟自率众施礼:“恭迎王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