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一次觉得自己做这个国君是那么委屈。无论如何,都逃脱不过她的身形。试了几次,这个秃发的老女人都稳当当地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戏谑般地瞧自己:大王,你这是哪里去?
心里叫苦连天:淳于髡,你这个老小子,瞎起什么哄?什么择婚不如撞婚!害得寡人下不来台,迫于颜面娶这老女人当王后,我早晚会跟你算这笔账。今晚怎么熬过去呢?打架我是绝打不过她的,讲理我也讲不过她,我嫌弃她又老又丑,头发少,这女人脸皮真厚!居然能笑出来,说她一直等我等老了,还说什么“丑妻家中宝,丑后国之幸”,“君子头不压重发”之类,讲得一套一套的,叫人说不上话来,气得干憋。眼下,总得要想个什么法子摆脱她才好。
忽地喜上眉梢,笑嘻嘻地转了性,不做那无谓的逃跑的新郎了,怪好声气地对钟无艳说:“钟姑娘坦荡磊落自是奇女子,行事必不落俗套,你看今晚这月又圆又亮,不如你我就在这月下,畅饮三百杯,以叙情好如何?”
钟无艳笑道:好。心里明白这小子的意思。且陪他玩下去。
田辟疆心道:臭女人,看我怎么把你灌醉,好好治治你。
宫人摆上酒菜,田辟疆一挥手,一溜酒坛摆了一圈。
两人各怀心思,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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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壶是做了手脚的。田辟疆正暗自得意,却听钟无艳道:“小女子自幼粗手大脚惯了,这一眼眼的小酒杯怕是一口一口喝得不过瘾。大王宽量雅达,必不会怪无艳粗鲁。”说着,抓起一坛酒,“啪”地掲开封泥,举着酒坛,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
见此架势的齐王那真是一个欲哭无泪:造的什么孽!这样的女人,怎么就叫寡人我碰上了?
钟无艳用袖子大力地擦了下嘴:“好酒,到底是王宫的酒,这才是真正的酒,痛快!大王,我再来一坛,你就畅饮三百杯,别耍赖呦!我帮你数着,你我夫妻今夜洞房花烛,来,先把这酒干了!”
“洞房花烛?”田辟疆闻言直苦得捏着酒杯差点掉泪。苦兮兮地一杯接一杯往下咽。
喝得胆子肥了,指着钟无艳叫喊:“我凭啥要立你当王后,我才不要你,你长那么丑,又那么老,丑得在民间都没人肯要你,你肯定是丑疯了,才异想天开来打寡人的秋千,寡人命真好苦啊!”
钟无艳笑道:“像我这样的人,那简直太有用了!一般人是无福消受的。我是遇到了你,才动了心。不,不是这样,是因为你在我梦里二十年,你勾引了我二十年,我才勉为其难地做你的王后,做你的新娘...”说着,色眯眯地凑过来厚厚的唇抱着田辟疆就亲。
“不要!救命啊!”齐王拼命躲闪着,手脚乱抓乱踢。
“大王,大王!”
田辟疆猛地睁开眼,忽地坐起来,原来是做了个梦!不由长长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赶忙摸视自己,还好,衣服穿得好好的,没失身!
高兴万分,问侍立一旁的宫女:“那个女人走了吗?”
“回大王,王后娘娘一早就去御花园了。”
田辟疆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急急自己趿上鞋就走下榻。也用不着宫女侍奉洗漱。
“大王,娘娘留了信。”
哼哼地打开白绢,好字!田辟疆心道:这鬼女人咋能写这么好的一笔字呢?又羡慕又嫉妒,寡人的字跟她没法比,她若见了,肯定又是一脸的笑谑。见鬼,我干嘛在乎她笑不笑谑地?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昨晚上喝了那么多酒,好像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她说什么了。管她,只要她没睡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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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原来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谢君昨晚相陪,虽然你不曾听进去什么,但我仍是很快乐,这么多年,我原来是要把所有的话说给你听。很喜欢你睡着的样子,我痴看了你好久。我等你,反正等了你那么多年了,我会安心地等,等和你一起赏雪晴的那一天。
我会尽我心力为君献绵帛。现今西有强秦虎视眈眈,南有悍楚伺机而动,君外不修诸侯之礼,内不管国内之治,贤良走避山林和他国,阿谀逢迎之辈环伺左右,百姓并不诚心依附于君。但我愿意相信君非昏聩。请君记取那日所应之事,妾敛衽福拜。”
倒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君王脾性使田辟疆觉得有些受用,洋洋洒洒起来。
御花园,眼见那个从天而降的丑娘娘,夏迎春气就不打一处来:抛家别院离开爱人来这他国,那么辛苦谨慎地费了那么多心机和心计,搭上这绝世的容貌和妙曼的身体,本以为稳稳戴实王后之冠,却没承想王后的位子竟让这么个老丑女人一天之内夺了去!
对面迎上。仇人相见。
钟无艳只是说了笑着说了一句:“大王昨晚上累了,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赖床不起。”就堵住了夏迎春百般蛮利的嘴。
在梦里,总是看见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自己。饥困,恨不得什么东西都能填饱肚子,可只能不停地喝水,肚子涨得要命,饿得要命。天又下雪了,芦花塞衣抵不住漠漠寒气,娘总是说,河边放柳的时候,天就暖和了。可柳树总是那么干秃秃的。看不见放出一点绿的意思。
那个男人丢给她一张饼,推促着娘进了挂着破帘子的黑漆漆的隔间。
她听见床的吱嘎响声。借着黑暗里微光,看见娘嘴里咬着一块饼,看见娘被那个男人压着。
她害怕。忘了饿。蜷缩在屋角,紧紧地攥着那张饼。
那个男人边系着裤腰带,边走出来,看了她一眼,邪邪地笑了。
再次从恶梦中醒来,冷月透窗,冰凉一地。
恨透了穷困和下雪天。
她还是个孩子,手上染满了血。鼻青脸肿的娘惊呆了似的看着她手里的血匕首。
血从那个男人胸口不断流着。
娘带着她仓惶地逃。
漫天大雪,绝望地逃。
娘被押走了。
她醒来时,看见了一个男孩子。
子之,子之。
深入骨髓的饥饿和讨生路上对种种盘剥的无能为力,使内心里对现世充满了仇恨,强烈地渴望权力。
虽然蓬头垢面瘦骨伶仃蜷缩成一团,但还是能看出来这是个小美人坯子。绝对的美人。
这个量米吃饭算计了半辈子的小商人心中突然燃起了熊熊的希望。
停下了车,伸出了平时不易出的手。在老婆孩子诧异的目光下把冻馁饿昏的小女孩抱起来。
醒来时,先看见这个男孩子的笑容。
这么温暖的屋子,软软的床铺,热乎乎的汤,诚诚地笑,就像是做梦。
那么辛苦地起早贪黑,喝冷水,啃干粮,就咸菜,为一个小小刀币跟人家挣得脸红脖子粗,却舍得孩子上私学,各处寻师求教。一并也教这女孩儿学了些字,投了有名女红师傅学描金刺绣,也学行走礼仪,唱曲跳舞。处心深厚处,对老婆的微词斥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自有打算,以后少不了你的绫罗绸缎呵奴唤仆的时候。”
少年男女渐长,日夕相处,有了心思,当是郎情妾意。暗里做了事,咬耳密誓,今生不负。
三月三,沂水汤汤,东门外,游人如织。
自然借了“与民同乐”的幌子,齐王兴致勃勃,乐呵得起劲。
一曲清歌,妙音天籁,穿越热闹尘嚣入耳入心。
清白裳襦,长发及腰,简单束个簪子,一曲罢,秋波一转,牵魂动魄。
多少山盟海誓,两情相悦,抵不过眼前乍现的富贵容华。说到底,是不够爱。
当两腿分开,让这个男人进来的那一刻,另一个男人对着同一个夜空泣血哭嚎。
就让你在别人怀里快乐!
压抑着满腔的怒火仇恨和伤痛,砥砺苦心,一步步走向复仇的路。哪怕万劫。
再见夏迎春时,这个小商人之子已是燕的相国身份。
多少的恨和怨,只是因为心里还有你。
隔了那么多的不相见,身体还是那么忠诚地想要你。
原来深爱的,还是这个人。无论她做过什么。
历过苦熬苦巴苦撑苦做的岁月,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得了心了,因为心已化石。
想要的只是一个位子。
四
渐台停建,乐女歌技遣散,拆下的土木建了高门大屋,孟子,申子,荀子等各有建树的名士人物皆授予“上大夫”之职。“稷下学宫”扬名各国,人才济拥而来,开启百家争鸣的盛景。
钟无艳每日训练着亲自招募的女兵,排甲布阵,操戈挥矛,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田辟疆心里不以为然地哼哼。
边境又报赵国侵扰,田辟疆使了个小心眼,命淳于髡为监军,其实是要看钟无艳的笑话:饶是你历害,你带的女兵不见得那么历害。寡人知道前武丁朝王后妇好也操练过士兵,带兵厮杀过战场,不过,那兵士可都是真正的男儿。也知道你师兄曾训练过女兵,那不过是临时考验他的能力而已。就看你钟无艳能整出什么花样水平来,到时候,哼,就别怪我降罪了,还有淳于髡,这个老小子,战事不利,监军也难逃降责。到时,我可要好好出口恶气!
然而,这个钟无艳初战就告捷,二战就拿到了永不侵犯,和平相处的契约。丑娘娘和她的女军名声大振。
田辟疆心道:这个鬼女人!这么有能为!我干脆想个法把她支得远远地,省得她一得意,就在我面前晃,我惹不起她,就让她离我远远的。
于是,命太史令择日隆重为王后加冕,又加封无艳娘娘为无盐君,食邑无盐三千户。
场面隆重,太史令忙叨着种种礼仪诰词,无聊无趣的齐王笑嘻嘻地对同感无趣无聊的钟无艳说:“你看,君无戏言,寡人都答应了你的条件,现今,还得劳烦王后替寡人巡边,一则恤念边关将兵,显我王室爱军尊士,二则也让周边各国知我大齐王后尚如此,不敢轻慢。你看可好?”
钟无艳白了田辟疆一眼道:“好你个头,你那点小心思只能骗骗你自己而已,不过,看在你还不算是昏庸的君王面子上,我应了你就是,看你那自以为人不知的得意样,我就想踹你一脚。”齐王忙做势闪,不忘贫笑:“救命,这恶女人想谋杀亲夫!”
两人并肩在高台上小声嘀嘀咕咕,笑逐颜开的平常人家儿女的样子,叫底下的臣子们相觑而笑,不知大王和王后竟是如此恩爱。
齐国自桓公以来,兢业克勤,积累了些富庶资本,又尊才重教,留得些人才,广开言路,通商贸易,位列七国富首,守成已属不易,现今自己虽然喜欢玩乐,但还算能约束住自己,不是明君,却也不混蛋。喜欢大一统,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缺点。稷下学宫,丑后无艳,满满当当地赚足了诸国的眼球,寡人多少也算是开先河的人物!
齐王田辟疆于此,乐得每日混在夏迎春处,卿卿我我。享受着美人的凝脂约素软烟罗,粉腻酥融娇欲滴。
拥着怀里美人,痴痴地看不厌:小傻瓜,拆渐台,遣歌伎,减六院,你道是真因钟无艳那个女人?孤王不过是借了她的口,做我早想做的事。自那天东门外遇见你,就觉所有的过去都是为了遇见更好的你。你在我的后宫曲意迎合巴结那些贵人嫔妃,使些小手段,我都知道。但我从没怪过你,后宫如海,我知道必须如此,才能不被人踩。我有时远离你,冷落你,那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不让你因为我的宠爱而受人嫉恨。其实应该感谢钟无艳,若不是她,我怎好找理由做那些事呢?她的出现,使我声誉大隆是小事,最主要的是我可以一意陪伴你,宠爱你,呵护你,我们就像平常百姓那样,相守相伴,恩爱到老。
齐王甜蜜地睡着了。迎春轻轻地从他怀里脱出来,看了看这个有时烂漫处像个孩子似的君王,心里叹道:可惜,你来晚了。
暗门才开,人就被猛地抱住,发狠般地一阵亲咬,几乎令人窒息:我要你。
“他睡了”。“要到明天中午才能醒。”“不会有事吧?”“你学会担心他了,是爱上他了吧。也是,他是一国之君,我算什么!”
迎春扳过他的头:“子之,不许你这么说,在我心里,只有你。”“只有我?只有我,你这……”各自心里痛楚万分。
忘记一个人,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自己有一丝空闲。
自你那年离开,我一直都在刻意去吃天下的苦,悬梁刺股,劳体乏心,逢迎钻营,借此忘记你。但我知道,我一刻都没忘了你,无论举箸吃饭,侧身江湖,还是在别的女人身上,心念间都是你。我恨,我想手刃那个夺走你的人。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那个田辟疆。是他夺我所爱。那柄鱼肠剑,我淬了毒,可惜功亏一篑。
我一步步走到燕的相国之位,极力促进与齐国的来往通好,就是想着,有一天能看见你。迎春,我深信,你同样也没忘了我。
怎么可能忘记你?只是因为义父着意要你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怕你沉溺儿女私情。他跪下来求我。这些,我又怎能告诉你?
子之,我只想和你一起到老。
岁月睽隔,当初的爱已然恨变成一种报复。
田辟疆,田辟疆,你一心一意捧着含着的宠妃,在我胯下那么快活地呻吟,像奴隶一样的跪舔我,任我戏耍玩弄,你看见这一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真期待那一刻的来临!尊贵的天字第一号齐王!
一阵报复的快感充斥全身。
身下的女人,已经不重要了。